第21章 往事(2)
往事(2)
輕輕一聲,如同死神的鐮刀劃過心尖。
秋少海捂着後腦勺站起來,甚至沖她倆笑了笑,緩步上前,輕聲重複:“去哪兒?啊?!!”
最後一聲,轉成爆呵,吓得春央驚恐萬分,狠狠打了個冷戰。
“少海,少海,是我錯了。”方文靜猛撲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哀求:“你放過央央,讓她走吧,我陪你好好過日子,我再也不敢了,我求求你。”
“滾開!”秋少海用力踹開她,面目猙獰,“賤/人!”
“媽媽——”
突然,樓道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腳步聲,有人重重捶門,“開門!警察!”
春央的眼淚瞬間流出來,靈巧躲開秋少海試圖捂住她嘴的手,沖上去哭喊:“警察叔叔救命!嗚嗚嗚——他要打死我和我媽媽!”
像即将溺水的絕望之人,遇到了一根漂來的浮木。
警察進門,後面聚着一群好奇的左鄰右舍,七嘴八舌地議論。
“接到群衆報案,有人家暴,戶主是誰?”
“我,警察同志,什麽家暴啊?”秋少海一臉驚訝,帶着金絲邊眼鏡的面容清秀斯文,“我們夫妻倆鬧着玩兒呢,哪有那麽嚴重。”
“鬧着玩兒?!”一個女警察聲音提高,氣憤不已,她沖方文靜的臉努努嘴,“鬧着玩你老婆的臉傷成這樣?”
“沒有沒有,我倆啊,就是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出了點小矛盾,一時激動,兩個人都動了手。”
他把脖子上的咬傷,春央用碗打出的血痕給警察看,慢條斯理地解釋,“您看,這是她弄的,如果這算家暴,我也是受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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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警察瞪他一眼,把方文靜帶進卧室驗傷。
許美玲的媽媽摟着春央,坐在沙發上,邊抹着眼淚邊哄她,警就是她報的。
但門口的其他人,就純屬瞎看熱鬧了。
“要我說,多大點事啊,夫妻哪有不吵架的,鬧得滿城風雨,還報警?太誇張了。”
熟悉的街坊也紛紛求情:“秋先生是個體面人,平日很和氣的,也樂于助人,肯定不是故意的。”
“對啊,打是親罵是愛嘛,都是一個鍋的勺子,難免磕磕碰碰的。”
春央看着他們嘴巴開合不斷,義正言辭的表情,食道霎時湧起一股心理性反胃,她彎下腰,幹嘔兩聲。
“小朋友,你還好嗎?”旁邊,一個年輕的警察趕緊蹲下來,輕輕拍撫着她的背,關切問道:“有沒有受傷?”
春央揚起小臉,以方便警察仔細看清她臉上的淤青,秋少海站在旁邊,狀似溫和地看着她,眼神裏卻暗含無法掩飾的兇惡和警告。
她卻不怕,繼續把衣袖捋高,兩條嫩生生的小胳膊露在衆人的眼前。
女孩白皙的皮膚上,滿是青紫的掐痕。
看得警察倒吸一口涼氣,就連剛才滔滔不絕為秋少海說話的鄰居也都不吱聲了。
全場靜悄悄的,偶爾從卧室傳來細微的抽泣聲。
“警察叔叔,他一直打媽媽,打了三年!他腦袋上的傷,是我用碗敲的,因為他把我和媽媽關在家裏,不讓我們出去,也不讓我們和外面聯系,我們這是…這是正當防衛!”
警察嘆着氣,看着她笑了,“小朋友知道得挺多,學校老師教得嗎?”
春央眼神認真,攥住脖子上的一枚玻璃球吊墜,“是我在孤兒院的朋友告訴我的,小塔說如果別人欺負我,我就要欺負回去,這叫正當防衛。”
“孤兒院?”
這話一出,幾個警察面面相觑,神色愈發嚴肅,“你是被這家領養的?”
于是事情變得複雜了,打過電話确認實情,警察伸手把春央攬到自己身邊,蹲下來看她,“你願意離開這個家嗎?”
毫不猶豫,春央用力點頭,“我願意!”
“好,你以前的院長馬上來接你,我們以後不會再挨打了,好不好?”
“嗯!”春央抿嘴笑起來,杏核似的大眼睛清清亮亮,十分好看,高興過後,她又問:“媽媽可以和我一起走嗎?”
當然不行。
方文靜也不願離開,春央慌了神,哭得稀裏嘩啦,她都沒有點頭。
提着行李離開前,春央回頭看,方文靜扶着門框站在那兒,遠遠地沖她擺了擺手,她柔弱美麗的臉上壘滿了疲憊和厭倦,坐到院長的汽車後座時,春央看見她用口型對自己說了一個詞,沒等她看清,車就開遠了。
後來,在無數個被噩夢驚醒的深夜,春央的腦海反複回放這個場景,它并沒有被時光模糊,反而随着歲月的流逝,愈發深刻。
也讓春央徹底看懂了當時她說的那個詞。
“再見”。
因為受到了虐待,經過幾次開庭,法律剝奪了秋少海的監護權,春央重新回到了春天裏孤兒院。
她變得更加沉默,甚至感覺自己像塊死去的木頭,每一秒都被孤獨燃燒着。
後來,她常常在黑夜裏驚醒,失眠的症狀越來越嚴重,以至于整個人都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混沌,就像一只細幼的蟲子,被松脂包裹着,漸漸變成靈魂被鎖住的琥珀。
春央被診斷為中度抑郁。
院長帶她去看了很多心理醫生,也都沒有好轉。
當她聽到方文靜的死訊後,整個人,徹底崩潰了。
人會因為習慣痛苦而停止哭泣嗎?
永遠不會。
春央張着嘴,牙關戰戰,嘴唇嗫嚅顫抖,卻無法說出一個字。
她徹底無法入睡了。
因為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方文靜,就像只斷翅的蝴蝶,翩跹躍下,觸地死去。
每個夜晚,她的腦袋低垂,小小的下巴颏兒被膝蓋支撐着,雙腿由手臂緊緊護住,腳部交疊,整個人呈嬰兒蜷縮狀,回歸最原始的自我保護姿勢,靜靜從天亮到天黑,又到天明。
在第三次因為虛弱被送去醫院急救後,教小朋友跳舞的劉老師給院長出了個主意,于是一周後,春央收到了小塔從美國打來的電話。
小塔…
春央幼時最好的玩伴,在無數個流淚或歡笑的日夜,充當她的保護神。
她就像只怯怯的小鴿子,栖落在小塔帶着青草氣息的懷抱裏。
小塔曾背着她,走過春天裏孤兒院的每一個角落,他用自己單薄的脊背,為她撐起了一把遮風擋雨的傘。
後來,後來。
小塔被一對美籍華裔夫婦收養。
這個眉眼彎彎的白衫少年,終于也從她的人生軌跡裏,被命運的大手,一揮抹去了。
臨走前,小塔把自己最喜歡的一顆玻璃彈珠留給她,“陽陽,等我18歲,就來接你。”
春央的小手緊抓着他的衣服,瘦白的手背掙紮出藍色的血管。
直到被護理阿姨一根根掰開,直到小塔坐的車徹底消失在濃綠的林蔭道盡頭。
還好,有了小塔的電話,她一點一點的恢複了精氣神兒。
小塔就像一個太陽,把她天空的積雲吹散,飄滿天真的風筝。
後來,後來。
小塔的電話漸漸少了,又沒了。
她也重新被人收養,飛去了夏威夷。
踏上另一個半球土地的瞬間,她才恍然意識到,原來,她并不知道小塔住在哪裏。
夏威夷的熾烈陽光兜頭潑來,刺得人眼睛生疼,春央擡手遮了一下,細白的手腕上,有一道泛粉的疤痕。
她化着淡妝,一臉平靜,被安娜摟在懷裏,眼也沒擡,轉身邁入了全新的生活。
長長的故事講完。
春央嘴角翹起,右頰露出一個小小的梨渦,巧笑欲滴,眼神卻如黑夜般絕望:“所以,秦老師,面對這樣的過去,這樣的我,你還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