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三日回門,恰逢大年初一。
清晨薄霧未消,四處都透着寒,雲府已是一片忙碌。
趙婉披一件兔毛大氅,梳了婦人髻,頸項邊一圈白絨絨的兔毛,襯得精致的臉蛋愈發小巧。
幾日的侯府生活,已讓她徹底安放下那顆忐忑又暗暗焦灼的心。婆母慈和,幾位嫂嫂亦是熱情爽利,每日裏早晨短短的相處時間,皆放松又無不悅。
趙婉就着雲舒遞過來的手,利落地上了馬車,動作渾不似元京貴女們那般緩慢而矜持。這身影落在雲舒眼中,便只覺甚是可愛。
車內點了小爐,皆用了上好的銀絲炭,狹小的空間裏暖熱一片。不多久,趙婉便解下了大氅,在颠簸中掀開了車簾,好奇地觀望着車外的景象。
雲府至趙府需經北市,此處交易甚多,道路兩旁擠擠挨挨的,盡是小商小販們或簡陋、或精心的攤位,更有袅袅熱氣帶着食物的香味,飄向過往的每一位行人鼻間,引發無數垂涎。
“好看嗎?”小娘子滿臉驚奇地看着窗外,車內卻也有一個雲舒正凝視着小娘子。
“自是好看的,人間煙火氣,莫過如此了。”
趙婉倒是不怕自己的行為惹得夫君不喜,她如今也知曉雲舒平日裏十分随性,并不講究那些繁文缛節了。
“禦沙關亦有行市,而臨州亦有商戶往來,雖無元京貨物種類多,但那邊也有元京難見之物。”
雲舒懶散地靠在車廂壁上,顯然對車外的北市之景毫無興致。
這種地方他從前還小時,便帶着同伴們竄了個遍了,哪家的餐食味佳,哪家有好玩之物,他更沒有什麽不清楚的。
馬車行走間,他順着趙婉那邊的窗口觑到一鋪子,便讓前頭的車夫停了停,指使着小厮去買了那家鋪面上的梅花糕。
“聽聞夫君自小在京城長大,不曾想對邊關亦有十足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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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婉雙手捧着新鮮出爐、熱氣騰騰的梅花糕,小口小口地品嘗着,饒有興趣地試探道。
糕點鮮香,用料雖平常,入口卻甚是美味,小娘子微微眯着眼睛,顯然是被這美食折服了。
“年少時亦跟着父兄在那邊待過,後來也時常去的。”雲舒捏起一塊糕,朝嘴裏一扔,耐心解釋道。
雲家的根基本就不在元京城,只因雲舒不随父兄一般在邊關任職,京城的侯府才因小主子常住而有了人氣。
盡管如此,雲舒卻是沒少往來于兩地,因而無論是在京城,還是在邊關,他都熟悉得很。
“原來如此……”趙婉若有所思。
坊間傳聞的幾乎全是雲侯四子多麽的纨绔,卻是從未提及原來這纨绔子也不僅僅只禍害元京。
說到邊關,雲舒頗為正經了一些,他面帶些許懷念,給趙婉介紹起了那邊的風土人情,于是趙婉也随之想象出了一副民風質樸、雖窮而向上的場景。
小夫妻倆說話間,馬車已至趙府。
趙婉被攙扶着下車之時,便見到她的便宜父親趙大人正帶着阖府上下站在了大門處,滿臉含笑地等待着這位新郎婿的到來。
“父親,母親。”
“趙大人,趙夫人。”
兩人下了馬車,依次與趙府衆人寒暄。
趙大人聞之,面上微微一僵,似是沒想到這位郎婿竟仍相稱如此生疏。但他很快便調整好了表情,更加讨好地請雲舒兩人進去。
趙婉心中頗為好笑地看着這副場景,暗道真是晚輩不像晚輩,長輩不像長輩,着實有些滑稽。
誰讓雲家再式微,雲舒也仍是個即将掌握實權的侯爺,而自家父親,卻只是名聲不顯、在朝中無甚存在感的小官呢?啧啧。
“姐姐如此高興,想必雲家待你很是不錯吧。”趙柔見着繼姐一副笑眯眯的模樣,也不知怎麽的,心中竟突然冒出了些許酸意。
明明此前她還暗自對這門親事十分不屑來着,嫁給這雲家纨绔,可不就是惹人笑話麽。
“雲家上下和睦,自然待我很是不錯。”趙婉瞥了眼趙柔,勾了勾唇角,淡淡說道。
“姐姐倒也不必如此得意,這日子還長着呢,等你到了邊關,可是有得苦頭吃了。”趙柔很是見不得眼前這人笑得如此燦爛。
她雖看不上雲舒,但一想到趙婉嫁過去便是侯府世子夫人,而在第二日聖上下旨囑雲舒襲爵鎮遠侯時,她便又成了侯夫人,她便十分不悅。
而此時這位向來怯弱的姐姐,更是擺了一副很是滋潤的模樣兒,宛若上門來示威似的,她更不開心了!
若是、若是她當初……
不、不,那雲家子有什麽好的,不過是草包纨绔,京城一害罷了,她才不要與這樣的人成為夫妻呢!做了侯夫人又如何,沒準過不多久,便要成了寡婦呢!
“妹妹這話說得倒是有趣,像盼着我吃苦頭似的。”
趙婉自是不知趙柔短短時間裏心緒已然轉了萬千道彎,她看着這繼妹一臉的糾結與不忿,豈會不知道她那點小心思,于是面上的笑容更加盛了。
無論如何,跳脫了趙家這桎梏,雲舒又善解人意地應承了她的自由,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開心的呢?
“婉娘誤會了,柔娘當然只盼你這個做姐姐的過得好,可不好如此想。”趙夫人見姐妹倆頗有些針尖對麥芒的意頭,怕在雲舒面前生出笑話,忙打斷了兩人。
到了小花園,趙大人便引着雲舒去了書房,而趙夫人一行便去了康悅堂,自是各自都有一番寒暄。
雲舒不在,趙夫人的譜兒便上來了。
她坐于上首,打眼瞧着趙婉,驚訝地發現這繼女不過短短幾日,便如同變了副模樣似的。
原本怯怯弱弱不當事的性子,現下穿着侯府上好衣料制成的衣裳,佩戴着一看便奢貴的首飾,整個人便顯得格外明麗起來,一颦一笑皆帶着端莊高華,倒襯得旁邊的趙柔遜色不少。
無怪趙柔一見着趙婉,便心生不滿。
姊妹倆的比較,從來都擺在了明面上,原先在趙家,衣裳料子總是趙柔挑了好的,次一點的才給到趙婉,而配飾首飾,亦都是如此。
趙婉在府中,雖未缺吃穿,卻是爹不疼娘不愛,處處低趙柔一等,至于補貼月例,則更是如此,而原主本性柔弱,從來只敢受之,不敢争辯。
及至後來換了個芯子,來自現代的趙婉,則恨不得縮起來不被任何人注意到反常之處,再加上這裏再好的東西她也覺得比不上現代,就更不會在這種事上有什麽意見了。
而如今,趙婉入了侯府,一夜之間便成了高高在上的侯夫人,渾身上下皆奢華富貴,這怎能不讓趙柔心中充滿酸意?
安坐于椅上的趙婉當然也感受到了好幾道目光像刀子一樣剜在自己身上,但她淡定地該喝茶喝茶,該吃糕點便吃糕點,一點也不在乎這些眼光。
當然,她也沒有什麽特地來打臉這些當了自己兩年家人的想法,不過是本着大衍的習俗,該回門便回門,該演戲還得繼續演一點戲罷了。
許是靜谧的時間過長,趙夫人終于清了清嗓子,開始扮演着母親的角色,朝着這位出了嫁的女兒噓寒問暖。
“回母親,一切都好。府上的婆母嫂子們亦待婉娘十分和煦,并無什麽不适應之處。”趙婉平靜地回應着趙夫人的詢問。
“那便好,原本還擔心你到了雲府會想家,如今得知你過得不錯,我們做家人的,便都放心了。”趙夫人語重心長道,“不過你在雲家,亦要恪守婦道,循規蹈矩,好生做好你該做的事情,不要惹得婆母不喜,妯娌不合。”
“謹遵母親教誨,婉娘會的。”趙婉回道。同時在心裏補上一句,“才怪”。
“姐姐如今成了侯夫人,想必事事皆能如意了,只是不知姐夫待姐姐好不好呀,我可是聽說,姐夫從前可是個浪——”
“柔娘!真是一陣子不管你,嘴下竟是無一點分寸了,你姐姐姐夫的家事,輪得到你來說?”
趙柔才說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卻是被趙夫人趕緊打斷了。她到底顧忌着趙婉如今的身份不同,也心知趙婉趙柔兩姊妹情分上并不多,便朝着自家女兒狠狠剜了一眼。
“娘,我還不是怕姐姐被人蒙蔽麽,她從前只愛待在自己院子中,一點都不知外頭是怎麽傳的,我這不是、這不是說出來讓姐姐留意着,以免被人登堂入室了呢!”
趙柔一點也不怵母親的瞪視,捏着帕子,帶着惡意,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
“呵。”趙婉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小口,發出一聲冷笑。
等那兩母女都轉過頭看向她,她方不緊不慢地說道:“有勞妹妹挂心我了,不過呢,我家雲郎呀,自是待我極好的。”
“我想要什麽,他都毫不猶豫地應承了。”雖然是通過擲骰子比大小贏來的。
“每日裏皆對我十分珍重,擔心我冷了,又牽挂我餓了,還怕我心情不佳……”
她作勢摸了摸被阿秀捧在手中的、全然無一絲雜毛的潔白大氅,感受着那柔軟的皮毛在自己手心撫過。
“在家事上呢,他充分尊重我,我說什麽,便是什麽,他一點意見也無。”
雲舒這種懶得管理家事的人,過去可是能扔給家裏人便扔走了,現在有個娘子願意管起來,他自是樂意得很,哪裏還有什麽意見。
“無論外頭是如何傳的,但在我這兒,他便是最好的夫君,亦是家中最好的頂梁柱。因此,還得多謝妹妹當初勸着娘親受了這門親事,并将這好婚事讓予了我。”趙婉微微一笑,語氣中刻意帶出了一絲驕傲和自豪。
趙柔此時一張俏臉已然漲成了豬肝色,她嫉恨地看着趙婉,想說點什麽,卻又什麽都說不出。
難道她會說自己如今後悔拱手相讓了?還要來嫉妒姐姐的好姻緣?
不,她趙柔再如何,也是個要面子的,豈會嫉妒自家姐姐這突降的姻緣、簡陋的婚事?
對,趙婉一定是胡說八道故意來氣自己的,她要穩住!她才不要被圈了進去!得反擊,必須得反擊!
就在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時,厚重的門簾被外頭守着的侍女掀了開,露出了半個身姿挺拔的郎君,郎君芝蘭玉樹般直直走了進來,含着笑說道:
“哦?沒想到娘子對我的評價如此之高,這倒令我有些慚愧了。”
一室的暖氣随着寒風席卷進來,有了些許凝滞。
趙夫人瞬間收斂起面上的不悅,趙柔頂着漲紅的臉将要吐出口的尖言銳語生生吞了回去,轉而有些羞澀地偷偷瞄着這俊俏至極的姐夫。
而趙婉,則呆住了一般,面上難得浮現出了一絲尴尬。
還有什麽比在背後肆意“炫耀”卻被當事人給聽見了更尴尬的事情嗎?!
“雲郎本就如此好,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趙婉強裝淡定地又喝了一口茶。
“嗯,娘子亦是十分之好。”雲舒笑着說道。
兩小夫妻就這麽公然在一屋子人面前秀起了恩愛,直到趙大人頗為尴尬地打斷了兩人的互誇,衆人方才恍恍惚惚地、迫不及待地去準備用午膳。
因着趙家人少,自家人便沒有分男女席了,這給了趙婉和雲舒小兩口又一次的秀恩愛機會,衆人幾乎被閃瞎了眼,趙柔更是一頓飯都沒塞進口幾粒米。
好不容易結束了用餐,這回連趙大人也不太想繼續跟這位郎婿多多交流培養感情了,衆人送走了兩人,皆好生松了口氣。
而車廂內,新晉的侯爺與侯夫人,則如狐貍一般,滿懷深意地相視而笑。
“娘子真會演。”雲舒由衷感嘆。
“夫君亦不遑多讓。”趙婉誠懇評價。
兩人再次笑得和煦,對對方的演技都很滿意,一路高興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