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福壽齊天盅
福壽齊天盅
第三十三章 福壽齊天盅
走馬燈,燈走馬,燈熄馬停步。
窗臺上的這盞走馬燈,黑漆的梓木轉臺,紅色的流蘇,上面的剪紙圖案,不是奔騰的駿馬,而是孤零的一襲黑衣。
随着燈的轉動,燈面的圖案連續成像,黑衣人慢慢轉身,黑發拂亂了燭火,紛飛的衣袂紅過流蘇,轉燈聲叮叮,奏出婉轉的變調,輪臺已到一輪,畫中人唯有側顏輪廓清晰,眉目不明朗,終不得見真面目。
燈一圈又一圈,成像一次又一次,這身影頻頻轉身,每到側身一半,便又到進入下一個循環,如此往複,教人煩躁。
方銘不耐煩的用手助力,撥動燈罩。
對于走馬燈,他更喜歡仙音燭這個叫法,不為何,只因這燈,是他大哥柳南燭所做。仙音燭的燭光逐漸暗淡,一夜輪轉,最後一滴蠟,快要燃盡。
東方漆黑中泛着灰亮,将軍府的下人開始取下每個院門、每個門廊的指路明燈。
“哎哎,別看我們大公子平時溫柔文雅的樣子,做起那檔子事,比誰都猛,把個男人做到求饒。”小厮一邊說一邊用竹簽将燈芯挑滅。
“求饒?嘿嘿,說的好像你親耳聽見了一樣。”另一小厮将這盞碾滅的燈盞從樁木上取下。
“我是沒親耳聽到,便宜了相府的那幫厮們!聽得清清楚楚!”小厮吹了吹手中已經燒得起了火星點的竹簽頂端。
“別吹了,早滅了。以後還有的他們便宜?現在人在我們府中,不怕以後聽不(着)……”
“你們是吃飽了沒事做了嗎?瞎嚷嚷什麽呢!小心舌頭根子。”門啪的一聲打開,方銘聽不下去了。
他只不過逃出家門了幾天而已,這廂回來,他那一向做事規矩,有擔當有原則的大哥如何就成了這群下人閑言碎語的衆矢之的?
“二、二爺!你回來了?”見是方銘,兩小厮忙着上前作揖。
“你才二,叫誰二爺,本公子回來還要提前向你們通告不成?,還有,”方銘眼神一個回鋒,瞅着兩小厮,“你們剛才是在說我大哥?”
兩小厮看出他們向來喜樂的二爺,現在竟是一本正經,兩人互相使着顏色,才吱吱嗚嗚,東扯西湊,把青羽和長儀在相府的一夜妙聞和梧桐樹下撿到孩子的事情,聲情并茂的全部吐出。
“胡說八道!我大哥才不會做出這種事!”方銘掐着腰,伸着身子,罵着小厮。
“二爺,不,二公子,小的們哪敢胡說,你不信,去下人的西廂小院看看,那個叫長儀的帶着野孩子可是一直在那裏住着呢。”
方銘聞言,換雙手交叉于胸前,向西望了一眼,想了一想,暫且放了這兩個小厮下去繼續做事,只身前往西廂院落。
方銘入了西院,到了門前,正要端起趾高氣揚的架子,踹開那掉了漆的灰木門,給長儀一個下馬威,只聽裏面嗚嗚哇哇夾雜着一人的聲音,“不哭,不哭,奚奚不哭。”
方銘放下要踹門的腳,透過紙糊的窗縫,看見一人手忙腳亂地将床上的孩子抱在懷裏,拍了拍,那孩子倒也乖,在這人懷裏一會兒就不哭了。
“誰!”只見那人察覺,敏銳的轉過身來,黑發亂了屋內的燭光,側顏一晃而過的輪廓,和走馬燈上的好生相似!方銘還在愣神,屋內的長儀已閃身而來,震開了灰木門,一腳将方銘踹到在地。
“哎喲,你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敢踹小爺。”方銘捂着被踹的地方,見長儀将奚奚系在背後背着,一身看不見的祟氣騰騰,叫人發毛,跨出門檻,就要上前再動手。
“你敢!小爺我可是将軍府的二少爺!”長儀充耳不聞,直直逼近幾步,方銘只覺被他煞住,在地上手肘撐着,向後挪了一步,“小爺我可是将軍的兒子!”長儀依然一腳就要上去。
方銘吓得閉上眼睛大叫,“你不能打我,我可是柳南燭的弟弟!”
風聲刮臉,預想中的一腳沒挨着,方銘偷着睜開右眼,瞥見長儀直愣愣的站着,竟有些手足無措,身後背着的娃娃,從他的脖子右側探出小腦袋,直溜溜的盯着他瞧。
方銘完全睜開雙眼,“嘩”的從地上站了起來,拍了拍胸脯,逼近長儀,踮起腳尖,從上而下挑釁的,直唬長儀,“哼!你來啊,你打啊,你照着我這張英俊潇灑帥到人神共憤的臉打啊!看我哥心不心疼。”
長儀直視前方,不去看他,也不知在想什麽,面無表情。
方銘只覺被蔑視了,不知道如何才能報剛才的一腳之仇,這般近距離細細的地去端詳長儀,不知是同自己一樣的年歲還是要再小上一些。
見他不說話有些呆呆的模樣,起了玩意,“你是用何種手段勾引得我哥?看你這木頭臉,我哥怎麽會有興致?”他圍着長儀繞了一圈上下打量,“難不成,這身段有什麽特殊之處不成?”
說着,湊上長儀的頸部,閉上眼睛輕嗅了一下,假裝着就要進一步輕薄,長儀也不太懂,只覺得除了青羽,誰這樣靠近自己,都讓人惡心!他一個退步,一拳對着方銘招呼出去!
“哎喲,你又打我!”方銘捂着右眼,踉跄的後退了好幾步,一放下手掌,眼睛已經黑了一圈,痛到麻木,“你等着,我要告訴我哥去!讓他收拾你!”
長儀伸出手,想要攔住他說些什麽,嘴巴笨什麽也沒說出來,看着方銘氣沖沖地走開。
方銘窩着一肚子的氣,剛才長儀出拳快到他看不清,第一次無比後悔沒有好好習武,想到這又有些氣餒,跑到柳南燭的別院,還沒進門就撅着嘴地叫喚,“哥,大哥!你弟弟要被人打死了。”
柳南燭聞聲打開門,“你還知道回家?也不怕爹……”
方銘沖進門,青羽才看見方銘的右眼圈,“你被誰打了?”說着,關上門扉。
“還不是那個長儀!哥,你去教訓他,替我出氣。”方銘推搡着青羽,有些撒嬌的意味。
“你遇到長儀了?”青羽拂開被方銘拉扯的手臂,轉過去半身,似是挂念長儀,皺了一下眉,又轉了過來,反向方銘問道:“長儀,他、他還好嗎?”
方銘聞言,受了莫大委屈的急了,這還是那個疼他寵他的大哥嗎?
“哥,是你親弟弟被他打了,你反倒問他好不好?”
青羽笑着看了一下方銘的黑眼圈,“你不是好好的站在這裏?一會教下人給你敷點藥。”
方銘聽了很懊惱,“哥,他勾引你,做些上不了臺面的醜事,而我只不過是假裝輕薄一下他,他就打我!”在方銘看來,長儀就是一個攀附權貴的人。
青羽聽了“輕薄”一詞,語氣嚴肅起來,“你既然叫我一聲大哥,以後莫要戲弄他,敬他幾分。”
“大哥!你真的被灌了迷魂湯了不成?你不是說要等着你心心念念,魂牽夢繞的黑衣人嗎?長儀算什麽!”方銘一時口無遮攔脫口而出,說完就後悔了。
只見青羽神色變得黯淡下來,徹底轉過身去,坐在木榻子上,不再看他,言語緩緩下了逐客令,“方銘,你先出去。”
方銘見青羽如此模樣,自責一時大意,提到了青羽的禁忌之處,直想抽自己一嘴巴,“對不起,哥,我不是故意為之的。”
他滿懷歉意,悻悻然的看着青羽眉眼低垂,默默退出房間,關上了房門。
擡起頭看着東方天色蒙蒙,秋霧濕重,不知何時放晴,忽然覺得若是他哥能從自小到大一直困擾他的黑衣夢魇中醒來,愛上長儀,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黑衣,是将軍府大公子的夢魇,這不是多大的秘密,府中的老奴仆大多知曉,只是如今鮮少有人提及罷了。
他們的大公子自小跟随繪顏閣的青南師父學畫,青南最擅長的當屬人物畫,青羽小的時候,便從人物畫學起。
那時他畫的很好,年紀雖小,畫技有待雕琢,但已嶄露頭角。
直到十四歲那年的某天,他撞邪了一般,一大早披着衣衫沖出房門,到了将軍府的畫苑,緊閉苑門,誰也不見,滴水不進。
将軍在外征戰遠水救不了近火,在外采辦的玉彤,聞訊趕回府中,着急前往畫苑,她不知是用了什麽辦法,打開了衆人努力多時也未打開的數斤重的九巧連環鎖,帶着仆人沖進去。
緊閉三日的房門大開的瞬間、穿堂風過,室內漫天的畫紙沖散飛開,數不清的一頁又一頁,一片紅又一片紅,一身黑衣又是一身黑衣……
皆看不清五官,青羽不聞門外衆人,他仍沉浸在自己的幻境中,執筆勾勒,玉彤沖上前,“別畫了,別畫了。”
她握住他的手,筆尖一滴朱砂滴落在畫中人的額間,浸染成一道妖冶的紅痕,玉彤霎時感到青羽的手變得煞白冰涼,他望着畫中人,登時噴出一口鮮血,濺在那畫中人不明晰的眼角,像垂落的血淚。
“杜鵑啼血,胡不歸,胡不歸……”他昏倒在玉彤懷中,似變了一個人般,癡言癡語。
衆人不解,是何人何事教人哀痛至極,又是何人何物苦苦期盼着卻始終不回來?
只有玉彤抱着他,強作鎮定地微笑着,用遙遠了近乎九百多年的聲音喚着他,“南燭可是做夢了,只是夢,只是一個荒誕的夢,那是青羽荒誕的夢,南燭何必管他!南燭快些醒來,醒來……”
因此事,柳南燭生了一場大病,青羽卧床之時,青南前來看望愛徒,他看了青羽這幅濺血的人物畫,空嘆一聲,“相思入畫,遺憾凝為血,執念化為骨,愛意鑄為魂,人間自是有情癡,何必?何必。”
此時婢女端上來福壽齊天盅,青南卷起畫軸,接過酒盅,将藥酒給青羽喂下。
此病耗了大半年,青羽康複之後,自此不再畫人物像,只因一旦提筆要畫身段風流,要畫青絲如墨,要畫衣袂翩翩,眼前就閃現屬于他或者不屬于他的夢,他看不清楚那人面目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