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六幕（3）

沈巍的身體劇烈地抽動了一下，插在他後心的冰錐驟然冒出蛛絲一般絲絲縷縷的黑線，眨眼的工夫，就好像一個巨大的蠶繭，把他整個人包在了裏面。

夜尊！

趙雲瀾的眼中冒出了火，他二話不說，從褲腿邊掏出一柄短刀就朝着對方的頸部插去。

铛一下，短刀被硬如鋼鐵的肌膚生生彈開，趙雲瀾咬牙又紮了下去，這次整柄小刀都脫手甩飛，趙雲瀾被震得後退了兩步，受過傷的右臂重新裂開，鮮血往下滴落。

趙雲瀾咬牙切齒：“放、開、他。”

夜尊一只手握着冰錐的一角，另一只手指着趙雲瀾笑道：“令主，別白費勁了。今天這個人我得帶走，你想要他，也可以，拿鎮魂燈來交換。”

趙雲瀾對這種類似“交換人質”的條件充耳不聞，英俊的眉宇間驟然呈現出了某種沉靜至極的陰郁：“那我奉勸你，如果你夠聰明的話，最好也給我一錐，否則，我，絕不會放過你。”

夜尊縱聲大笑：“放不放過，你又能拿我如何？令主，你對我有恩，我始終不願對你下手。要救他，來大封入口吧。”

夜尊說完，帶着尖銳的笑聲，黑霧升起，一瞬間他與被黑繭包圍的沈巍同時不見了蹤影。

趙雲瀾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他的臉上浮現出了幾乎是吃人的表情，郭長城在一旁看着，許久都不敢說話。

楚恕之打破了沉默，他說道：“大封入口離這遠不遠？我們一起去。”

趙雲瀾良久才低低回了聲：“黃泉萬丈處，你們去不了。”

郭長城大着膽子靠近了點：“趙處，你的手還在流血，要不要先包紮下？”

趙雲瀾突然笑了。

他的笑帶着幾許無奈，又帶着幾許諷刺。他看了眼攝政官：“包紮？只怕有人巴不得我流血。”

攝政官的汗又流了下來。

趙雲瀾轉身欲朝忘川水走去。

攝政官道：“令主留步！令主現在沒有鎮魂令庇佑，只怕誤喝了黃泉之水，反倒魂飛魄散！”

趙雲瀾停下了腳步：“哦？你們還會擔心我是否魂飛魄散？”他冷笑了聲：“對，你們是該擔心，這萬一我現場挂了，你們豈不是白白地花了這麽多的心思。”

攝政官的全身抖了下，低頭不語。他身邊的陰差倒是逮到了機會，開口對着這個已經沒有鎮魂令的凡人說道：“地君有令，請鎮魂令主前往地君殿一敘。”

趙雲瀾轉身，站定在了昏暗之中。

他道：“讓地君，帶着鎮魂燈，來見我！”

鎮魂燈。

一盞足有十幾米高的油燈，外觀與黃泉路上刻着“鎮魂”兩字的小油燈如出一轍。由此可見，地界還會出cosplay系列小型紀念品，郭長城撓着頭想道，不由自主地朝着油燈走了過去，馬上就被楚恕之給拉住了。

趙雲瀾仰頭看着展示在黑沉沉的半空中的鎮魂燈，過了許久後才将目光凝視在了遙遙坐在前方殿椅的地君臉上。

“我的血，和鎮魂燈有什麽關系？”與其是在詢問，不如說他是在嘲諷，楚恕之看見他這位領導，在一群魑魅魍魉面前，又露出了玩味的眉眼。

地君這時才從一衆陰差擡過來的殿椅上站了起來，他伸手朝鎮魂燈一點，那巨大的燈身在空中慢慢傾斜，中間部分一覽無餘地展現在了趙雲瀾的面前：“令主請看。”

趙雲瀾看見，鎮魂燈的中心空無一物。

“令主，”這地君大概是哪朝哪代的帝王，說話都帶着文绉绉的措辭：“當年昆侖君為救天下蒼生，嘔出心頭血作為燈芯，肉身坐定化為燈身，四聖鎮守，大封得定。之後歷經數萬年，鎮魂燈芯莫名缺失，大封始有松動之跡。”

趙雲瀾的唇輕輕噬了下，郭長城覺得這副表情竟然和剛才的沈教授如出一轍。

未老已衰之石、未冷已凍之水、未生已死之身、未灼已化之魂……此乃四聖。

當日神農藥缽為他講述四聖來歷，被沈巍中途打斷，後來在茶樓上他又将昆侖與伏羲、女娲、神農三位殉身天地之神并提，趙雲瀾便覺得有所指示。只是他一心在沈巍身上，并沒有細細思考。原來，鎮魂燈就是他昆侖的肉身所化。

那麽，沈巍為何要千方百計地阻攔他得知四聖之事？

只怕是因為……他的血。

當日在昆侖山巅，那名鬼族青年看着自己的血就迫不及待地撲食而來，他已有所懷疑。加上之後的陰兵斬，他以血為媒，三千陰兵受召而出，大封竟然能被撕出了一個大口子……趙雲瀾挑了挑眉：“當時在昆侖山上，我以指尖血煉出功德筆，特別的不低調，只怕三界皆知，你們地界，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條線索吧。”

這地君看起來年齡不大，但城府頗深。此刻聽了趙雲瀾的話，也只是拱了拱手：“鎮魂燈乃四聖至為關鍵之物，地界關注令主也是為蒼生着想。還望令主見諒。”

趙雲瀾冷笑了聲：“為蒼生着想，因此縱容陰魂橫行，引得我以血為媒動用陰兵斬。地君果然好大的口氣。”

攝政官在一旁擦了擦汗。地界在大封開始松動時便将《魂書》放入特調處，之後又聽說趙雲瀾煉出了功德筆，為探得昆侖血是否真的具有神力，故意縱容陰魂複仇，誘使趙雲瀾動用陰兵斬，果然試探成功。只是這樣一來，便間接造成了大封的撕裂，導致如今的搖搖欲墜，幸好這事三界還不知情，要是知情，這還不集體來掀翻了地界。他從一開始便不贊同地君這樣的兵行險着，此刻更是心有戚戚焉。

地君倒并沒有半分愧疚，他點頭道：“既然如此，那令主也難辭其咎。如今大封将破，還望令主念天下蒼生，為鎮魂燈複燃。”

趙雲瀾笑。他笑得幾乎無法自抑。

“黑袍大人守衛幽冥萬年，就守衛出你們這群玩意兒？”

幾個陰差異口同聲地斥道：“小子無禮！”

趙雲瀾大笑。

自從沈巍被夜尊擄走後，他的心底幾乎已經麻木，此刻才感覺出來些許的刺痛。

“你地君為了地界，行為再卑鄙也算是事出有因。但你竟然步步緊逼，與鬼族聯合，千方百計引我下地界，放出厲鬼讓黑袍使為我觸犯地規散盡神力……”他越說越怒，淩眉早已擰在了一起：“如今他已被夜尊擄走，你們便可借機逼迫，呵！地君這果真是，其心可誅！”

地君臉色沉了又沉，與鬼族聯合可算是犯了三界之大忌。但如今眼看大封将破，趙雲瀾又被沈巍日夜守護，如果不是出此下策，只怕大封破了後，首先遭滅頂之災的便是離大不敬之地最近的地界。

他此刻也懶得裝腔作勢，掃了眼趙雲瀾：“令主若此時舍身成仁，地界必将昭示三界，感恩令主之大德。”

趙雲瀾嗤笑：“哦？這麽說，另外兩件聖器在黑袍使身上你們也是知道的了？怎麽，打算利用夜尊拿回山河錐和功德筆，再将他手中的長生晷給騙過來？到時，你地君以四聖平定天下，就成了三界之首，一呼百應，他媽的至高無上？”

陰差又異口同聲地怒斥道：“趙雲瀾！”

趙雲瀾油鹽不進地頂了句：“是鎮魂令主！”

地君面無表情地盯着趙雲瀾。這個凡人既然沒了鎮魂令庇護，也就稱不上鎮魂令主。加上黑袍使已經被夜尊擄走，他自然也沒了什麽顧慮。此刻他從牙縫中迸出了兩個字：“拿下！”

一群陰差擁了上來。

楚恕之和郭長城立刻站到了趙雲瀾面前。

就在此時，一股黑水莫名從四周噴來，那些擁上來的陰差一個個像被油煎了一樣，慘叫着在地上打滾，不斷地□□道：“五黑湯……是五黑湯……”

“老趙！”一聲呼喊從身後傳來。趙雲瀾轉頭一看，是祝紅和特調處的一群人趕了過來，她的衣服撕了個口子，高跟鞋的鞋跟也折斷了一根，但兩眼放着光。她利索地跑到了趙雲瀾身邊，對着那些陰差嘶嘶地吐着蛇信。

大慶帶着林靜也從後面追了上來。今天淩晨趙處和沈教授下了地界後，他一直有些心神不靈，就召集了大家一起過來，在大槐樹旁正遇到了從妖市跑出來的祝紅。

林靜提着水槍站在一邊，大概是防着地界缺氧，他給自己套了個造型複雜的氧氣罩，乍一看活脫脫一只大蒼蠅。此刻他身後背着一個巨大的水包，一根軟管從水包邊側拖下，連着他手中的水槍。他沖着陰魂按了按水槍，裏面又噴出一股黑水。

五黑湯。取陰時陰月出生，全身烏黑、不帶半根雜毛的黑狗、黑牛、黑驢、黑豬以及烏骨雞的血和成。這是專門克制陰魂的秘方，只是原料難得，不知林靜匆忙之下是從哪弄來的。

林靜打地鼠般對付着陰魂，忙裏抽閑地問道：“趙處，我這殺了陰魂是犯了地規的，你回去不會揍我吧？不會扣我工資吧？”

趙雲瀾冷冷道：“不會。殺得多給你加獎金。”

林靜的水槍兒噴得更歡了。

地君和攝政官自然不怕五黑湯，但那些陰差不一樣，都不由自主地向後退避。加上小郭手中時不時冒出火花電棒，一時間雙方僵持在了那裏。

但趙雲瀾知道，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林靜的五黑湯再厲害，也總有用盡的時候。加上小鬼難纏，在對方的地盤上怎麽也占不到便宜。

他正沉着臉想着法子，只聽得身後刷拉拉來了一群人。

是妖族。

蛇四叔帶着一幹妖族長老趕了過來。

他沒有看地君，只是先到趙雲瀾面前行了禮：“見過令主。”

趙雲瀾點了點頭。

剩下的妖族長老齊齊站在了趙雲瀾身後。

妖族一行個個都是修煉萬年的得道者，加上手中都有些祖上傳下的千奇百怪的東西，地君自然也明白今天是沒法強行帶走趙雲瀾了。他擡了擡手，命陰差停止行動，首先向着蛇四叔點頭：“蛇長老是否知道，這鎮魂燈的燈芯……”

蛇四叔打斷道：“老朽歷經萬年，自然知道。”

地君并不氣餒，又道：“那如今大封松動，長老是否知道，這燈芯對我們來說意味着什麽？”

蛇四叔看了眼祝紅：“我這孩子，被我緊緊關在了房內。都知道從窗戶跳下，冒死來這追随曾庇護過她的鎮魂令主。我們妖族 ，自然不會忘了當年山聖的大恩大德。”

說完話，他又轉過身朝着趙雲瀾恭恭敬敬地再行一禮：“妖族謝過山聖之恩。”

萬年前，大封破後，蓬萊山開，昆侖君庇護妖族在亂世存活。萬年後，大封将破，妖族惜命，原想退避深山 ，等待繼承山聖的沈巍打開蓬萊後再去避難。但最終卻還是又聚回了妖市，決定誓死追随令主。

也許有過猶豫和掙紮，也許有過貪生和怕死，也許，也有過對全族的不舍和留戀。但在最後關頭，就如同祝紅奮不顧身地追随着趙雲瀾一樣，妖族還是一致做出了這個決斷。

蛇四叔又對地君道：“就算大封破後，妖族也必追随令主至最後一刻。今天地界要是動了令主一根毫毛，全族與之為敵！”

地君看着這一幹人，終于冷笑了聲。他擡手一揮，四周的小油燈閃了片刻，衆多陰差開始簇擁着他退回閻羅殿。

一時間陰差退得幹幹淨淨，空中的鎮魂燈也跟着消失了。

趙雲瀾看了眼蛇四叔，又看了眼特調處的各位。他輕輕地笑了下。

他說：“這兒沒事了，你們回去吧。”

随後他徑直走到了忘川水邊。

“趙處！”郭長城急忙喊道：“剛才那個長得像判官的老頭不是說了嗎，你不能下黃泉水！”

趙雲瀾腳步不停。

祝紅沖過去拽住了他的袖子：“你跳河幹嘛，你瘋了？”

趙雲瀾道：“我去找沈巍。”

祝紅愣了愣。

趙雲瀾對她笑了下：“乖，跟着你四叔回去，小蛇。”

祝紅道：“沈巍在哪？我和你一起去！”

郭長城鹦鹉學舌地重複着趙雲瀾說過的話：“黃泉萬丈處，你們去不了。”

祝紅急道：“趙雲瀾你聽見沒有？去不了的！不如我們再想想辦法救沈教授……”

趙雲瀾說：“放心，我只要不喝黃泉水就沒事。我肺活量不小，潛個十幾二十米都不帶喘氣的，你忘了？再說我帶着固魂石。”

自從他拒絕喝心頭血後，沈巍便将固魂石給他貼身收着，防止魂飛魄散。縱使如此，畢竟精力耗損，加上在地界呆得時間長了，此刻他還是覺得眼前陣陣發黑。但一想起沈巍被夜尊紮了一錐子，只怕現在正受着苦等自己過去，他就絕不能放過見他的一線機會。

祝紅定定地看着趙雲瀾：“他對你就這麽重要？”

趙雲瀾點了點頭：“他等了我一萬年，我不會讓他再等下去。”

說着，祝紅覺得手中一松，她這才發現趙雲瀾已經在說話時不知不覺脫了皮衣。還未等她喊出聲，趙雲瀾便撲通一聲跳入了忘川水中，直直往下沉去，半天也沒冒出一個氣泡。祝紅将皮衣抱在懷中，呆呆望着波瀾不驚的水面，眼圈瞬間就紅了。

蛇四叔上來摸了摸她的頭：“阿紅，令主不會有事的，他身上帶着我們妖族的水龍珠。可以避水防邪。”

祝紅：“真的嗎？那黃泉萬丈處可怕嗎？”

蛇四叔也看了眼水面：“黃泉萬丈處，大不敬之地入口。我雖然不能過去，但也聽說過，令主曾經在那守護大封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