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番外一
番外一
《番外一》
有多愛,大概是心裏要發瘋了,表面還是隐忍克制。
——楚懷瑜
“少年公子,名滿天下,殺伐果決,從不任性。”
這是楚懷瑜的一生,也是注定茕茕獨立,孑然孤苦的一生。
那些灰暗的日子裏,說來可悲,只有恨意,是活下去的理由。隐忍,克制,早在少年是個孩子時,就被迫烙到了骨裏。
可他卻愛笑。
苦也笑,喜也笑,恨也笑,怒也笑,仿佛所有七情六欲都藏在了一張狐貍面具下。
藏在了他蒼白俊俏的容顏下。
聽見姜夏離世的消息時,初登大任的年輕帝王正在批閱奏折,禦筆朱砂,觸目驚心。
他輕輕嘤咛了一聲,連眉也未皺,表情平淡如水,不動聲色到了極致,或許只有拿到那些返程奏折的大臣們會疑惑:從來幹淨的批閱紙面,為何會暈開,為何會起皺?
你瞧,他連哭都是如此隐忍。
旁人所能知道的,只是宮中莫名其妙換上了白綢三日,任何殿宇門前都替上白燈籠,所有人都以為,這年輕的帝王,只是在悼念去世多年的母妃。
他為她絕食數日,他為她頭一遭遲了早朝,他也她信了神佛。
只是求一個來世再相遇。
像目送着姜夏從皇宮離去一般,少年天子悄悄合手相扣,隐忍着喚她名字的沖動,隐忍着沖上去告別的沖動,隐忍着心底的痛,只是望着她離去的背影,望着她與桓容離去的背影,暗暗祈求:若折損性命能讓她多活幾年,也甘願。
他只求,她活着,活在他所能庇護的每一方土地。
可終究鞭長莫及。
邊陲小鎮的事傳來後,楚懷瑜頭一次摔了奏折。
吓得畫圖的影子瑟瑟發抖。
可皇座上那人忽又笑了,眉目如畫,燈影下清和隽秀。嘴裏的話卻是那樣殘忍——
“屠-城。”
楚懷瑜說。
一旁阮白夜忙喊不可以,當三思,可少年似乎鐵了心。
他要做的事,從來沒人攔得住,除了那一個。
可少年又始終是有着分寸的,即便任性,也還是算不得任性。
所謂屠城,不過殺雞儆猴,若非鮮血的代價,那些愚民怎可安于教化,怎麽信他這個天子。
“土皇帝”?當真可笑。
自那日後,楚懷瑜愈發潛心于社稷,這江山既得來不易,便要好好守護,為那些白骨血肉做祭奠。
他活着,也只是肩上的力道拉扯着,像木偶戲一般,為了閉幕而活着,楚懷瑜要的,也只是一個結局——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他自己,也早已獻祭給江山。
昔日的少年公子不複,有的,只是一個勤政的帝王。
再後來,得知姜夏離去的消息後,楚懷瑜禦駕親征了好幾次,仿佛只有在戰場上,那些刻骨的傷痕通通加身時,心裏的痛,才會少幾分,眼淚也會變為汗水和血水。
或許人就是這樣吧,越是想活的,越活不了,越是想死的,卻越死不了,哪怕他是天子,老天爺也不肯如他的願。
他坐在營帳中,微弱的燈火跳躍在愈發蒼白的臉頰上。
唇微幹,裂開,眉骨處傷痕淺淺,鬓發淩亂,雙眸猩-紅。
手中卻死死捏着一把長刀。
名為第二。
楚懷瑜忽然明白,為什麽姜夏要做第二,因為第一…太孤獨了。
他捂着唇角,閉上眼,壓抑下所有情緒,只有肩膀、肩膀微微抖動着,叫人從背後看不出是笑得開懷,還是痛到極致。
阮苓卻知道。
因為太喜歡,她懂這少年公子所有的喜怒哀樂。
因為懂得,所以她立在營帳外,西風飒飒中,悄悄掀起一角望着他,一身黑衣,卸了銀甲,亦卸了頭盔,只留下同色抹額束于發前,愈發襯得形容蒼白。
可仍舊是昔日那個少年模樣。
那個救下她時的少年模樣。
可你說喜歡,怎麽這樣奇怪?說不出緣由,只有自己懂。
阮苓擡起眼眸,任由寒風一下風幹淚水,留下猙獰的痕跡。
她知,她早已配不上。
不過想留在他身邊,哪怕永遠是主子和下屬,只要能與楚懷瑜有牽連,怎樣都好。
只是這樣的愛,太絕望了。
絕望到仿佛置身修羅地獄,身邊是凄厲慘叫,眼前是鮮血淋漓,可你卻心如死灰,無波無瀾。
平靜到讓人不想掙紮。
所以阮苓懂楚懷瑜,如她懂自己一樣。
但凡癡心人,總沒好結果。
她想,如哥哥阮白夜想的一樣,将就一下,是否可以呢?
那日後,楚懷瑜又上了好幾場戰場,從不睡覺,終于拖垮了身子,發起了高熱。
在他迷迷糊糊之際,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女子,他朝她走來,笑意淺淺,如初見時般靈動。
那些畫面,如昨日般鮮活。
他看着姜夏從死人堆裏站起來,明明怕得要死,卻很快冷靜,甚至半躺着休憩起來。
是了,她早就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可,就是這個沒心沒肺的人告訴他:衆生皆苦,非我一人。
她撥動了他內心深處最堅硬的那根弦,讓他覺得活着…似乎也不要一味恨着。
她給了他一點希望,騙走了他對她所有的特別。
卻也值得。
她值得他仰慕,無論是淡然的态度,還是敢闖的倔強,這些都是楚懷瑜沒有的。
他在乎輸贏,在乎成敗,在乎天下第一,卻沒有她那樣的決絕。
沒有她那樣說舍就舍的利落,沒有那份潇灑,那份落拓。
他連任性都不敢。
連愛都要那樣委婉表述,半開玩笑般,如此方可以掩飾失敗後所有的尴尬與落寞。
可他喜歡的,從來是自己所沒有的,無怪乎這樣深刻。
又正因為沒有,他與她才不足以相配,大概所有的癡情人,都死在了這個原因上面。
——我愛的,恰恰是我沒有的,可我沒有的話,怎麽和你在一起,與你比肩?
楚懷瑜苦笑一聲,伸了伸手,卻是把那個靠近的女子推開了。
他是躺在病榻上,他是發着高熱,他是雙眼模糊,可還不至于分不清愛的是哪一個。
如果替身可以的話,他楚懷瑜坐擁天下,可千千萬萬。
也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不僅玷-污了對她的喜歡,也對不起另一個女子。
他笑了笑,那雙眸子仍舊是熠熠生輝的,說:“阮苓,退下吧。”
那肖似姜夏的女子一怔,忽掀了臉上面具,猛地跪下,通紅着眼眶道:“君上,屬下知罪。”
“何罪之有?”楚懷瑜坐起來,餘光含着幾絲寂寥,不過是和我一樣,喜歡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而已。
這又有什麽錯呢?
他揮手讓阮苓退下,又叮囑道:告知白夜一聲,叫他無需為我擔憂。
如楚懷瑜這般的人,怎麽會不知道這裏面有阮白夜作為醫者的摻和呢,否則的話,阮苓莫說不敢,也實施不成。而自己身邊,只剩下這幾個真心人了,他能做的,該做的,都是珍惜。
沒有誰規定要對你好,怎麽能恃寵而驕?
大抵除了被偏愛的吧,他低首含笑,說不出是什麽情緒。
從床頭一側又拿起那柄長刀,楚懷瑜修長卻蒼白的指尖輕輕滑過鋒利刀刃,自語道:“你這個騙子,說好的衆生皆苦,可為什麽…”
“到頭來,我還是覺得,最苦的是我一個人,是我這一個被抛棄在塵世間的人。”
爹不要,娘不要,國師不要,弟弟桓鏡也不要,你們所有人都輕易舍棄了我,可我卻偏偏記着你們,記在了心底。
那便記着吧。
楚懷瑜想,認命這兩個字,他早就學會了。
忍一忍,什麽都可以過去。
休養三日後,他重披戰袍,繼續開疆擴土,将劍鋒指向了臨國。
是他名義上皇後的娘家。
戰場上,這少年帝王仍帶着他的狐貍面具,看不清悲喜。
他也曾與鄰國和談過,只要臣服,歸為本朝天下,便休戰。
問題卻出在了鄰國小公主身上,她是兩國此次交鋒的緣由。
只因,她死在了楚國後宮。
或許實在是受不了寂寞吧,楚懷瑜想,她那樣活潑的性子。
畢竟三年的煎熬,對一個女子來說,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子來說,應該無異于牢籠。
他笑笑,仍舊兵臨城下,萬箭待發,氣勢遠比将軍足太多。
高牆之上,鄰國帝王正焦頭爛額,降吧,對不起妹妹以身獻國,不降吧,又打不贏楚懷瑜。
恰是進退維谷之際。
卻在這時,一名長相“平平無奇”的将士上前,用劍挾持了一名做小兵打扮的瘦小男子。
那将士伸手一掀,瘦小男子臉上的面具就掉落下來,露出一張熟悉的臉孔,正是鄰國的小公主。
原來兩年前,這小公主無論如何都得不到楚懷瑜的心,她足足用了三年去追逐,覺得累了,便也就放棄了,像曾經放棄“非國師不嫁的誓言”一樣…其實活的不那麽較真的人,總是會過得好些。
是以,小公主找到阮白夜,求他用藥讓她假死出宮。
阮白夜自然告訴楚懷瑜。
當時,這少年帝王正在自己與自己對弈,望着棋面上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局面,他忽然就點頭同意了。
這樣一來,必與鄰國交惡,他要讓人臣服,對方肯定會拿小公主的“死”做文章,且以此名義開戰,但同時,若想開戰的話,對方也會忽略其他許多方面的條件,不會再想着談和。
接下來,等到開戰那一日,再告訴鄰國帝王,小公主未死,那麽戰自然可免,同時,對方也沒機會再提條件了,他可以輕易…不耗費楚國一資一物,拿下鄰國。
這大概就是先降低期望值再反殺的手段,若小公主一直活着,要鄰國不戰而降的話,對方肯定會蹬鼻子上臉,借機提這樣那樣的要求。
或者是制定合約。
因為是你楚懷瑜要讓我降的,不傷和氣的話,肯定要拿東西安撫我國的心。
左右是看誰占着先機。
當然,做這個決定的前提是,楚國有足夠的實力,決定何時開戰,只有實力,才能占盡先機。
他不過耍了個小手段,把本來就可收到囊中的東西,更輕而易舉拿了過來而已。
就這樣,“平平無奇”的阮白夜放了鄰國小公主,也徹底不用再監視她了,免得她通風報信,影響楚懷瑜的部署。
兩國之戰,頃刻可休。
這天下,也基本大定了。
到這一日,足足用了五年,和楚懷瑜曾想的相差不多。
時過境遷,他也如自己所希望的那般,足夠堅如磐石,足夠談笑風生間一子定江山。
也還了後宮所有女子自由。
可到這一刻,哪怕他仍幹幹淨淨,也給不了想給的人一個懷抱。
楚懷瑜,他永遠是這世間最尊貴的可憐人。
哪怕他拼了命想改變,他強迫自己面對暈血,強迫自己去信神佛,甚至強迫自己試着去愛別人,像是阮苓。
可終究,他不暈血了,信神佛了,還是愛不了別人。
再後來,他如桓容那般,從楚家旁系中扶植了一位少年作天子,自己退居攝政王,直到這一刻,楚懷瑜才明白桓容的苦。
原來,有些好,不是表面上告訴你的,而是背地裏,偷偷所做。
他如今二十七歲,終于成為了和前國師一樣的人。
他把自己活成了小時候教導自己長大的桓容的模樣,也明白了一件事情——
事事皆忍,最不可忍。
所以當桓容可以卸下肩上重擔時,他毫不猶豫追随姜夏去了。
楚懷瑜想,自己隐忍了一輩子,克制了一輩子,也該…
任性一次。
這一次,當他肩膀上扯着的線交給另一個人時,他終于可以——
向死而生。
若有來世,我會努力成為如你一般的人,令你傾慕,與你比肩。
只求,再相遇。
【史記】楚歷三年冬,開國懷帝兼攝政王崩,死因不明。
野史記:懷帝死後,唯留一陪葬物,疑是工筆畫卷。
畫中女子,未知。
——(番一完)——
事事皆忍,最不可忍。出自詩人蘭波,大意是什麽都可以忍耐的話,才是最不可忍耐的。
諸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