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幕間(二)

第三十八章 幕間(二)

為那兩個無辜的孩子

蜉蝣朝暮, 蟪蛄春秋。人類在七十歲就是古稀,弓頭鯨勉強活到兩百,蛤蜊四百歲已是極限。

但S級巨龍季淳已經一千多歲了。

過了那個周整的百年年份以後, 他再也沒有計算過自己的年齡。反正看上去能無限制地往後活着,具體的數字也沒有意義。

活了這麽久, 愛恨泯滅得幹淨, 就連陪伴他時間最長的加西亞與季霖澤,也都以為季淳失去了能夠共振強烈情感的那根神經。

他自己同樣這麽認為。

十個世紀的風雨過去,當初和他同時代的親人、朋友早就遠去,現在的衆生皆是後輩, 從前回憶無人共享。如今打磨過後的季淳,對誰都淡淡地笑着,脾氣溫和, 無欲無求,漫長到沒有邊際的年月為他加諸一層佛渡世人的慈悲,仿佛再無人能使他動怒與大起大落。

除了一個名字。

——斯科特·赫定。

這是他永生永世不能忘懷的瘡疤,最刻骨的恨意。

他是姐姐季念雲帶大的, 前半生沒什麽太大期盼,希望自己能替姐姐分擔, 讓季念雲幸福。季念雲成家後的确過上一段美滿的日子, 直到幼子季越彭出生後不久, 向來與人為善的丈夫被仇家殺害, 平靜的生活再一次被無情撕碎。

當年的小越彭和現在精力無限的花花公子完全不一樣, 身體非常不好, 還在龍蛋裏時就異常安靜, 完全沒有其他龍崽即将孵化時的躁動。季念雲一邊操勞家族事務一邊擔心孩子, 心力交瘁。

後來某個安靜的深夜, 遲遲不肯見面的龍蛋總算破了殼,然而裏面的龍崽卻奄奄一息,只能睜開濕漉漉的雙眼,望着這個并不安穩的世界,再次陷入無力的沉眠。

他們請來族群最好的醫生,卻束手無策。醫生直搖頭,嘆息着:“小少爺想要捱過去,難啊。唯一的希望,也許只有銀焰花。”

銀焰花。聽見這個名字,季念雲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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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至今,銀焰花都是對巨龍而言治愈生命力的靈丹妙藥,可這種花偏偏格外脆弱、難成活,在她年幼時還時有盛開,後來遍地戰火,嬌嫩的花朵不見蹤影,近百年來已經和滅絕差不多了。

結果醫生說,只有銀焰花才能救她的孩子。

赫定家族步步緊逼,她心知赫定的家主斯科特·赫定就是殺夫仇人,還不能貿然動手,兩方愈發僵持,大戰随時可能一觸即發;現在還得分出心力尋找銀焰花,更是雪上加霜。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做,直到弟弟半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我去找。”

“什麽?”

“我去找銀焰花。”季淳看着她的眼睛,抹開她緊皺的眉頭,“我一定會救越彭。姐姐,你放心。”

她望着已經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季淳,已經完全是成年男人的模樣,龍形時雙翼比她更加寬闊,龍爪比她更加有力,鉑金色的龍瞳如此明亮,象征着至高無上的純血,或許将來他比她更适合統領族群。

季念雲這才意識到弟弟早就不是需要她庇護的孩子,他已經長大了。

“好。”

她已經一千三百歲了。從前她是季淳唯一的倚靠,以後,弟弟也能成為她最堅實的希望。

*

銀焰花已經消失了很多年,季淳不得不跋山涉水,去最偏僻、最兇險的地方尋找它的線索。為了方便交流,他大部分時間都保持人形,也是那段時間讓他開始與這種原本沒怎麽在意過的渺小物種真正地熟悉與親近,發現了人類和巨龍等同的貪婪野心,以及更勝一籌的克制智慧。

回想起成天唯血統論、恨不得整個你死我活的同類,他只覺得厭倦。

季淳甚至想,不如把這一切都交給那個斯科特·赫定吧,他和姐姐,還有兩個小外甥,離開巨龍,僞裝成人類過平靜的生活。

想到家人,苦累也似乎減輕幾分。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在某個遠離塵世的地方找到一小片野生的銀焰花花圃,它們或許是鳥兒無意中銜來的種子,将最後的生機保存下來。

銀焰花對于巨龍是如此重要,又如此稀少,季淳深知若是讓其他龍知道,可能為了搶奪幾朵花又是血流成河。他希望它們能夠在這裏不被打擾地繼續生長下去,并未全部帶走,只連根挖出兩棵,裝進瓶子裏,重新走一遍來時的路。

他充滿了期待,盼着小小的花兒施展魔法讓家裏那個小病秧子好起來,盼着終日憂愁的姐姐重新展現笑容。

然而返程途中,季家和赫定家竟然已經開戰了。他沒法想象巨龍中勢力最龐大的兩個家族正面宣戰會是怎樣的場景,血流伏屍成河,天地為之震怒,又有多少同胞、多少異族會被殃及。

季淳是貴族家的幼子,錦衣玉食養起來的小王子,沒什麽自身的苦難,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好心腸。原本他擔憂世人,直到他接到姐姐的死訊。

罪魁禍首,除了斯科特·赫定還能有誰。

季淳此生都不願再回想那日的心情,這輩子最愛他的姐姐再也不會醒來,一個名字,一個姓氏釘入他的脊骨,要他世世憎惡。

可他沒法替姐姐報仇———季念雲已經親自動手,她和斯科特同歸于盡。

季淳推開季家的大門,沒有人來迎接,連燈都壞了,屋子裏黑漆漆的,不用看也知道到處狼藉,偶爾有低低的抽泣聲。

出發前還是個古老而緊密的大家族,回來已是一地風雨。

銀焰花依舊在他懷裏發着光。

除此以外,萬物黯淡。

*

季淳「錯過」戰争主場,不代表它就與他無關。兩邊家族的家主雙雙殒命,巨龍的高層登時一片混亂,字面意義上的群龍無首,必須盡快選出新的主理人,也就是「元老」。

季家有季念雲和季淳姐弟倆,季念雲的丈夫已經逝世,季淳是單身;赫定家也不止斯科特一人,只是他的伴侶在戰争中失去下落,唯一的兒子又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剩下的分支即便虎視眈眈,也沒法和季淳所擁有的權勢、聲望抗衡。

幾百年來,巨龍社會結構說來複雜,濃縮起來也不過是季家姐弟與赫定兄妹四人的棋局。如今卻只剩下季淳一人。

只是,他作為贏家的勝出,是用令三個人自相殘殺的代價換來的。

就在人人都以為他大權在握時,季淳卻做出驚世駭俗的決定:放出所有權力,交還給大衆,季家退出元老會。而他本人則會帶着年幼的外甥女和小外甥歸隐山林,從此不問世事,龍與他無關。

急流勇退的選擇,遭到無數謾罵與不理解,甚至有激進的族人策劃了暗殺行動。那些都被加西亞和季霖澤擋了下來,讓他們有來無回;但無論呈上什麽樣的報告,季淳總是神色淡淡,邊搖撥浪鼓逗嬰兒車裏的龍崽,邊給紮着羊角辮的小姑娘講故事,盡職盡責地想着好舅舅,當真是清心寡欲,入定成佛。

除了最親近的幾個家人,季淳還帶走了一小批忠心的、不願棄他而去的仆從,他們有些是看着他長大的老人,有些被季念雲當做孩子一樣疼愛,都是季淳無法割舍的存在。

他們離開原來的居所,在無人問津的原始森林中建立起足夠所有人住下的城堡,開始了隐居生活,一住就是三百年。

當年那兩棵翻山越嶺找到的銀焰花,一棵救了孱弱的小越彭,另一棵被移植到這裏,生根發芽,聽天由命。

在季念雲離去以後,他們替她過起曾經希冀的日子,用這種方式紀念她。

彼時年幼的季悅栀剛學會化人形不久,還不熟練,總拖着一條尾巴,反而更無法保持平衡,數不清絆倒別人和自己哪個次數更多;每次見到他回來歡叫着「小舅舅」,跌跌撞撞跑過來,十有八九在中間就得摔一跤。

而季越彭只是個嬰兒,化形都不會,以龍的姿态蜷縮着,露出毛茸茸的小龍角,眨巴眨巴藍色的眼睛———幼龍的龍瞳上有一層藍膜,要随着長大才會逐漸脫落,露出本來的瞳色。

鉑金色。

和他一樣的,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三條S級的純血巨龍。

孩子們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父母,總是笑臉,天真無邪。季淳看着他們,暗暗發誓,他會讓他們的一生無憂無慮,不受侵害。這也是他選擇放權歸鄉的最重要原因:如果他不再是有力的競争對手,那麽孩子們也不會再成為誰的眼中釘,不會重演雙親的悲劇。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兩個無辜的孩子。

*

只不過,孩子們總是要長大的,有了自己的想法和社交圈,有了朋友,有了願望,慢慢也要離開他。

季悅栀想當演說家、飛行員、模特,季越彭想當藥劑師、玩具供貨商、歌手。都沒關系,都很好。反正他們壽命綿長,足以去嘗試所有好奇的事物。

盡管這意味着他們在家的時間慢慢減少———比起總悶在城堡裏的無聊古板的小舅,顯然同齡的好朋友與變化無窮的事業有趣得多。

在把季霖澤也「趕」出去找點兒自己的事做以後,季淳獨自在偌大空曠的房間裏想了很久,最後決定,自己也需要一份什麽東西來轉移注意力。

不能總想着姐姐,或者斯科特。那将是無法脫身的沼澤。

他開始醉心于藝術,繪畫,雕塑,建築,攝影,什麽都行。他已經明了,唯有無機的造物才能永恒地歸屬自己,其他的,是人是龍或是其他生物,只要有生命和意識,都有一天會離他而去。

又或者這一生都不會再有波瀾。

直到十六年前城郊的一場大火,他在劈啪作響的爆裂聲中捕捉到一絲微乎其微的哭泣,打開不知什麽材質、在龍焰中也能完好無損的箱子,看見幸存的人類嬰兒。

箱子大概是用來裝首飾的,小得可憐,即便對于一個嬰兒來說也過分狹窄了。可別無他法,想來,是父母走投無路之時最後的希望。

嬰兒的小臉蛋哭得皺巴巴的,又因為長時間的缺氧憋得通紅,煞是可憐。可他睜開黑曜石似的眼睛,看見季淳,卻毫無懼色和戒心,張開手就要抱。

季淳心念一動,把他抱了起來。

那麽輕,那麽軟,那麽暖的一團。

嬰兒好似找到了熟悉的懷抱,停止了哭泣,在他的臂彎中含着拇指睡着,睫毛上還挂着淚珠。

季淳以為自己的心早就冷成嚴絲合縫、無懈可擊的硬石頭,此刻嬰兒小小的手指,好像又拽出他柔軟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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