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秒,緊接着人群中又開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原本準備離開或是等下一場的人都十分乖覺地駐足下來,紛紛将目光投向說話的趙婉。
“這位小郎君,老頭子只是個說書的,恐怕并不能為郎君解惑。”
那說書先生見人群聲響漸大,心知不可一走了之,便轉身重新回到适才說書之處。
他那雙略顯渾濁的三角眼,此時如利刃般盯着趙婉,面上卻露出和藹的笑來。
“這莫不是來砸場子的,孫老頭這回怕是有麻煩了!”
“怕什麽,這小郎君一看便清透稚嫩,想必并無多少惡意,只是純粹有些疑惑罷了。”
“說起來,這次孫先生說的書,我此前卻是未曾聽過,但聽着聽着,卻覺得有些許不對勁之處,說不上來是什麽,好像就在講那雲……罷了罷了,總之雖然精彩至極,卻是不若上一次說的那故事。”
“噓,那小郎君要說話了,快別說了!”
趙婉與幾位嫂嫂現下已經站在了棚子的最前端,而身後那些百姓們,此時正朝着幾人指指點點,輕聲議論。有熱鬧可看,這些人向來是不嫌事大的。
趙婉清了清嗓子,用略略比原來要粗犷一些的聲線說道:“在下有三問,還望老先生解惑。”
她頓了頓,接着道:“其一,您那故事中,邊軍怯戰,請問是如何怯戰的?是見了敵人便四散奔走?還是不聽上頭指揮各自逃命?适才先生并未透露細節,在下心急,便想知曉。”
“這……自然是敵人一來,那白巾軍便各自退卻,不敢上前了。”孫先生呵呵笑道。
“好,其二,您只說那白巾軍主将愚鈍無知且貪婪至極,不僅克扣将士糧饷,更疏于訓練,在戰場中更是父子倆皆率先棄軍遁逃,以至于遭敵軍伏擊,不得不應對,最終被殲于石湖林。
在下想問,如此主将,怎生朝廷便非要任他為将?”趙婉問道。
“朝廷認命,我等百姓如何能知其緣由?小郎君屬實是較真了,小老兒這不過是在說書而已,我說得開心,臺下的衆人聽得愉悅,賓主盡歡便是最好,怎麽就需如此嚴謹了。”孫先生頗有些不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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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趙婉感覺到自己的手指被輕輕拉了拉,便偏頭看了過去,卻是二嫂鳳娘。
她明了了鳳娘的意思,便稍稍往後退了一步,将主場讓給了對方。
而鳳娘則朝前走了一步,揚聲問道:“第三,先生故事中,又是常年守在邊關的白巾軍,又是主将為父而副将是子,更提到此父子倆雙雙隕于一處滿是石頭的林中,您扪心自問,這到底說的前朝野史?還是說的本朝去歲禦沙關一役!”
鳳娘的聲音如同她的人一般英氣而勃發,穿透力十足,此時落在圍觀的百姓耳中,便如鼓點落在耳膜處似的,頗有些振聾發聩的意味。
“是啊,我就說怎麽聽着不太對勁兒,又是父子齊上陣,又是白巾的,誰人不知雲家軍的标志之一,便是在盔甲之內的裏衣中,藏一方寫了遺言的白布帕子!”
“老天爺!若真是如此,雲家軍怎的在這孫老頭口中,成了這副模樣!我倒是不信他所言,但三人成虎,實在架不住聽的人多了,便當真了呀。”
“啊……這,這屬實有些不道義了……”
“呸,這說書的,我看就不是好東西!若真是換了個名頭實則說的就是雲家軍,豈知我等皆對雲家軍欽佩之至,焉能不曉得這老頭兒實屬胡編亂造!”
孫先生默了默,一時無言,又轉着眼睛似在思考對策。
而鳳娘自是不等他拖延時間,緊跟着又逼了一步,“望先生為我等解惑!”
“這位小郎君莫要胡亂猜測,小老兒并非說的是雲家軍。若大夥兒非要這麽認為,那我也沒有辦法,實乃百口莫辯吶!我上有老下有小的,還請幾位郎君莫要為難我了。”
孫先生此時面上已無笑意,他皺着一張臉,眼角額頭的每一道褶子都透露着十足的委屈。
而這,又讓圍觀人群有了些動搖,更有幾人盯着趙婉幾人,頗有些埋怨他們無事生非的樣子。
“你!”鳳娘氣急,心中直罵這人無恥至極,說不贏,便開始耍無賴了。
“先生此言差矣,非我等要砸人飯碗,實在是因家學緣故,我知前朝并無您說的這樁公案,更無上陣的父子兵。
但去歲,雲家軍雲侯爺與其三子雲小将軍禦敵于禦沙關外,慘遭伏擊,父子拼死抵抗,陣亡于石獅嶺,卻是有其事的。您既然篤定故事中說的并不是雲家軍,那這些相似之處,又從何而來?”
說話的正是大嫂,她撫了撫鳳娘的背,示意她消消氣,便自行接過話頭去,心平氣和的與那說書先生說道。
她聲量并不大,但此時四周皆靜,卻顯得其言論既有理,且深入人心。
“是啊,孫老頭今日講的,簡直處處都與去歲邊關那一聞驚朝野的戰役比對得上。”
“嘁,雲家現今已無人執掌雲家軍,卻是要被人在如此場合歪曲戲說,實在令我等羞慚!”
“就是就是,忠君愛國之士,不應遭小人歪曲事實!胡亂置喙!”
“要不是這幾位小郎君指了出來,我們都被他給忽悠了!孫老頭滾下去!此處再不容你!”
“對,滾下去!”
衆人聲音漸大,更有從前便對雲家軍有着十足好感的年輕郎君呼喊着,要轟趕孫先生下臺,言明今後再不為這臭說書的付一個銅板。
說起來,民間百姓平日裏并不留意邊關戰事,但每戶每家,五親六戚的,哪個不知雲家軍過去戰功赫赫?哪個不知雲家軍死守邊關,是今日他們能安樂過日子的一道屏障?
是以衆人愈發憤然起來,紛紛朝着那說書臺子湧去,勢要親手将那孫老頭給趕走。
孫先生見勢不對,更見着竟有一蒸餅不知被何人憤然抛了上來,朝着他的臉面直直射去,忙躲避開來,灰溜溜地匆忙逃了下去。
再晚一步,他可就不僅要被趕下去,更要被無數人暴揍一頓了!
趙婉幾人心知此事便只能到這裏了,她們并不能去追擊審問。但眼見着身周衆棚子裏的百姓此時皆反應了過來,想必那孫先生今後是再也不敢亦不能說這故事了。
這已經算是很好的結果了。
因着此事,臺上暫時沒有別的節目上演了,想必也沒有別的人敢上來當那憤怒的人群的靶子,因此人們都開始往外走去。
幾人也不做停留,随着人群,小心翼翼地準備退了出去。
而趙婉跟在幾位嫂嫂後頭,擠擠挨挨地在洶湧的人潮中,不經意間一擡頭,卻看見了雲舒正在不遠處的另一處棚子中,正目含深意地看着自己。
他見趙婉發現了自己,倏爾一笑。
趙婉驀地便覺臉頰一燙,也不知道是人群太多擠得太過用力了,還是因着那人的笑容帶着熱意,如一根絲線般,游刃有餘地鑽過無數人之間的縫隙,貼在了她的臉頰上。
好不容易擠了出來,衆人紛紛呼吸着街上新鮮的、帶着香甜滋味的空氣,在疏朗寬闊的地方,終于放松了下來。
經此一事,大家都無甚逛街的心思了,皆懷着沉沉的情緒,緩緩朝着官驿歸去。
待趙婉回到自己的客舍,她已經累得不行了。
本來一路颠簸之時便已勞累不已,又耐不住嫂嫂們的拉扯,去逛了這一遭,回來後又沐浴更衣換好一身舒适的衣裳,此時已一個手指頭都不願動彈。
待至深夜,雲舒帶着一身剛沐浴完的冷濕氣息回到房間時,趙婉已經睡過一個小覺了。
“我吵醒你了?”雲舒見窩在被子中的趙婉半睜着迷蒙的眼睛看着自己,眼珠子随着自己的走動而轉動着,有些好笑。
“倒也不是,你忙你的便是。”趙婉嘶啞着說道。
她雖然已經來到這大衍朝兩年多了,但夜貓子屬性卻是未曾改變多少。旁人差不多九十點鐘就睡覺了,她卻總要捱到大半夜方才阖上眼睛,即便是并沒有什麽事做,更沒有電腦和手機可玩。
“喝口溫水,莫不是受了風寒?今日尤為寒冷,你又出去玩了這麽久。往後出門,多穿點。”
雲舒遞過去一杯溫水,趙婉便微微側頭就着他的手将杯中的水給喝了。
“好。你也是。”趙婉說道。
她此時睡意已無,便順勢坐了起來靠在床頭,看着雲舒拿起一本書端坐于不遠處,幾番猶豫,欲言又止。
“有什麽話便說罷,吞吞吐吐作什麽。”半晌後,雲舒無奈地偏過頭,說道。
“今日你是在那瓦肆裏見着我與嫂嫂們了?”趙婉問。
“你與嫂嫂們如此英勇而善辯,我自是見着了,娘子口才十分了得,表現甚好,為夫自愧弗如。”
雲舒憶起不久前趙婉穿一身直裰戴個方巾,将那說書人“讨教”得恨不能鑽進地裏的模樣,笑了。
“嘿嘿,”趙婉挪了挪臀部,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她頑皮道,“我可不僅僅是口才好,其他的,你今後便知啦!”
“是麽,那我便拭目以待了。”雲舒挑了挑眉,表示十分期待。
“那說書先生,也不知背後受何人指使,按理來說,他作為平民百姓,不應當對去歲那一戰知之甚詳才是。”趙婉觑了觑雲舒的臉色,小心地提到。
“嗯,朝中有人一直想接管雲家軍,亦有人想直接摧毀雲家軍,重新弄出一個什麽軍來的,因此這些年類似的把戲從未停止過,這一年以來,便更是如此了。”
他頓了頓,又安慰道:“不過不必擔憂,無恥小人的雕蟲小技罷了,是非曲直,聖上自有定奪。”
趙婉道:“嗯,我知道的。今日也是話趕話,心頭憤懑難解,便弄出了這一遭事來。”
雲舒道:“你做得很好,你能如此維護雲家、雲家軍,我便十分歡喜了。只是今後要更加注重自身的安危才是。”
趙婉點點頭,“嗯,我省得的。”
她此時心中很是愉悅,原本心裏還是有些擔心雲舒對自己沒有知會就穿着男裝行于市井有意見,但現在卻是一點擔憂也沒有了。
看起來雲舒确實是言出必行,說了認同她行走自由,便也不問去處,任她自行決定。
嗯,這個夫君,嫁得值當。趙婉滿意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