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現實世界

現實世界

項影醒了過來。

房間裏很亮,窗簾是拉開的,陽光透過透明的玻璃照進來,大片大片地肆意散落在地上。

她下意識地去看日歷,上面的日期居然還是記憶中發生交通事故的那一天,時間仿佛停駐了。

或者,她只是做了一場格外漫長的夢。

“006?”她在心裏呼喚,一絲回應都沒有。

她在熟悉又陌生的房間坐了一會兒,終于從那遙遠又漫長的幾百年穿越時光中緩過神來,喚醒了智能管家,開始檢索新聞。

“穆清永先生獨子——穆嶼病危……”

“穆嶼奇病忽愈,卻疑似傷了腦子……”

“天才的隕落與悲鳴,穆嶼的治療代價是否過于沉重?”

随意一檢索,就搜出了一大堆标題奇形怪狀的新聞。

項影看了一會兒,目光鎖定在一個畫質高糊的視頻上。視頻應該是用隐形攝像機偷拍的,畫質很差,鏡頭還有些晃,但畫面上顯現出來的那個人影,确實是她記憶裏的模樣。

“離我遠一些。”搖晃的鏡頭裏,那個人影開了口,疏冷的語氣透過光幕傳遞過來。

“我周身威壓過重,雖已在刻意收斂,但這世界靈力稀薄,我并不能如以往那般自如操縱能力。凡人身體脆弱,未免變故,還請諸位自重。”

他的語氣鄭重,神态莊嚴,衣角無風而動,自帶高人風範,乍一看神秘莫測,很能唬人。

旁邊的穆清永先生卻無奈地看過來一眼,擡手就讓保镖把兒子給團團圍住了,瞬間将他遮得只剩了一點頭頂的發絲,顫顫巍巍地暴露在鏡頭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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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是擋住了,他的聲音卻還是清楚地穿越了人牆。

“距離發布會開始還有二十分鐘,我的助理呢?這次發布會,我們将公布一種全新的技術,我有預感,我們的成果定然可以像上次一樣,引起全世界範圍的産業革命。這項技術……”

“暗夜将至,凡塵危險。諸位還是快快退避吧,此處不宜多留……”

“已經一周了,克斯的家族企業破産了嗎?回話,看我幹什麽……”

現場一片嘩然。

無數的人都聽到了,首富之子當街犯病,瘋得不輕。

那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胡話,已經很清楚地向大家展示了他當下的精神狀态。

流言封也封不住,不過片刻,全星際都知道首富獨子瘋掉了。

項影把視頻反複看了幾遍,沉默地起身,簡單收拾一下便出了門。

她要去穆嶼所在的醫院——這并不難,他的位置信息如今已經是個公開的秘密了。

醫院如今被無聊的人們團團圍住,項影本以為要進去有些麻煩,事情卻比她想象的還要順利。

門口的保镖遙遙望了她一眼,智能鏡片掃描出她的信息,他便立刻低聲彙報了兩句,緊接着就有一隊人自內走出,強行将人流分開。為首的人簡潔地詢問了她幾句,确認了身份,便直接将她帶了進去。

穆清永先生坐在椅子上,他沖項影笑了笑,卻不同于人前總是精神奕奕的模樣,神色似乎有些疲累。

“這是第3516個任務者了,先生。”帶她進門的那人低聲道,“也是最後一個。”

他說,任務者。

項影微微笑了起來。果然不是夢,那些相處的時光,某種程度來講,全都是真實的。

那人神情猶豫,還想說什麽,穆先生看了他一眼。他神色瞬間收斂起來,垂眸退了出去。

“項影是嗎?”穆清永先生笑了笑,溫和道,“先坐吧。”

他神色裏的那絲疲累已經很好地隐藏起來,若不是項影歷經了幾百年的時光洗禮,應當也會被他的表象蒙騙過去。

項影落座,眼神平靜。

穆清永先生是星際的一個傳奇,而這個傳奇顯然已經習慣了僞裝自己,将弱點隐匿起來,這既是不願示弱的态度,也是一種無奈的自我保護。

難怪穆嶼瘋了的消息傳出去沒多久,現在外界已經滿是亂七八糟的新聞了。一會兒是首富要放棄這個名義上的獨子,将秘密養在外面的私生子老二接回家培養;一會兒又是穆清永先生已聯系院方,決意嘗試最新的培育技術,盡快迎接自己第二個孩子的出生……

這些假消息又往往有着大量捕風追影的照片及視頻為佐證,穆清永又對獨子瘋掉的事情表現得如此平淡,星際公民們腦洞大開,幾乎已經默認了穆嶼“失寵”,認定了他已被放棄的“事實”。

“我有一個荒唐的猜想。”項影開口,“穆先生想聽一下嗎?”

穆清永掩去了眼神中的複雜:“當然。”

按照醫療系統給出的反饋,這是三千多個任務者中,唯一一個與他兒子精神戀愛過的孩子。而據他所知,穆嶼生病之前也沒有過這種情感經歷,四舍五入,這孩子也是他的兒媳了。

“兒媳”的眼神也很複雜:“曾經有一個任務世界,他先去世,我後離開。但其實他并沒有走,他的靈魂抽離,一直陪在我身邊,直到我離開了任務世界,他才消失。”

穆清永神色變得鄭重起來,這是他從未聽說過的一件事。變數,意味着事情還有其他的可能。到了現在最壞的階段,這個可能便極大概率會指引他們向好的方向發展。

“後來系統的視頻記錄也證明了這一點,他的靈魂一直沒走,只是當時的我看不到。”她的眼神裏逐漸染上清淺卻缱绻的笑意與無奈,“最後一個任務世界剛剛結束……”

她停頓片刻,又繼續道:“穆先生,我想見他一面。”

她并沒有将那個無端的臆測直接說出口來,因為那确實沒有任何的理論依據。

穆清永先生卻迅速地領會了她的意思,他神情微變,目光在房間裏巡視一圈,空空落落的房間除了他們,哪裏看得到第三個人。他的目光最後落在對面的年輕人身上,視線穿越她單薄的肩,像是真的看到了自己沉睡的孩子。

“好,我馬上安排。”

穆先生迅速地走了出去。外面一陣兵荒馬亂,嘈雜的腳步聲混着淩亂的人聲,片刻後又忽而寧靜下來。

“項小姐。”有人推開門,禮貌地對她點了點頭,“要麻煩您過去一下了。”

穿越過一條長長的走廊,終于到了穆嶼所在的病房。穆清永先生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項影無法形容他那一瞬間的神情,悲傷,隐忍,深藏的愛與慈祥,混着沉默的痛楚,像是天底下任何一個最平凡不過的父親。

他身體錯開,露出被遮擋的醫療艙。穆嶼正昏睡着,隔着透明的玻璃罩,能夠清晰地看到他的眉眼。

“我來了。”項影低聲道。像是之前每一次久別,又重逢在一個新的世界那樣。

穆嶼毫無反應。

她隔着玻璃罩,彎腰俯身,用視線一絲絲在腦海裏描繪他的模樣。她神情專注,實際卻并未給現實帶來什麽改變。

一旁的工作人員焦躁地動了一下,想結束這場臨時起意的鬧劇,卻被穆清永先生一個冷靜的眼神給鎮壓了。

“穆先生,您要明白……”

穆嶼的眼睫毛忽然抖動了一下,像是蝴蝶輕輕扇動了翅膀,嘈雜的聲音卻當即像潮水般忽而湧了過來,瞬間将她吞沒了。

“我當時就說過,這種實驗根本就是荒唐的,此前并無成功先例,為什麽非要将我們女兒扯進來?!她又不是什麽試驗品,這種具有危險性的試探性研究,我們根本不必參加!或許再等一等,就還有別的方法……”有人語氣裏飽含着憤怒與懊惱。

“不,或許并沒有失敗,還有機會。”有人在冷靜地分析。

“小影,你醒醒吧……”也有人在哀切地呼喚。

項影的意識沉浮在各色的聲音裏,在一片混亂中,試圖抓住那一縷流竄的思緒:穆嶼醒了嗎?

意識再清醒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窗外在淅淅瀝瀝地下着雨,啪嗒啪嗒,是雨滴拍打在樹葉上的聲音。

項影的眼皮很沉,她勉強撐開眼,看了一眼陰沉的窗戶,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被驟然撲過來的人影打斷了思緒。

“小影,小影醒了!”撲到床邊的女人低低喊了一聲,彎着腰盯着病床看,眼淚順着頰邊滴落下來,比窗外的雨還要急促。

項影回望着她,許久才用沙啞的嗓音回應:“媽。”

一直強忍的淚水終于決堤般傾瀉而下,女人哭得再也沒了往日的優雅。她哽咽着:“醒了就好。”

項影被她扶着坐起身,目光又一次投向陰沉沉的窗外。積壓的烏雲随風湧動,天像是要塌下來一般。雨不停地下。

“穆……”她張口想問,一群身穿白大褂的人卻在此時沖進門來,将她團團圍住。

“醫學奇跡!”

“人類文明的進步……穆先生的貢獻……”

項影等他們最初那激動的情緒過去,終于尋到空隙去問:“穆嶼怎麽樣了?”

為首的教授愣了一下,開懷大笑:“當然是已經醒了!”

作為醫學奇跡的經典範例之一,且已經清醒一年有餘、生活基本恢複正常的項影,有時還是會突然開始分不清,自己如今究竟是身處現實還是虛幻。

出現這種迷茫和困惑的不僅是她一人,事實上她算是最“幸運”的那一個。還有很多參與實驗的人意識已經恢複,身體檢測指标一切正常,真正面對日常生活時,卻發現自己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妄想症狀。

這一現象最初引起了小範圍恐慌争論,然後被迅速澄清了——為了保證實驗者的正常生活不受影響,醫療系統在最後的治療階段,已經自主為他們清除了任務記憶,而他們所謂的妄想,只是浮存在神經系統的無意記憶,随着時間流逝,自然會被更多更鮮活更龐雜的現實信息所取代。

這也意味着,他們所謂的妄想症狀會随着時間的流逝逐漸減輕,專家預測,遲早會徹底遠離他們的生命。

參與實驗的成員基本都是病重患者,出于各種原因導致了大腦受損,現有醫療水平只能維持他們的身體存活,卻無法喚醒他們的意識。如今他們能夠借由這醫療系統重獲新生,這點微不足道的後遺症根本不算什麽問題了。

項影和穆嶼是其中最特殊的兩個實驗者。

其他人都是被動喚醒的,只有這兩人是在昏睡狀态下自主清醒的,未曾借助任何外力,兩人清醒的時間精确地像是約定好了一樣,同時同分同秒一起睜眼,瞬間便把自己的意識從醫療系統中主動剝離出來。

最為離奇的是,兩人居然保留了虛幻世界裏的記憶,甚至還能動用在虛幻世界裏習得的能力,這一現象顯然違背了現有的科學理念。穆清永動用了所有能量,将這一秘密永遠封存在了兩人清醒的那一間實驗室裏。

外界窺探已久,也只是打探出一點語焉不詳的猜測——醫療系統或許能帶來記憶力增強的好處,虛拟世界經歷的東西未必完全無用。

僅這一點,便引來了無數人的熱烈追捧。醫療系統為人們創造了新的快速學習、甚至夢中學習的可能,無數人捧着錢包,等着體驗這一新生的奇跡。

項影喝了一口咖啡,再擡眸,對面那個輪廓清隽的男人仍在含笑看着她。

這實在是一種奇妙的體驗。

兩人在虛幻世界裏愛了幾百年,穿越了不同的時光,經歷過不同的險境,精神上愛得難舍難分,現實生理上卻是完全的陌生人。

“你好,我叫穆嶼,初次見面。”最終他主動開口。

項影笑了一下:“你好,我是項影。”

兩人一本正經地對視了一會兒,同時笑場。

“老夫老妻了,還搞這一套。”

穆嶼笑着搖頭:“嚴格來說這是場相親,母親千叮咛萬囑咐要我好好表現。”

他臉上的笑意未散,眼底已經有了熟悉的深情:“和我回家嗎,小影。”

專家們只當他們的同時清醒是場奇跡,卻不知道那是他們相愛已久的承諾與默契。

一個人在世上的孤獨、一個人在險境的絕望,他們只經歷過一次,便決心将那痛楚從愛人的生命裏剔除。那決心穿越了時間與空間,跨越了理論與技術。在那虛拟的世界裏,意志便是最大的利器,心之所向,無所不能。

哪怕最終從虛幻來到了現實,他們也會相伴攜手,直至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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