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鹧鸪天(三)
鹧鸪天(三)
回到湖心小築,哪吒拎起手中的山雞,示意道:“你餓不餓?”
梓菱去逮鹿蜀的功夫,他便在外頭抓了幾只山雞。
可對方似乎有些不解,盯着這幾只雙目圓溜溜的小東西看了半晌,才不甚确定地問:“你這是,要給我吃肉?”
這問題屬實将哪吒為難到了,他眉宇輕輕一皺,問:“難道仙子禁葷食?”
“啊,倒也不是,”梓菱看着他,實誠道,“只不過咱們做草木的,飲水就能活,所以我平日裏,只需汲取天地靈氣,補充些山花蜜露就夠了,除了偶爾嘗嘗海味,倒是從未吃過禽類。”
不,你是吃過的,只不過被你忘了罷了。
哪吒內心甚感無奈,但也只得點頭附和:“原來如此,怪不得蓬萊的仙子個個雪膚花貌。”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
梓菱聞言,眼神忽地就變了。
她眼尾輕輕一挑,道:“你還見過別的蓬萊仙子?”
想來在她面前說話确實得頗為小心才是,畢竟對方是女君,不似旁的仙子那般好糊弄。
好在哪吒反應極快。
他處變不驚地笑了笑,回應道:“并未,只不過有所耳聞罷了,但自從見到仙子你,才知道确實如此。”
梓菱“哦。”了一聲,收起眸中疑惑,明白過來,他似乎是在想着法子誇自己好看,心情不由更好了幾分。
她不自覺含笑去摸鹿蜀的腦袋,想着陪他吃肉也并非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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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面前的男人卻忽就将那山雞放在了桌上,道:“既然仙子不喜,那在下去摘些果子回來。”
“哎,別啊,”梓菱忙喚住他,“你這還在長身體呢,端的是得多吃些肉的。”
哪吒步子頓住,因着是背對着她的,那近乎抓狂的情緒才能在眼底顯露得如此不留餘地。
長身體?
他在她眼裏,難道還是個小孩兒麽?!
面上的溫潤一掃而空,他凝住眉宇,無聲嘆了口氣,終于意識到“重新開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無妨,總不好讓仙子看着我吃。”
“哎,”見他無所動容,梓菱加大了音量喚他,“那什麽,那我吃就是了嘛。”
前方那人這才回身看她。
“可我并不通做菜的法術,你會麽?”
她堂堂一女君,在此蹭吃蹭喝,總感覺不大好……
她這副帶着點兒局促的小模樣,委實有幾分可愛。
哪吒不由目光柔和,看着她笑,道:“用法術做出來的食物可就不好吃了,還得用凡間的法子。”
“啊?”梓菱眨了眨眼睛。
那就更不會了呀。
“這做菜一事,在下來就好。”哪吒此刻終于明白了,做回神仙的她,早就十指不沾陽春水,是一位真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
他突然覺得,好似又多了些能帶她嘗試的新鮮事兒。
“仙子就幫忙安頓一下帶回來的小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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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付山雞這類野味,最直接的法子便是用火烤,往日在凡間行軍打仗時,哪吒已經積累出了十分豐富的經驗。
落日西斜,天邊雲層紅豔如血,與院中升起的篝火交相輝映。
木架上串着的燒雞轉了一圈又一圈,盯着那呲呲冒油的金黃脆皮,焦香味萦繞在鼻間,梓菱心想應當十分美味,竟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哪吒側頭看她,詢問道:“仙子能否吃辣?”
“辣?”梓菱對這種味道無所涉獵,疑惑地挑了下眉,“應當可以吧?”
倒也是,她連肉都沒吃過,又怎會知道辣是何許滋味?
思及此,他點了點頭,拾起一旁的調味罐,只敢往扒下來的那只雞腿上撒上一點點。
梓菱接過雞腿,吹散熱氣,僅咬下一口,那雙清潤的眸子瞬間就放出光來,驚喜道:“這是什麽?好好吃!”
嗯?不就是山雞麽?
哪吒對此一問有些不解。
梓菱忙指了指上頭覆着的紅色粉末,補充道:“這個,你撒上去的這個?”
“哦,這是朝天椒和孜然粉,”瞅着她一臉滿足的模樣,哪吒勾了勾唇,道,“不會覺得辣麽?”
梓菱此刻大抵已經明白辣是什麽了,确實挺刺-激味蕾的。
她咽下口中的雞肉,回應道:“一點點,但可以接受,挺香的。”
看不出來啊,這小道士竟如此全能。
啃完那只雞腿,哪吒又切了一盤雞胸肉遞給她。
思及對方本是喝純露長大的草木之身,大抵會覺得有些膩,他便起身道:“不行,還是得去采點果子,你等我。”
“哎,坐下,坐下,”這倒是提醒梓菱了,“我給你嘗嘗咱們蓬萊的蜜露罷。”
說罷,她這便放下木箸,用雙手旋出一個花形的法訣,不多時,指-尖就傾瀉出一道細流,落在桌上的杯盞裏。
哪吒端起一杯,嘗了一口,只覺味道比沙棠茶更為爽口,自帶一股涼意,仿佛只要飲下,從裏到外都能散發出清香來,能将人就此淨化一般。
他轉眸,問:“這是哪種花的蜜露?”
對方應得不假思索,“我自己的呀!”
哪吒眸光一頓,這才想起來她的真身是一朵青蓮花,但還是狀似好奇道:“那仙子的真身是?”
“青……”梓菱險些脫口而出,當即咬住舌頭,改口為“……棗樹。”
對此,哪吒唇角微不可察地揚了揚。
他點了點頭,主動給對方找臺階下:“所以,是青棗樹的花?”
“對啊!就是青棗樹的花!”梓菱斬釘截鐵。
語罷,不知是突然想起籠子裏的小獸尚在餓肚子,還是怕對方繼續探問自己的身世,她忽就起身,端了一杯蜜露朝那頭湊了過去。
鹿蜀,灰兔,貍奴……梓菱挨個摸頭喂了過去。
而哪吒坐在原地,凝視着她的背影,兀自思索起這蜜露的來源。
依照他的了解,花露當是從花-心的蕊中流出來的吧?
思及此,他忽就想到了什麽鹹鹹的東西,繼而目光順着她的脊背下移,落在了她朝後翹起的弧度上,腦子裏浮現出某些久違的場景,以至于無端升起一股燥-熱來。
旋即,他握了握拳頭,将那蜜露擱在了桌上,愈發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梓菱喂完蜜露,将灰兔抱了出來,回到他身旁落座,并未覺察到面前的男人有何異樣。
哪吒一面看着她拿青草喂兔子,一面慢條斯理地吃肉,正咬下一口雞腿之際,耳畔忽就響起一道聲音:“北海蛟龍已擒拿,請元帥速來收取內丹。”
是哦,差點忘了這事兒了!
他脊背驀地一僵,用傳音術回應:“知道了。”
繼而去問梓菱:“吃飽了麽?”
對方顯然對小兔子愛不釋手,并未移開視線,只點頭道:“嗯。”
雖是極不願放她走,但哪吒只得催促:“那,仙子還是快些回去罷。”
梓菱頓了頓,這才反應過來此刻已經天黑了,心想,這小道士還是挺懂規矩的嘛!
“好,那我先走了。”她拍了拍手起身。
待行至院門口時,忽然想起帕子還沒還給他呢,忙取出來道:“對了,這個,那日忘記還給你了,喏,我洗幹淨了。”
随後,她又取下-腰間挂的明月珠,将其一分為二,遞了一串過去道:“還有這個,日後你若是想找我,就在這明月珠上施法,我就會知道的。”
哪吒将其緊握在掌心裏,颔首道:“好。”
行出幾步路後,梓菱又轉了回來,大抵是擔心他把剩下的燒雞拿去喂小獸,忙叮囑道:“那個,小兔子和鹿蜀都不能吃葷食的,你可別亂喂啊!”
哪吒負手在後,隔着燈火闌珊的夜色,看她的眼神裏皆是柔柔的笑意,“知道了。”
直待那道水藍色的身影消失在空中,他才取出方才塞進衣襟內的帕子。
上頭的花香味再度竄入他的鼻腔,只是為何還夾雜着一股奶香味?
他置于鼻下,好生嗅了一把,這味道讓他想起曾經埋在月姝懷中的感覺,那就像是一個深邃且香軟的美夢。
哪吒微垂眼眸,終究是自嘲地輕嗤了聲。
他承認,比之李靖,他自個兒,也确實沒好到哪裏去。
五百年前的那場天庭封官大典,只要趕上了,他無需經歷漫長的修煉,就能成為三界正神,月姝是明白的,所以心甘情願成全他。
而他也承諾了,會護她永身永世安好無虞。
所以,梓菱為何執意要抹去這段記憶?
哪怕不願與他再續前緣,但至少也算得上是有多年交情的故人吧?
就算當真是出于身為女君的高傲,可如今僅是她一人忘了,當年所有的見證者,玉虛宮三代弟子,都知曉他們之間的過往。
這樣的自欺欺人,又有何意義?
他杵在原地,再次仔仔細細捋過這一切,不經意間,忽就抓住一個關鍵——
歷劫歸來,那代表是死過一次的。
哪吒擡起眼眸,視線落在前方的暗色裏。
所以,難道是月姝在凡間發生了什麽意外,從而怪他沒有履行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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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軒,四處掌了燈,樹梢在燈影裏輕輕晃動。
梓菱甫一踏進院門,守在院子裏的盈蕊就朝她撲了過來,“女君,你可算回來了,嘿嘿,是雲道長來找你了吧?”
身為蓬萊八卦第一人,聽及此等消息,端的是将她激動壞了。
“我就說他對您一見鐘情嘛,”盈蕊緊随在梓菱身側,撲閃着一雙大眼睛,“你們倆去幹啥了呀,怎的出去這般久呀?”
梓菱吃飽喝足,故此神色瞧上去甚是愉悅,再加上方才烤了火,白皙的面頰上紅暈未褪。
留意到這些,盈蕊忽就自顧自地恍然大悟道:“你們,你們不會已經私定終身了吧?咱們蓬萊要有姑爺啦?”
梓菱:“……”
旋即,對方竟是眼眸愈發放大,驚道:“啊,女君,你的腰封怎的歪了?!”
梓菱垂眸看了眼,發覺還真是,想必是在山谷裏抓鹿蜀時扯到的。
可落在盈蕊眼中,便成了自家女君同男子出門,最後衣衫不整地回來。
盈蕊頓時猛吸了一口涼氣,腦中已腦補完了整個過程,“天哪,女君,你倆莫不是去生孩子了吧?!”
???
梓菱停-下步子,用一種“你莫不是想挨揍?”的眼神瞪了過去。
這丫頭的腦回路,未免太離譜了些。
“你想多了,”梓菱甩了對方一個白眼,“他沒那個意思。”
“啊?”盈蕊簡直不可置信,“怎麽可能呢?就憑咱們女君此等仙姿佚貌,這世間怎會有男子不動心呢?”
梓菱面色沉了沉,再次盯着她道:“這話,又是從哪裏學來的?”
被其一語撞破,盈蕊連忙收斂起神色,小心翼翼地坦白:“南廂記。”
這可是當下時新的話本子,還是托真君殿的草頭神捎回來的,她可不想被女君沒收,連忙狗腿地跑去端了一杯茶來,畢恭畢敬地遞上去道:“君上,喝茶。”
好在梓菱這會子無心同她計較,揮了揮手,示意她放下,轉而道:“本君要同那小道士練功,你去給本君取幾本記載法術的仙書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