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紅喜合卺杯
紅喜合卺杯
第三十五章 紅喜合卺杯
男子二十歲弱冠之年,行成人之禮,意為獨當一面,有治人、為國效力、參加祭祀的權力。
将軍府門前車水馬龍,親朋好友前來,達官顯貴雲集。因為府中的大公子已滿二十,柳松岩托付宗廟占蔔測算的行禮吉日,便是今日。
天色大早之時,主院車轍的碾壓,馬掌的噠踏,有禮的作揖,客套的寒暄,已是嘈雜一片。
将軍府的下人們有條不紊的忙着,翻新擴寬的馬廄,修剪規整的花草,紫砂壺溫上幾壺新采的蒙頂茶,五彩的瓷碟拼放着各色茶點,怡神的熏香濃淡适中。
而今日行成人禮的大公子別院,依然沉寂在清晨的安寧中,院外栅欄的薔薇靜默凋零,融于泥土成為花冢,散發腐敗的糜爛氣息。
門庭高處繪着錦鯉的紗燈,顏色已不鮮豔,鳥籠挂在門柱的鐵鈎上,清晨的霜露在鍍金的銅質鳥籠上,冰凝成淺薄的一層白,籠中的雀鳥撲棱了兩下,蓬動着長出的金紅新羽,振翅也是難飛,啾啾啼鳴。
剛起身的青羽踏出房門,披散着頭發,着一件藍靛如深海的衣,似往日的素雅潇灑沉澱為冷靜沉着,稚嫩的青芒磨成出鞘的青鋒。
他看着被困籠中不安分的雀鳥,輕步上前,托着籠底轉了一圈,皺了皺眉,打開了鳥籠,籠門的金屬寒光掃過他的眼。
雀鳥閃着豆子似的眼,蹦躍着出了鳥籠,舒展金紅的羽翅,忽高忽低嘗試飛翔,它緩慢的飛過門庭,飛過門院,飛在栅欄上,在那裏駐足。
此時栅欄之外冒出了半顆小腦袋,兩只肉呼呼的小手撲着将它捉住,連帶着整個人撲倒在竹栅欄上,摔了個大跟頭。稍頓、便傳來哇哇大哭聲。
青羽快步走近,只見奚奚摔得滿臉,趴在凋零的薔薇花瓣堆裏,小臉擡起來,已是淚水混着鼻涕,哭喚:“爹爹,爹爹……”
青羽沒抱過孩子,遲疑了一下,見那可憐的小模樣,下意識地彎下腰,将他抱起,吹去他頭上的幾片花瓣,用袖口抹掉眼淚和鼻涕。
“爹,爹~”奚奚仍哭喚不停,他在青羽懷中掙紮不停,雀鳥在他懷中也掙紮不停。青羽不知長儀在何處,亦不知如何哄他,“你是男孩子,何處跌倒就從何處爬起,哭又有何用?”
青羽不知奚奚能否聽得懂,總之奚奚聽了之後,哭得更兇起來,在他懷中賣力撲騰撲騰,險些掉下去。
青羽急忙忙拍了拍他的背,“好,好了,不哭了,不哭了,奚奚是女孩子還不成,我帶你去摘花。”
青羽抱着他走到不遠處的海棠林,在一棵垂絲海棠下,摘了一朵海棠給奚奚。
奚奚畢竟小孩子心性,看着海棠花好奇的丢下手中的雀鳥,雀鳥重獲自由飛得快,奚奚接過花花,聞着香香,抽了抽鼻子,張大了嘴巴,就吃了一口花。
青羽被他驚住,“吐出來!果然是個小笨蛋,長儀就是這般教你的?”他想到那個一樣有點呆呆的長儀。
他心中想着的人,不多時就着急地尋奚奚而來,深秋早晨霜露濕重,長儀披着一件黑色的鬥篷,渾身遮掩,只露一張因年少、還稍顯圓潤的臉,他看見青羽抱着奚奚,面如秋霜化為一波春水。
“奚奚,叫爹。”長儀教着奚奚,奚奚将吃了一半的海棠花遞到長儀臉前讨好的搖啊搖,歪了歪小腦袋,不理解什麽是爹?
青羽被這一大一小的舉動逗樂,他看着長儀因尋來匆忙,有些氣喘的臉龐稍紅,紅的像這海棠,他左手抱着奚奚,空出右手,折了一支海棠,贈與長儀。
“我又不是女人。”長儀拒絕接受這女氣的東西,說得認真,因為風泠總愛收到桃花枝。殊不知花枝、紅豆、花椒向來傳情。
他将奚奚從青羽的懷中抱起,背在了身上,動作一氣呵成,沒有任何拖泥帶水,不理睬青羽,轉身匆忙走開。
青羽看着他黑色鬥篷在身後劃出一股如黑雲的卷,踏在落花鋪成的石間小路,背上的奚奚咿咿呀呀說着不清晰話,莫名似曾相識的感覺。
青羽站在原地,手中執着未送出去的海棠花,眼前一晃,似變成鮮豔的紅梅。
他怔了怔出現幻覺的眼,海棠依然是海棠,正在他的腦袋空白到靈魂也近乎白茫的時候。
長儀原路折了回來,手中拿着一束不知在何處采摘的藍色木槿,他将木槿塞進青羽的手中,搶過青羽手中的海棠。
青羽詫異他的舉動,有些玩味地看着他,“你這是要與我交換定情信物?”
長儀沒想到這一重意思,反駁,“我這是來而不往非禮也。”
聞言,青羽忍不住笑出聲來,“你折了木槿來交換,是怕非禮我?你是不是……”
他俯視着逼近長儀,“一直想非禮我”
長儀本是低下的眉目,聞言,挑起了一些對上他的眼,“你、你……”
長儀“你”了兩下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他盯着青羽,說不出話來,懊惱自己嘴笨,似是出氣的将背後的奚奚解下塞進青羽懷中,“你、你幫我照顧一日。”
青羽因長儀的行為,有些措手不及,他一手拿着那一束沾着晨露的木槿,一手抱着小笨蛋奚奚,還未來得及言語,長儀便已跑開。
黑色的鬥篷上結了一層霜露,執一支紅豔的海棠,消失在海棠盛開的花林深處,這畫面,像曾經被雕刻在血骨之上的一下一下深入魂魄,深烙在靈魂深處的記憶中,可曾有人在、經不住流年似水的歲月裏,執一支紅色的花,奔跑于紅色的花林?
可曾有人在、躲不過此間年少的天真時,嘴笨的被自己欺壓到毫無反口的餘地?青羽手中的木槿花失神的掉落在地,“爹?”奚奚看着青羽捂住胸口,甜甜地叫了一聲,在青羽的胸口再次重擊了一下。
長儀将奚奚交于青羽照顧,只因他此時是将軍府下人的身份,在主院,的确忙到脫不開身,他将一株鐵樹搬到後院,剛站直了腰。
“你快去門外接轎,別在這裏偷懶!”主院的執事不允長儀歇息片刻,繼續使喚他。
“來的像是青蕪小姐的轎子。”一個婢女端着手中的水果托盤走了過來。
“你是在說我們以後的少夫人?”另一婢女接過她手中的水果托盤擺在桌上。
“可不就是她。”長儀聽着兩個婢女很有默契地說着。
“你發什麽愣,還不快去接轎!”執事見長儀愣住了神,不耐煩地大喝。
長儀面無表情出了院門,只見一頂八角玲珑的軟轎已到了門前,四個轎夫将轎子安穩的停放在地,長儀稍遲上前,将墊腳的木墩放在轎門,退避在右側,左手揭開轎子的門簾。
轎中的人,秀氣的繡着青蕪花的鞋,先踩在木墩上,紫色的襦裙随着她站直了身子,蓋上了鞋面,長儀看見她出了轎子,雙肩瘦削,雙鬓的飛雲頭,甜美可愛,一雙稀罕的大眼睛在巴掌大的瓜子臉上,濃黑的睫毛卷濃密卷翹,小家碧玉的身段,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氣質。
“師妹!”
“師姐!”
“師姐”
……
繪顏閣的青山,青川,陵洛一衆弟子皆來接轎。
青蕪是青南的女兒,亦是繪顏閣的三師姐,皇城不乏才女,但如她這般精通琴棋書畫,為人通情達理,面容柔美,身段嬌媚,一并兼得的才女子卻是少得。
“師妹,青南師父在內堂,我帶你去。”青山一如既往的獻殷勤。
“我不着急見我爹,”青蕪看了下四周,并未看見青羽,“大師兄,在何處?”
“估計在為成人禮做準備。”青川想當然的回她。
青蕪回頭只見剛才為自己接轎的小厮,陌生但很有眼緣,他正上下打量自己,“你帶我去找大師兄青羽。”
長儀回過神,與她眉目相對,沒有說話,點了下頭。
長儀帶着青蕪無聲地從一邊的竹軒小徑繞過主院,主院的喧嚣聲随飄溢出的熏香萦繞在空氣中。
“你剛才為何那般打量我。”青蕪知曉自己有些姿色,從來不乏男子的目光聚集在自己的身上,但他們的眼中大多是驚豔、欣羨、愛慕……如此還是第一次被用比較的眼光打量。
青蕪在一片沉默的等待中,風吹着竹子互相拍打,奏出竹馬竹馬玩耍的锵锵聲,這時長儀不痛不癢地說了一句,“你比我好看。”
長儀單純的自我評價,青蕪莫名想笑,不顧禮節地仔細去端詳長儀的樣貌,“男子自不能同女子做比較。”
她這般說道,長儀聽了,對她笑了一下,青蕪畢竟小姑娘家家,嬌紅了臉,低着頭回了一笑。
兩人之間氣氛自然,走過木槿花開的竹軒小徑,穿過海棠花林,直奔北去,到了青羽的別院。
此時院中嬌顏颦笑,歡聲笑語,已是十分熱鬧,青羽将筆墨紙硯、顏料畫桌置于院中。
幾個達官顯貴家的小姐,幾個繪顏閣的女弟子,還有幾個別院的婢女,她們撩着襦裙的紗擺,月牙白、赤丹紅、草綠黃、碧潭藍、各色紗面上面畫着墨跡未幹的閑雲野鶴,溪澗駿馬,芍藥牡丹……
奚奚坐在青羽的懷中打着瞌睡,下巴抵在畫桌上,臉上畫着貓兒的胡須,鼻子光亮的點着粉紅,嘴巴時不時吧唧幾下。
青羽将奚奚的小腦袋從畫桌上扶起,倒靠在自己懷裏,之後手中畫筆洇墨一圈,筆鋒點绛,在襦裙上完成一副圖。
“大師兄,今日好興致,不如也給我畫上一副?”青蕪的語氣聽不出是吃味還是真的也起了興致,她走上前去,撩起自己羅蘭紫的裙擺紗。
“青蕪,以你的畫技,不如自己畫上一畫。”青羽與青蕪說着話,卻用餘光看了長儀一眼。
“我的畫可沒有價值連城,最近手頭緊,大師兄随意一幅,好讓我變賣成銀兩,去寶月閣買些顧雲國泊過來的胭脂。”青蕪開着玩笑的帶着撒嬌的羞赧。
青羽想了想,在那裙上信手拈來幾多亭亭直立的青蕪花,與她腳上的青蕪繡面很搭。青蕪看了,滿意的雙目炯炯,兜着裙擺轉了一圈,像只紫蝶。
此時長儀見他畫完,走上前去。
“你也要畫?”青羽不像打趣,認真看着長儀。
“我只是來抱奚奚。”言下之意,他才不要畫。
“原來你不稀罕我的畫。”青羽放下手中的毛筆,佯怒。
“不是,我、我又沒有裙擺。”長儀最怕青羽生氣惱自己,他這話說出,除了青羽,青蕪和其他的女子都笑了。
青羽不容分說,拿起一只紅岩柄的畫筆,“你過來,閉上眼睛。”他在長儀走到他身邊坐下閉目之時,用這支筆在小青花碟中沾了鮮紅的朱砂,在那額間由上至下畫出一道紅痕,這紅痕仿佛滲入長儀的皮膚,同時亦是滲入青羽的眼。
青羽執筆輕顫,眼前紅盡,他閉上眼睛,腦中閃過一個額間紅痕顯現,雙目如紅墨沾染妖冶、周身祟氣逼身的少年影像,少年久病卧于床上,“師兄,難道我長得很難看?”
少年懵懂無知的問着:“師兄,何為喜歡?”
少年眼神灼灼一副認真:“師兄,我們成婚吧。”
他與少年在一輪新月下共執紅喜合卺杯,手臂交挽,喝下交杯酒。
青羽突然抓緊了自己的胸口,睜開眼睛的瞬間,那少年殘影竟與眼前的長儀重疊,青羽看着長儀睜開眼眸,眼神依然灼灼。
青羽聽見自己脫口而出的荒唐,“長儀,我們成婚吧。”
即使并沒有記起所有靈魂塵封的記憶,即使分不清柳南燭與青羽,但他聽見自己這麽說了,沒有理由,不需要理由,仿佛他永遠欠眼前之人一次主動,欠他一次坦誠。
而奚奚小小的一團一直窩在青羽的懷裏,睡得香甜,在他的夢中,他好餓!
他在不知何處的紅葉林中,一直去追一塊桃花酥,桃花酥飛飛,消失在螢火點點中,奚奚依然去追,在螢火盡頭,樹下伫立一人。
聞聲,那人轉過身來,銀白的發,臉頰像桃花酥一樣顏色好看,白白的,一點點淺淺的粉透。
奚奚靠近他,他紫色的衣袂随風而起,飄然而飛,奚奚追在後面,費勁力氣依然抓不到他,好餓,好餓……
此時,主院的門前,一少年,身着異國紫衣,未老頭先白,鬓發遮掩着左臉,露出的右臉面容無雙,将軍府的小厮上前迎接,清風拂面,吹起少年的一頭發如雪,如地獄修羅般毀容的左臉吓得小厮遲疑了片刻,才敢繼續上前。
少年遞出青羽親筆所寫的邀請書信,小厮看見青羽印戳,收交于玉彤,玉彤确認後,親自出門來迎,“原來是公子在顧雲國的摯友,我将軍府有眼不識泰山,齊先生請入室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