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只談風月7
第三十七章 只談風月7
你為什麽沒有談戀愛
加西亞到主卧時, 正遇上季霖澤從裏面走出來關上門。
或許是剛剛長談了一番,後者面上有淡淡的倦意,衣服上也有褶皺……
他不留痕跡地收回視線, 微微颔首:“少爺。”
季霖澤戴上純黑色的手套,沒有看他, 只是路過他身邊時說了一句:“已經睡了。”
言下之意, 別什麽事的話別再打擾。
可惜這話對加西亞是沒什麽用的,并不回應,且面無表情。
季霖澤見毫無「悔改」之意,盡管有愠色, 也沒法說什麽。他非常清楚,在那個人心裏,很多時候加西亞比小辭的優先級還要高。
人總會讨厭和自己過分相像的存在, 龍也是一樣。
季霖澤和加西亞,同樣是超A級,巨龍血統和能力雙雙金字塔尖的存在,同樣是被季淳收養, 從流離失所的孤兒一躍成為貴族家的左膀右臂,但再往後的命運分支卻是不同:他成為一呼百應的代理家主, 就算在人類世界也是赫赫有名的商界大佬, 而加西亞無論在哪裏, 都只是季淳身後的影子罷了。
看起來好像他比加西亞要幸運得多, 只有當事人最明了, 是誰羨慕誰更多。
然而他們又是平等的。只因誰都無法占據季淳身邊的全部。
待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鋪着金紅相間的波斯絲綢地毯的樓層後, 加西亞才推開門, 放輕動作。
如季霖澤所言, 季淳的确是睡下了。床上的帷幔已經放下, 兩邊參差的燭臺火光跳動,映襯着紗的倒影,薄如蟬翼,秘密地籠罩着神明的真面目。
加西亞一時拿不定注意,該不該上前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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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認動靜已經減到最小,然而季淳還是對他的存在感知異常敏銳。
季淳醒過來,嗓音含着煙一樣輕柔的困倦。
“回來啦。”
*
加西亞立刻上前,伏于床尾:“先生。”
“怎麽樣?”
“拿到了。”
“給我吧。”
“是。”
加西亞從風衣的內袋中拿出一張紙條,躊躇片刻,繞到床頭,遞到主人手中,全程都垂着眼睛。
季辭接過來,注意到了他的異常,笑道:“怎麽不敢看我?”
“……”他沒辦法———他要怎麽解釋呢,哪怕幾百年的服侍與追随間已經見過無數次,但每一次每一次他看見剛入睡或醒來的先生時,都有怪誕的罪惡感。
如同不知情的凡人窺探到神明的秘辛,犯下罪無可赦的僭越。
盡管低着頭,卻好像冷汗都要下來了。季淳知他臉皮薄,孩子們總是這個樣子,經不起幾句玩笑;彎彎嘴角,不再打趣,展開紙條。
紙條上鉛筆寫得很輕,筆跡雜亂,需要花一點功夫才能辨認出來。
【埃隆】
——一個名字。
除此以外,空空如也。
季淳蹙眉。
已經兩年了,那些匿于黑暗中的蝼蟻不僅沒有放棄,反而愈發猖狂,随時可能沖破防線。他必須比過去幾世紀中應對任何一次危機都更重視。
今非昔比,家裏有了崽崽。那是他們的軟肋,他的心髒。
連日偵查有所進展,但微乎其微。這個名字後背究竟藏着什麽,還需要更多時間才能開展層疊連環的殺機。
而他會将它完全斬斷。
季淳捏了捏鼻梁:“你去見他,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包括霖澤。”
“是。”
“兩件事。一個是提醒他最近多加小心,務必抽空陪在崽崽身邊;如果需要離開,立刻告知。另一件……下個周末,讓他帶崽崽出去轉轉。”
他的眼神變得渺遠了些。
“我要帶悅栀和越彭去祭奠家姐。”
有風進來,蠟燭上的火焰狂亂地搖晃起來,幾乎要接觸到帷幔上的紗。在火舌舔舐上的前一秒,驀地熄滅。
*
高三的學習任務愈發繁重,季辭已經有一周沒回家了。他想好了志願,考本市的大學。雖然以他的成績可以随便挑最好的,但他不想離家太遠。
為了上學方便,許游給他在學校門口買了間公寓,只跟了兩個保姆,兄姐有空去看看他,有時候許游也會來,但并不留下過夜。
這周不太順,季辭心情不佳,好不容易捱到周末想回森林和城堡、和家人待在一塊兒,結果加西亞沒出現,許游半路攔下,說要帶他出去郊游散散心。
“去哪兒?”
“你想去哪裏?”
“沒什麽想去的。”
對于畢業班的學生來說,高考結束之前哪裏都是不快活的。最後一門考試的鈴聲打響之前,時時在戰鬥,處處是戰場。
但他頭暈腦脹太久了,确實亟需呼吸新鮮空氣,「沒什麽想去的」另一層意思就是,「去哪兒都行」。
于是六百歲的許游老當益壯,帶他去爬山。
只有他們兩個。
不記得從什麽時候起,季辭就不愛和許游獨處了。不是因為感覺不好,恰恰相反,就是二人世界的氣氛太和諧太美妙,總讓他産生約會的錯覺。
他明年就十八歲了,按照人類的法則正式成年,可以盡情享受世間一切情和愛。
可那又有什麽差別,許游眼裏他永遠是個孩子。
就算他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哪怕一百歲,在巨龍的眼中也只是個嬌嫩的小嬰兒罷了。
想起這個就洩氣,少年慢吞吞跟在成年人後頭,腳步愈發沉重。本來體力就不可能跟得上龍類,耽于學習疏于鍛煉身體素質又有下降,還沒爬到半山腰就已經氣喘籲籲。
許游笑他:“年紀輕輕的,還沒我腿腳好?”
季辭剜他一眼,不說哈。
許游伸手:“來,借你點力。”
這下季辭是真的有點兒冒火———這個大笨蛋究竟知不知道兩個(準)成年人間的「牽手」意味着什麽啊!
他氣呼呼地加快腳步,一口氣超過許游,還越走越快,鉚足了勁要離這家夥遠點。
被定性為榆木腦袋的成年龍被突如其來的怒意丢在後面,想了半天也沒想到自己又錯哪兒了,只能重新趕上去:“哎,小辭,等等我!又氣什麽呀?”
說什麽季辭都不理他。
許游調整方案,更換稱呼:“崽崽?”
“……”
“辭辭?”
“……”
“寶貝兒?”
季辭決定在心裏給他畫了一個大大大的叉。
*
最後還是擰巴着和解了。
兩人并排坐在山巅的草地上,一覽衆山小。
盡管都是樹,這兒和他居住的郁郁蔥蔥的森林不同,雲霧缭繞半空,只能看見冒出的幾座山尖尖,米粒大小的行人走在棧道上,踏雲乘霧,宛若仙境。
離他們不遠有對情侶靠在一塊自拍,擺出各種親密的動作。拍到滿意的照片開心地對視,還會甜蜜地親一下彼此。
季辭看得出神,心髒忍不住跟着下墜。
以後,他也會有一個不知名的伴侶陪在身邊嗎?
如果不是許游———不,肯定不是許游;那麽其他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對他來說會有什麽區別嗎?
他還能夠把愛意分給其他人嗎?
許游見他發呆,張開五指在他眼前揮了揮,剛想說什麽,被搶白。
少年直直地盯着他:“你為什麽不談戀愛?”
許老板縱橫龍、人兩屆數百年,打過交道的俊男靓女無數,貼上來的桃花多到可以下成一場又一場花瓣雨;但他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本人不僅一個承認過的伴侶都沒有,連露水情緣也少之又少,既花又和尚。
許游一愣,剛才還想問問這小孩是不是到了思春期呢,竟然被反将一軍。
“戀愛?感覺不是很有意思啊。”男人托着下巴,“要被人管着,得時時刻刻考慮另一個人的情緒、想法,要負責,要忠誠,要承諾,要誓言,要說什麽「一輩子」和「永遠」——想想就很累。”
他絲毫沒意識到,抱怨的這一堆,自己早就為季辭做到了每一條。
男孩聽着,目光從那對情侶移到山下浮動的蒼敗雲層,沒做聲。
戀愛對許游來說,是這麽痛苦的事情嗎?
問題是季辭先抛出來的,回答完了又只剩寂靜的空白。青春期嘛,總是會有點小脾氣,許游習慣了,漫不經心神游片刻,再落回到旁邊人身上。
少年的側臉輪廓清秀,五官有種含苞待放的漂亮,長高了許多,肩寬了一些,背總挺得筆直。還有點兒單薄,但足夠堅韌,只有那帶着隐隐怒意、但還是軟軟的一瞥,還有三歲時任性的小模樣。
不知不覺,就快成年了。聲音裏也多了些醞釀的贊嘆。
“你都17歲了,長大好快。”
許游感慨着,想像小時候一樣摸摸他的頭。少年早有預感似的偏開,躲過他的爪子。
許游也不勉強,自顧自地笑。然後兩個人又一同默契地沉默,享受着清爽的風和繁華塵世難得停滞的時間與彼此的陪伴。
季辭非常喜歡那一日的遠游。
只是沒想到,那是他的17歲裏,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
季念雲葬在山谷之中。
這兒算不上清淨,再一座山之遙就是五星級的森林公園,游人如織,四季熱鬧。雖然有隔離标志,也難免有不要命的探險家往深山老林裏鑽。
總的來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話不假。絕不會有龍想得到,膽大包天的他們竟然把她遷藏在人類的眼皮子底下。
山裏風大,季淳穿了一身肅穆的黑,圍着深灰色的圍巾。季悅栀和季越彭跟在他身後,也都黯淡。
巨龍喜歡金子,喜歡財寶,喜歡閃亮的東西,包括顏色,這是他們的本性驅使,他們不喜歡黑色———黑色代表恐寂的死亡。
巨龍死後,大多塵歸塵,土歸土,他們是自然的孩子,要回歸母親的懷抱,并不刻意埋葬。只不過有些龍想要紀念親人,也會學着人類的樣子,在安放遺體的地點立一塊碑。
季家是高貴的純血家族,不會太随意;也不能太隆重,擔憂鼠雀之輩做出驚擾魂靈的醜陋舉動來。
所以最後季淳還是選擇了這裏。季念雲生前總想與家人一起清清閑閑度個假,看看風景。長眠于此,也算某種了卻心願的方式。
漫山遍野開着缤紛的花兒,草木扶疏,幾乎沒過小腿。他們在青翠欲滴的景致中走到一小潭泉水邊,季淳站定,讓身後的季越彭到前面來。
年輕人從外套的內袋中掏出玻璃瓶,其中飄浮着一朵只有拇指那麽大的小花兒,散發着淺金色的光暈,像被關起來的一顆星星。
——銀焰花。
他打開木塞,小心翼翼地捧出它,跪在地上,将花兒送進清澈見底的泉水中。
“母親,我們來看您了。最近一切都好,願您在亘古的美夢之中護佑我們。”
他說完,銀焰花便消失在水中,仿佛母親真的泉下有知。
季淳在稍遠一點的位置,看着外甥和外甥女坐在泉水邊,慢慢地跟母親念叨近來發生的種種。每十年,他都會帶着姐弟倆來祭拜一次,也讓在綿長歲月中蹉跎麻木的自己稍稍找回一絲在姐姐身邊的安心。
季越彭說「最近一切都好」,其實并非如此。暗流湧動,也許用不了多時,就要變天了。只不過有什麽事長輩們都能解決,不會把煩惱留給年少的悅栀與越彭,更不會讓幼小的季辭擔心。
他當了太久太久的大家長,久到除了自己誰也無法依靠,幾乎都快忘記「姐姐在就好了」是什麽感覺。
季淳閉上眼,讓山谷清幽的風與花香,暫時捎走他疲憊的靈魂與沉重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