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起先路人甲看到眼前的海水開始咕嚕咕嚕冒泡時,以為是自然的天氣變化。過了一會他才想起來,他在這裏這段時間,并沒有什麽天氣。

他往海水裏走了幾步,感覺到了發燙。很快,腳邊那些咕嚕咕嚕的泡泡像飛流而下的瀑布一樣翻騰了起來。

他聽到了小聲的哼哼。

不是愉快的輕快的,而是痛苦的哼哼。

時俨應該仍然閉着眼睛,那片黑暗仿佛純黑。

聲音真真切切。

路人甲試着喊了一聲:“時俨?”

他什麽也看不見,呼吸下意識地屏住了,以防錯過什麽微小的回應。

但除了斷斷續續的無字嘤咛,他什麽也聽不到。

時俨……好像是生病了。

路人甲坐回沙灘上,看着翻騰的海水。

如果海水的變化反映了症狀,那應當是……發燒。

發燒這個事可大可小。如果體溫過高,要及時降溫才行。

焦躁地坐了一會之後,路人甲又喊了幾聲時俨的名字。

他不知道在她睡着的時候能不能聽到他的聲音,但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辦法。

時俨一直不回他,哼哼的聲音卻不停,好像睡得很不安穩。

也是,發燒了怎麽能睡得安穩呢?

路人甲覺得空氣似乎都蒸騰了起來,有熱氣灼燙着眼睛。

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後,他哼起了唯一會唱的那首歌。

沒有歌詞,低回安穩的聲音回蕩在海邊,吹拂着海風。

一遍一遍,好似安撫。

不知什麽時候,他聽到一聲模糊的呼喚:“路人甲。”

那是第一次他覺得這個世界的聲音如同天籁。他愣了一下才回道:“醒過來了?是不是發燒了?”

時俨擡手放到額頭上,一個小小的動作都牽出肌肉酸疼。

手掌下的溫度非同一般的灼熱。

“嗯。好像。”她說。

聲音有氣無力,沒有平常的精神。

“找找退燒藥,小葉應該有準備。”

時俨應了一聲,并沒有動。

路人甲面對着重新覆蓋下來的黑暗,“時俨,睜開眼睛,先別睡。”

“嗯。”

時俨伸手把床頭燈的光調亮了些,因為手上沒什麽力氣,開關按了兩次才調好。

她動了動腿坐起來,靠着床頭想了一會包放在哪。

這麽一點思索的時間,又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時俨,打個電話給小葉吧,讓她過來照顧你一下。”

時俨因為這句話清醒了些,搖頭:“不用,太晚了。”

“什麽太晚了?你不怕自己燒傻了嗎?”

時俨皺了皺眉,緩了一會後掀開被子下床,高熱的皮膚接觸到空氣後泛起了冷。

随身包被她放在衣櫃了,短短幾步走得快要眩暈。

路人甲在忽明忽暗的視線裏沉默着。

時俨打開了衣櫃,動作遲鈍地撥了撥一排衣架,打開了包,裏面有常見的感冒藥和退燒藥。

她不怎麽生病,這些藥是葉純硬逼着她随身帶的。

她摳了片藥丸丢進了嘴裏,然後連衣櫃都沒關,直接倒回了床上,往被子裏縮了縮。

可能是體溫還在上升,加之空氣有點涼,她覺得冷得很。

吃了藥之後她就再沒有回路人甲一句話。

藥片表面裹着的一層糖衣沾在舌尖,沒多久就化成苦澀,嘴巴幹燥得起了一層皮。

床頭燈沒有力氣去調暗,明晃晃的光線浮在眼皮上,讓人不安。

大腦像是要燒着了一樣,很難入睡又很難清醒。

時俨又開始小聲哼哼。

路人甲沒忍住:“時俨……”

叫出聲之後卻無話可說。

她已經吃了藥,除了等,又能怎麽樣呢?

眼前的海水依然翻騰着。

路人甲坐在沙灘上,垂着頭,什麽也不去看。

耳邊的聲音越是回避就越是清晰。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邊風景忽然變幻。

一片密林。

腳下灌木生長至腰間,一望無際地鋪展開去,仿佛整個世界只有這無邊的綠。

路人甲撥開植被往前走,腳步匆忙。

他似乎還沒有意識到這是夢,只知道他可以找到時俨了。

密林無邊,這一段和下一段沒有什麽區別,他走了一陣後焦急起來,開始大聲喊時俨的名字。

沒有人回應他。

身體開始察覺到疲憊時,他的神智清明了下來。

這是時俨的夢,夢裏發生的一切都是以時俨為中心,她不會離他太遠。

他在原地轉了一圈,往遠處眺望。

在目能所及的遠處,有一株參天大樹。

他往大樹走去。

離得越近,越發現這樹有多麽遮天蔽日,像是一片巨雲,将這一整個大地都籠罩進去。

路人甲走進大樹的陰影裏,擡起頭。

枝幹間藤蔓橫生,纏裹着一個人。

她閉着眼睛,雙頰泛着粉紅,嘴唇卻摹着一層蒼白。

好像正因着什麽而不安,細彎的眉頭蹙起。

路人甲尚且沒有明白在見到這個場景時心頭湧上的是什麽,他快步上前,将藤蔓撥開。

時俨的身體因為無力束縛從樹上滑落,被他一手接住。

肌膚相接之處燙得厲害。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觸碰到真實的生命。

盡管是在虛幻的夢裏,那種感覺也極其奇妙。

但路人甲來不及感嘆這樣的奇妙,時俨全身都很燙。

他靠坐在樹根上,讓時俨半躺在自己的懷裏,盡量讓她保持着舒适的睡姿。

可她仍然很不安穩,他只能學着用手輕輕拍着她的背。

為什麽在夢裏也要發燒呢?

當腦子裏浮起這個問題時,路人甲意識到,時俨似乎總是在做噩夢。

在戰場的廢墟上瀕臨死亡,被有心之人利用抛棄,被心中牽系之人拔劍相向……

夢來自于潛意識,那時俨究竟是在想什麽呢?

據他所見,她的生活平靜,在她所及的範圍內有她自己的樂趣,連情緒也很平穩,沒有傷心之處,也不見什麽特別喜悅之事。

她沒有很開心,也沒有不開心,像一株生于野地的蒲公英,因為出生了,所以就這樣成長着。

他有時候覺得她的日子無聊,有時候也覺得,其實這樣就很好。

有戲拍的時候就認真拍戲,在家的時候一日三餐早睡早起,吃過飯可以在陽臺上一邊看書一邊消食,下雨的時候可以坐在沙發上對着雨幕發一會呆……

這樣的人生沒什麽不好。

既然如此,如果一切合乎她所願,她為什麽會做噩夢?又為什麽覺得噩夢是美夢?

路人甲不解。

時俨在他懷裏動了動身體,把自己蜷了起來,耳側的一縷頭發滑落到臉頰上,發絲一直綿延至脖頸。

她膚色偏白,又因發燒浮着淺淺薄紅,襯着漆黑的發絲便顯出了令人心驚的豔。

路人甲覺得暈眩。

他希望這個夢早點結束,那樣就代表這一夜過去,時俨應當退燒了,健康了。

但綿綿綠意,他不知道如何從這個夢裏醒來。

以往的夢都會在他去救她之後結束,可現在,他不是醫生,也沒有藥,要怎麽救她?

他靠在樹上,閉上了眼睛。

以前他沒法入睡,在夢裏好像不一樣。

在這裏他不是一個意識體,而是真正的人。

他能親眼見到時俨。

可他是誰呢?一個沒有任何記憶的路人甲而已。

時俨問過他,如果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怎麽辦?

他那時候充滿自信,覺得不可能出現那樣的結果,所以還有心情跟時俨玩笑。

但關于自己是誰,他到現在還沒有任何線索。

如果……如果他永遠都只能保持現狀,他想,他也許會瘋掉。

時俨的燒慢慢退了,睡得安穩了許多。

路人甲想,她應該快醒來了。

夢裏天氣陰沉,無有日光,風也輕緩得像不存在。

淺睡的路人甲被臉上的癢意吵醒。

他睜開眼,與一雙圓潤溫和又似含有天真的眼眸相對。

“時俨……”

面前的時俨笑了笑,那一派天真神情并非他的錯覺,而是真真切切出現在她的眼角眉梢。

“是你。”她說。

其實只是短短一夜,路人甲忽然覺得好像許久沒見。

他想問時俨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一眨眼密林高樹都已消失,他回到了海邊。

時俨并沒有醒來。

也常有這樣的情況,夢結束的時候人不一定會醒。

路人甲維持着坐在沙灘上的姿勢,回想剛剛的時俨。

時俨肯定是看清楚他的長相了,那她所說的“你”是指誰?

是他?或者是她認識的另一個“他”?

如果是後者,那麽他的真實身份就應當是時俨認識的人。

這個認知讓路人甲的心嘭嘭快速跳了兩下,幾乎按捺不住要等時俨蘇醒。

只要時俨說出他的名字,他就可以從這裏獲得自由。

充滿着期望的等待讓他的心情輕松不少,路人甲在海邊散起了步,突然想到時俨坐過的那塊岩石,于是走了過去。

當他攀上岩石眺望海面時,發覺遠處的光好像又明亮了幾分。

他這一處的海灘一直是如同暗夜降臨前的墨色,現在已經能被微光投落影子。

“Look…”

熟悉的前奏響起時,路人甲轉過身,欣喜若狂:“時俨,你醒了?還不舒服嗎?”

時俨沒有回他。

路人甲跟随時俨的視線,目光落在天花板上。

過了一會,他想時俨可能是沒有完全退燒,就勸道:“天已經亮了,打電話給葉純讓她送你去醫院看看,別留下什麽問題。”

說完他又自言自語:“你這好好的怎麽會發燒呢。”

還是沒有反應。

“時俨……”路人甲的聲音着急起來。

他要是自由的,早就抄起時俨送去醫院了。

“我沒事。”時俨說。

路人甲呼一口氣:“你別這麽吓人好嗎?”

時俨掀開被子下床,發燒的餘音讓她的頭還有點暈。

她扶着身邊的東西走進衛生間,路人甲自覺地轉過身去。

眼看着時俨的狀态沒什麽差錯之後,他忍不住問起了自己的問題:“時俨……”

“嗯?”

“你還記得昨晚做的夢嗎?”

發着燒做的夢,剛醒來可能會糊塗也說不定,路人甲問得很委婉。

“我沒有做夢。”時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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