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十八日,無風無雨,宜遠行。

元京城門外陸續駛出一道長長的車隊,朝着西北邊的臨州方向去了。

出發不過半日,趙婉滿腔興奮的情緒便已經徹底涼了下來,無他,實在是坐馬車太折騰人了,哪怕是馬車內已經墊了好幾層厚厚的褥子。

往日在元京內寬闊而平坦的道路上,坐個半個時辰或一個時辰的馬車,雖有些震顫,亦在可忍受的範圍之內。

可到了城外官道上,體驗感卻要遠遠遜色于城中。未曾下雨,路上倒是不泥濘難行,但馬車輪子軋在大小不一的碎石鋪就的路面上,車中人便要頗為狼狽的上下颠簸,幾欲将胃中的食物都給震了出來。

趙婉毫不舒适地如此颠了良久,實在是身心俱疲,最後哪裏還想多看看簾外的景色,只好絕望地靠在車廂壁上,在一磕一磕難受地閉目養神了。

阿秀見着夫人面色蒼白,忙貼心地找出一只小小的頭枕,将之放在了趙婉的腦袋後頭,勉勉強強使得她不磕在堅硬的車廂壁上,舒服了些許。

期間騎馬而行的雲舒倒是來看望了一回,又與在車內陪侍的阿秀問了幾句,她也不曾睜眼。

倒不是有太多的生理反應,亦沒有惡心到真的想吐,就是這颠簸來颠簸去的,路上風景亦逐漸千篇一律,她便沒有什麽興致了。

待黃昏時刻,隊伍終于到了第一個落腳點——近畿三州之一的奉州。

雲舒忙着旁的事情,趙婉便兀自與三位嫂嫂侄子侄女們共用了晚食,飯後稍稍修整了片刻,又被幾人撺掇着丢下一串小娃,去逛逛奉州最有名的瓦肆之地。

“如何如何?這身倒是好看,就是咱們走得太匆忙,那錦衣閣是按着我從前的身量裁制的,如今腰身倒是顯得有些緊了。”

驿館的客舍中,幾位雲家的娘子正眉飛色舞興致勃勃地試着衣裳。說話的正是二嫂鳳娘。

而此時她穿着的,竟是一身瓦松綠的男子直裰!

只不過這直裰經過了小小的修改,腰身處較之旁人穿的,尺寸約摸是要小上一些,穿在本就長相英氣的鳳娘身上,顯得身段清瘦,尤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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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僅僅是衣着,此時她的頭發也都統統收攏了起來,一并塞進了一頂四方平定巾中,由此更使得她身量高挑,而愈發風流了。

“好看好看,端的是一個俊美郎君。鳳娘、哦不,鳳郎如此模樣,實在好看,也不知要迷倒多少小娘子!”

“就是就是,好看得緊,我這身倒是合身,就是顏色未免也太粉嫩了些,早知如此,我當初也應當選個穩重些的玄色或是青色呢。”

此時大嫂、三嫂與趙婉亦在丫鬟侍女們的服侍下換好了衣裳,戴上了頭巾。

幾人相互看着對方的衣着,氣氛一滞,又瞬間活絡了起來,皆指着對方,笑得十分開懷。

“哪裏便不好看了,你看婉娘這身月白的,不也未顯穩重麽,倒襯得小郎君唇紅齒白的,惹人憐惜吶!”

三嫂假作粗犷模樣,上前去伸出凝脂般白嫩的修長手指,輕輕挑起了趙婉的尖巧下巴,抛着媚眼說道。

只是她這媚眼抛得着實蹩腳,簡直跟眼睛得了什麽了不得的病似的,歪七扭八的,将衆人都惹得前仰後合起來。

“郎君既覺着我好,便牽我回家罷!”趙婉作楚楚可憐狀。

“哈哈哈,沒想到婉娘竟是如此調皮,這演戲的功夫,可是比鳳娘要好上百倍有餘!”大嫂煞有介事地品評道。

趙婉聞之,心中得意道,那可不,我可是在趙家演了兩年戲,這演技上的功夫,可是爐火純青着呢。

她透過不甚清晰的銅鏡,看着鏡中截然不同的自己,若有所思起來。

往後若是出門在外,以男子身份,倒是确實要好上一些。

元京貴女們未必敢做這樣的事情來,但雲家的嫂子們,卻顯然是做慣了此等女扮男裝之事,還別說,好生裝扮起來後,卻是個個都很像個清秀俊美的郎君。

趙婉盯着自己那張臉,想了想,又沾起石硯中未用完的黛粉,将眉毛給畫粗了幾分。

好了,這下秀麗之意便又下去了些許,鏡中活脫脫便是個風流俏郎君了。

“婉娘為我等也畫上一些,鳳娘便不用了,她眉眼天生便濃厚,已然英氣十足。”三嫂忙将臉湊了過來,示意趙婉來幫着畫一畫。

“你三嫂哦,非要學京城小娘子們的,畫那細細長長的柳葉眉,好看是好看,扮作男裝卻是有那麽些不像。”大嫂在一旁好笑地揶揄。

“哪有,你倒是未瞧見那勾欄瓦子裏頭,多的是塗脂抹粉的郎君呢!個個兒的精眉秀眼的,別人也不曾覺得他們就不像是個男的了。”三嫂斜着眼睛不服氣道。

“好看的。只需稍稍補畫一下即可。”趙婉笑着打圓場,輕輕地為三嫂也填粗了眉毛。

她雖然在化妝一事上并不太精通,但以前無聊時也會在短視頻上刷到各種美妝博主的視頻,多多少少有些心得,動手間便更加得心應手。

說話間,幾人的裝備俨然已經齊齊整整了,便各自揮退下人,一溜兒地出門玩兒去了。

奉州作為近畿,離京城不過幾十裏,并無什麽特色,熱鬧亦遠不如京城。

盡管如此,勾欄瓦肆等地方,還是有不少百姓聚集的。不多時,幾個男裝的女娘便有說有笑地來到了雀兒門市。

雀兒門市作為全奉州最廣闊、最熱鬧的商市,在宵禁之前,處處皆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列肆之中,既有绫錦美玉,亦有小食香攤,吆喝聲、交易聲,互相交織,煙火氣十足。

趙婉跟着幾位嫂嫂,購起有趣的玩意兒時毫不手軟,不一會兒,幾人便幾乎空不出手來了。

“早知如此,就該帶上幾個仆婢了。”二嫂吐了吐舌頭,頗有些後悔。

“不如雇個幫閑,将這些先送了回去罷。”大嫂出主意。

幾人達成共識,略略留意了一下,便從道旁一處瓦子邊上招來了個閑漢,囑托他将物事都送到奉州官驿中去。

小玩意兒零零散散雖一大堆,但都是小物,并不難拿,那閑漢一聽是送至官驿,這幾位郎君又出手大方,忙高高興興地接了這活兒。

待閑漢離去,趙婉幾人便進了前方一處專門演百戲的勾欄。

奉州的勾欄有好幾座,嫂嫂們尤為喜愛那說書的,于是便選定了那正說得熱鬧的一出說書之地,站定在一方人略略少些的棚中。

旁人只道是幾位書生出來放松放松,多數只随意瞟了一眼,便全副身心地為臺上正說着的劇目轟然叫好了。

在趙婉看來,這瞧着年過半百的說書先生,口才功底着實是不錯,說起書來抑揚頓挫,引人入勝。每當他稍作停頓之時,周邊棚中的看客們便拍手叫好,氣氛十分熱烈。

原本趙婉也在沉浸式地欣賞這古代的脫口秀藝術,但聽着聽着,她便逐漸發現,立在旁邊的幾位嫂嫂面色開始不愠起來。

“怎麽了大嫂?”趙婉湊近離自己最近的大嫂,悄聲問道。

“這說書的,似乎是在說咱們雲家軍去年那場……”大嫂猶豫着說道。

“啊?”趙婉并不太知曉邊關之事,即便是一年多以前那場禦沙關的戰役,她亦只知道大衍是打了勝仗,但她的公公,都督雲鋒及其副将三子雲勤皆于此役中折戬,至于個中緣由,她便無從了解了。

“嗯,這人雖将故事的背景換作了前朝,又将實際的人名地名隐去,但屬實是說的去年夏時那場戰役……”二嫂眸中閃過一絲悲傷,轉而迅速掩去,變作了憤怒。

她恨恨道:“也不知此人是何居心,消息又是從何而來,竟是不盡不實,抹黑了咱們雲家軍的名頭!”

“瞧他說的都是些什麽?雲家軍怯戰導致敵人奔襲追擊?主将決策失誤造成損失巨大?父子無能方才戰死于石湖林?呵,簡直一派胡言!明明、明明是朝廷——”

“噓,勿要在此多說。”大嫂打斷了二嫂,示意她不可多說。

幾位嫂嫂俱都是一臉怒容,她們生于邊關,自小便是聽着雲家軍的故事長大的,雲家軍不畏戰死,能力卓絕,是高茲人的克星,亦是百姓們的守護神。

邊關數萬百姓,就沒有不敬佩雲家軍、不愛戴雲家軍的。

誰知一家之主雲鋒不過才逝去短短一年多,雲家軍的名聲,竟堕落至此,而戰場上的事情,也被這不知是存心還是無心的說書人,給歪曲了個結結實實。

這怎能不讓人憤懑?

毋論臺下的看客們是如何議論的,臺上的說書先生仍在拍着他的醒木,繼續将故事給說了下去。

雲家軍在他口中,俨然成了光吃糧饷不辦事的破爛軍團,雲鋒在時便不是什麽好邊軍,雲鋒去了,群龍無首,這雲家軍便更成了一盤散沙。

更可氣的是,臺上說得唾沫橫飛,臺下亦掌聲連連,仿佛此人說的不是故事,而是什麽絕妙仙音。

而大嫂等人的面色,則愈發的肅然起來。

趙婉亦生出了很大的不忿,她雖然來到這個大衍不久,但從以往的少數參加貴女們的宴會的經驗來看,那會兒并未曾有人敢如此評判雲家軍。

即便是家中慣來與雲家不和的小娘子,若提起雲家、提起雲家軍,都不舍敬佩之意。無他,雲家軍在侯爺雲鋒手中以來,便是勝多敗少,威名赫赫。

但此時,臺上說書的是百姓,臺下聽書的亦是百姓,而在這些間接享受了雲家軍護衛的百姓中,卻是在盲目地相信着這些流言,對雲家軍産生了如此糟糕的印象。

聽着臺上臺下諸多置喙雲家的言論,趙婉感到心中十分不适,她嫌惡地看着那說書人,拿出了萬分的專注力,仔細辨別着他的話。

而與此同時,也到底還是有些百姓逐漸聽出了不對勁的地方,他們帶着些許猶疑,交頭接耳地詢問着友人,卻始終也不敢大聲質疑什麽。

待說書先生講完今日這一回,欲從側面離去時,人群中傳來了一道響亮而清脆的聲音:

“先生請留步,在下有幾處疑惑,請務必指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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