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白玉滿乾坤
白玉滿乾坤
第二十八章 白玉滿乾坤
清酒甘醇無色,斟上八分滿,在通透潤澤的白玉杯中裝着,潋着琥珀色的流光,似一輪小月隐于其中。
未央宮,鳳凰殿。
皇帝天祿,親自給國師斟了這杯酒。
未央宮,夜半未央,燈火通明,紫金梁柱,青藍牆面,赤紅磚瓦,鳳凰殿飛檐上的鳳凰圖騰栩栩如生,展翅欲飛,似要飛出這穹空夜幕之外。
宮殿門外,一個新進的小宮女,梳着宮頭的發一絲不亂,她緊張地咬緊嘴唇,與旁邊的幾位年長的宮女說着話,“國師果真那麽可怕?”
她進宮不久,只瞧見高高在上的國師一回,那人一襲的紅袍就是一幅畫,暗紅色錦緞,絲線紋繡出一幅霜林盡染圖,滿天紅霞為底,楓葉落于袖口,衣擺處一波浩淼之上,籠着淡色的青霧,點綴其中。
“何止可怕,是可怕極了!你是沒見過那雙手怎麽直接把人頭扭斷,碗口大的傷口,鮮血突突的直冒。”一矮個子的宮女心有餘悸,想想仍是後怕,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算什麽,我聽說國師滿身生瘡,見不得人,所以全身包裹的嚴嚴實實,誰也沒見過他真正模樣。”另一高挑點的宮女打量守門的侍衛,壓低了嗓音繼續說,“唉,一會兒陛下喚你進去伺候,你可要當心了。”
聞言,這新進的宮女,先前腦海中的一襲紅袍,變得是血染的一般,滿臉可怖膿瘡的國師,随時會伸出腐朽如白骨的枯手,将人的頭一把扭斷,留下碗口大的疤。
想到此處,這小宮女方才咬住的唇,咬得更緊了些,渾身發着抖,氣憤眼前這些人,也只會埋汰欺壓自己這樣的新人,把這種苦差事推給自己。
很快,宮門響起兩聲特有的磬鈴聲,這傳人伺候的特有鈴聲,叮咛清脆,此刻在這小宮女聽來,倒成了沉重不已的催命鬼音。
她踏着宮步,雙手畢恭畢敬放在身前,低着頭,輕着腳,沒有聲響的走進殿內,踩在光滑如鏡的水磨石地面上,一路走過去,側于皇帝天祿身後。
端看見那皇帝為國師斟的這杯酒,裝酒的白玉杯,正擺在席案上,案的中間懸一竹簾,将皇帝與國師二人隔開,小宮女宮女透過竹簾,隐隐綽綽看見簾後身形纖長,手中應是執一把扇,慵懶地扇着。
“陛下有事快說,莫要擾我清閑。”竹簾之後,傳來的聲音也是散漫的。
這國師雖助陛下奪得這半壁江山,功不可沒,但在手段狠戾,心機深沉的皇帝面前,未免過于放肆。
小宮女噤若寒蟬偷瞄着皇帝,見那鼻梁高挺襯着整張臉輪廓分明,硬氣不顯強硬,像這桌上盛酒的白玉杯,有着棱角但改不了一臉溫潤的柔白色,一瓣淺淡的薄唇微啓,“國師能否割愛,将那副《梅海黑衣圖》舍于孤?玉泱生辰在即,他尋了此畫很久……”
聞聲,簾子後“刷”的一聲響,折扇折起,利落地收于手上。小宮女被驚了一下。
《梅海黑衣圖》是何物?此畫出自于詩畫雙絕的柳南燭之手,柳門三代将才,到這代,偏出了他這麽一個手不能寸鐵,武不能守江山的弱公子。
倒是幸得上天垂憐,自有天賦,一杆秋毫震四海,妙筆丹青揚天下。
這柳家大少不習武,卻是他爹柳松岩的強制所為,聽說是有道士在這柳大少滿歲酒宴上,大放厥詞,“你家這位公子,仙根深種,早晚要抛家而去,劍門修仙,仗劍天涯。”
所以,雖為将門,這柳南燭卻是自小被限制,連劍柄都沒摸過。
而這《梅海黑衣圖》更是玄乎,柳南燭作畫向來取材甚廣,畫花草樹木雲鳥魚蟲,畫牧野鄉村小橋流水,畫煙波浩渺高山壯闊,卻唯獨不畫人。
傳聞,《梅海黑衣圖》是柳南燭唯一的人物畫,他的畫價值連城,一畫難求,這傳聞中的人物畫若真是存在,又是何等價值?
只見被皇帝索取這幅人物畫的國師,将折扇收于手中,用扇尖挑起了竹簾,執扇之手。
手腕掩于鳳尾草盤繡的廣袖中,露出潤白修長纖細的手指,握着扇柄,這若是握的是人的脖子,咔嚓扭斷頭顱,突突的鮮血濺在上面,想必同霜糖漿般粘稠,詭異的甜美。
正是這手,此刻将合上的扇子拍在案桌上,食指中指将扇推向皇帝的一邊,“拿去,玉泱想要的我向來不稀罕。”丢棄一張廢紙般的無所謂,竹簾的間隙得見他一手放在扶手上,撐着下巴,像是有些玩味。
皇帝拿起案上的這把黑檀木精致小扇,紅色的流蘇穗子長長的,倒像是小孩子的玩意。
打開那扇子,扇面所繪之景,似夢境模糊,大約看得出大片大片的是梅,霧霧蒙蒙中,黑的是夜,黃的是月,白的是雪,唯獨飄零的一身黑衣人,看不清五官紮眼地站在梅海中。
如此不明朗,不協調,寫意虛化,不似柳南燭的畫風。
但特有的線條勾勒,轉筆蘸墨,以及印章,又說明此畫,确實出于他手。
皇帝翻過扇子,扇的另一面,躍然三個觸目大字,張狂潦草地寫着“榣大爺”!
這字比這畫更驚人!皇帝用力閉目凝神,緩了口氣,後再睜開,将“榣大爺”的扇子合上,起身交于宮女。
對着竹簾言一句“多謝”
國師并未與他客套,端起了案上的白玉酒杯嘬一小口,喝了醋似的蜇了舌頭,很是不滿,“什麽破酒,也拿來唬我。”
宮女聽這聲音,唯唯諾諾地捧着扇子,而皇帝的眼神,活要将那簾子揭了,面具揭了,衣服揭了,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盡數揭了,要揭了這位“榣大爺”的皮。
皇帝也只能想想了,他出了鳳凰殿,并未乘車攆,繞一處亭臺軒榭,穿兩個門廊,路過承明、壽安、歲羽三殿,走到坐落于東邊的玉泉殿。
祭司玉泱知是他來,打斷靜修,睜開汪汪的一雙眼睛,說這眼睛汪汪的絕是沒錯,如潭底的黑石,光亮,幹淨,一直水潤的汪汪。
入了玉泉殿,天祿一身的骨架就放松下來,他忘卻身份随意地與玉泱平起平坐,半倚在榻上,将扇子遞于他,“國師說,你要的東西,他向來不稀罕,我認為,他這般倒是肉包子賞狗,全憑興致。”
天祿這麽狗不狗的暗指,也不怕玉泱生氣,因這人你就算要把他殺了,他汪汪的眼睛也是波瀾不驚,不會摻雜任何的情感來。
但天祿這次卻是錯了,玉泱聽了他的話,汪汪的眼睛,泛起一水春皺。
玉泱想到了小時候,記憶裏的奚奚那時候還不愛紅裝,着一身藏藍的息靈山巫祝衣,內斂的顏色也被穿的趾高氣揚,每次來到九陵宗,都要蠻橫地把爹給自己的劍法心法全部打包,把青蕪長老給自己做的衣裳通通拿走,把方銘小叔給的好吃好玩的,一個不剩揣進兜裏。
一邊費勁兒地把這些東西塞進已經鼓鼓囊囊的包裏,一邊還總不忘吹噓:“呆瓜,你個可憐蟲,你沒見過爹爹,不知道他的模樣吧,我可是見過他的。”
而自己倒不是真的呆,一句“你和爹爹相像,看你豈不一樣?”把他封的啞口無言。
這種情況下,他多半是惱的,一爪子撓在自己頭上,“瞧你的樣子,雙眼疊皮的,倒是像了爹,可惜了這雙大眼睛,愣是沒神,呆的像瓜。”
他把自己當瓜一樣的,又在頭上撓了幾爪子。
玉泱所回想的那時,奚奚是稀罕的,他稀罕玉泱所擁有的全部。
如今的羽榣卻是不稀罕了,他對玉泱所擁有的一切嗤之以鼻,對玉泱所追求的所有棄如敝履。
羽榣只稀罕他自己,他用華麗的錦緞、流光的面具,把自己捂得緊,生怕被別人窺伺了一寸肌、一寸心。
玉泱看了一眼扇畫中的黑衣,他知道,這畫裏的人,是在他記憶中,完全缺失的爹爹。都說他的爹爹純真溫暖、謙遜仗義。
但在眼前這身黑衣,重疊的卻是狂妄的奚奚,玉泱此刻也不太在意那把扇了,将扇子丢給天祿,也不說話,自顧自的悶喝了一杯酒,嘆了一句“好酒。”便趁着月色大好,又癡迷地練劍去。
這羽榣和玉泱喝的酒分明就是同一個酒壇子裏的,天祿也不管誰說的是真是假,再次打開那把扇,看着那畫面上的黑衣……
細細端詳,與他的國師何其相似,柳南燭僅作的一副人物圖,在國師手中做了扇面,形影不離随身攜帶,即使将扇子給了玉泱,也是泛着酸。
這般看來,怕是兩人之間的交情不淺?還是說是和兵權在握的柳松岩交情不淺?
皇帝坐在一盤錯綜複雜的棋局邊,執起一枚黑子落下,殘忍的吞噬了一路白棋。
心中揣度:柳松岩,你這兵權握了太久,是時候該告老還鄉了。
手指在梨花木的棋桌上規律的敲了幾下,數重黑影如鬼魅隐身随行,從不知名的幾處現身,皇帝低沉的聲音醞釀着權計,聽得不大清,也見不得多少光,只聽齊刷刷的幾句“屬下聽令。”黑影得了令,消失在皇城的各處。
那棋局此番更是耐人尋味了,天祿喝下一杯酒,一杯滿載乾坤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