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流氓

流氓

出生那年,《大話西游》上映。

最初反響平平,一直到千禧年初,才忽然翻身農奴把歌唱,一時之間許多人迷上了一只猴子。

男同學對“曾經有一段真摯的愛情...”倒背如流,女同學幻想自己是紫霞仙子,晃着手上2塊5的塑料手鏈,期待蓋世英雄踩着七彩祥雲出現。

但李昭不大一樣,她覺得自己應該是那個踩着七彩祥雲的蓋世猴子。

李昭有顆俠義之心,從小和老鄭,也就是她親爹,一起看武俠小說,夢想自己成為李尋歡,浪子游俠名滿天下,喝酒吃肉抱美人。

這個夢想在李昭發現自己和同齡人身高差距越來越大,以及她竟然沒有小雞雞這件事後作罷。

這是後話,在此之前李昭一直懷有一腔俠士般的古道熱腸,從小身邊圍滿女孩子,一年級剛一入學,李昭就拍着胸脯向班裏的女孩子保證,以後我來罩着你們。

彼時男女體格的差距還尚未明顯,李昭作為身體發育比較早的,力氣比起很多男孩也不逞多讓。

又因為老鄭就是班主任,很是讓李昭作威作福了一段時間,甚至還組了個“女子幫”,自封了個名號叫“小李女俠”,班裏女同學以姓命名,全都是她的美人。

某天某萬姓小美人忽然哭哭啼啼向她告狀,說有個男生欺負她,搶她的漫畫書還偷親她。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在她小李女俠的場子裏耍流氓?

(其實彼時李昭對耍流氓還沒有十分深刻的概念,只覺得萬美人梨花帶雨嬌滴滴的模樣怪可憐的,因此覺得那小子罪惡滔天,必須得而誅之!)

李昭血氣上湧氣勢洶洶領着萬美人去找回場子。

在教室一個角落裏找到了流氓其人。

見到人的時候,李昭都愣了下,因為對方正是班裏最沒存在感的裴僅,身體精瘦,膚色黝黑,坐在後排天暗點能和黑板融為一體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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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的原則一向是鋤強扶弱,當時班裏有很多小男孩以喜歡的名義欺負小女孩,揪頭發堵牆角掀裙子,人該幹的事一件都不幹。

她當初組建“女子幫”也是為了給那些被無端欺負的女孩撐腰。

但裴僅弱小得就像是會被別人欺負的樣子,一早被李昭排除在了打擊對象之外。

沒想到這小子一幹就是票大的。她們過去的時候,手裏還拿着萬美人的漫畫呢。

公然挑釁,豈有此理!

想到這裏,李昭更是憤氣填胸,掄起拳頭指着裴僅,“就是你欺負人?”

那時李昭被養得白白胖胖紅光滿面,反之裴僅則瘦弱幹癟,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那是漫長的人生中,從體力和精神上李昭為數不多可以壓在裴僅頭頂上的日子。

不過後來想想,也許那時候她也根本沒有在氣勢上占到什麽優勢,因為回給她兇狠表情動作的,是裴僅的冷漠和無視。

他看都沒看她一眼,從她身旁走過。

一如多年以後,他們在異國相遇,他眼神冷淡,像是過去十幾年的時光瞬間消弭,他們再次成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昭昭,昭昭?牛肉串糊啦!”

來自甜妹的一聲呼叫把昭昭從回憶中扯回,她手一哆嗦把面前開始冒火星子的牛肉從炭火上拿開。

然而木已成舟,酒店傾情贊助的厚切牛肉被她烤成了焦糊肉幹,昭昭抱歉地吐了吐舌,“不好意思,我還是比較擅長吃。”

她識趣地從燒烤位退下,俞靈的男友大鐘補了上去。

雪漸漸停了下來,式微的風把遮陽棚頂的雪撲簌簌吹下,一小堆落在昭昭的頭上,她甩甩腦袋,落雪旋轉下墜,又掉進了身前串青椒的人衣領裏。

“對不——”

她下意識的話止在嗓間,再要說怎麽也發不出聲了。

所幸面前人也似乎毫無知覺般,頭也沒回,昭昭眼睜睜看着一小撮雪在他的頸間化水,順着突起的脊骨,慢慢滑了下去。

昭昭從沒料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和裴僅重逢。

當然,在此之前,她無數次想過和裴僅再見時的樣子。

要麽是故作鎮定潇灑地表示好久不見,姐早就忘記以前那些破事了,還是朋友

要麽是扯着他的脖子喊後悔離開姐了吧,姐現在過得可好了,一天三頓小燒烤……

都不該是現在這樣,他就站在她面前,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謝歸去樓下要了兩瓶酒,酒店廚師又專門送了幾盤菜上來,不大的圓桌被一堆飯菜占滿,看起來倒是頗為豐盛。

吃飯間,一桌幾人從瑞士天氣聊到國內政策,再互相問起彼此的來歷。

昭昭埋頭撸串,一邊覺得自己幹嘛這麽心虛,一邊又誓死當個啞掉的飽死鬼。

在俞靈興沖沖分享旅行計劃間隙,謝歸忽然轉向從頭到尾都沒怎麽說過話的裴僅,“剛才在樓下聽到,你好像沒有住的地方,那你現在怎麽休息?”

這肉串好鹹,昭昭喝了一大口水。

好像還是她自己刷醬的那串。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裴僅的聲音淡淡地從耳邊飄過,“我開了房車過來。”

謝歸點頭,表示了然。

俞靈又順勢說:“裴僅的房車超大的,今天的好多道具材料都是他帶來的,我也好想有一輛房車哦。”

說着轉向大鐘,大鐘臉微紅,“我努力。”

謝歸又問:“你是在這留學?房車是你自己的嗎?最近也想入手一輛,方便的話還想和你咨詢一下。”

對方回:“車是租的,在這留學。”

“聽大鐘說你修醫學專業,UZH(蘇黎世大學)嗎?”

“嗯。”

昭昭心裏祈禱謝歸不要再追問下去了。

也是奇怪,謝歸平時挺不愛搭話的一個人,今天卻忽然社交責任感爆棚似的一直問東問西。好在裴僅一直一副興致不高的樣子,謝歸看起來也沒了追問的興趣。

卻沒想到,下一秒,裴僅倏然開口,“你們呢?”

“嗆啷”一聲,昭昭夾肉的筷子掉在了地上,緊實的肉球蹦跶着彈出去幾米遠。

“這麽不小心。”謝歸說着,轉身去給昭昭向旁邊凳子上拿備用筷子。

回身的瞬間,裴僅很自然地将自己的筷子遞給了昭昭,昭昭沒經大腦反應,鬼使神差接了過來。

謝歸拿回筷子的時候,昭昭手裏已經有了筷子,裴僅順手接過他手裏的新筷子,說了聲“謝謝”。

一切發生得無比自然,就好像此前排練過無數次一樣。

也許是這些動作發生得過快,似乎也沒人覺得哪裏不對,甚至沒人看過來,謝歸壓下心底不明緣由的隐隐不快,回答起裴僅方才的問話。

“我們是來度蜜月的。”

這話一出,大腦還在發懵的昭昭又被肉噎了一下,頓時臉頰漲紅,一巴掌錘在謝歸胸口,“你說什麽呢!”

謝歸輕輕後仰,哈哈笑了一聲,“我們來瑞士旅行,她剛好有年假。”

昭昭飛快地偷偷瞥了裴僅一眼,對于“蜜月”這個說法,他好像并沒有什麽很大的反應,仍舊是那副面癱的模樣,甚至趁着她被噎着的時候,把她最愛吃的那份肉的最後一塊夾走了。

幸好她剛才沒主動說起兩人認識,不然他可能冷冰冰一副死相地說,哦?我們認識嗎?不記得了。

一頓飯吃到結尾,兩瓶酒也開始見底,俞靈喝了兩杯酒後,聲音更嗲起來。

她托着腮,抿唇望着裴僅,“裴僅你的國語好标準呀,你是混血嗎?”

“不是。大學以後來瑞士的。”裴僅盯着面前空掉一半的盤子,夾了筷子青椒嚼着。

裴僅竟然開始吃青椒了。

當年他可是把青椒香菜和核彈并作世界三大罪惡發明的。

果然人都是會變的呀,昭昭想。

“啊!那你以前是在中國生活的咯!”這話不知怎麽觸碰到了俞靈的興奮點,她忽然坐直,“你是在哪個城市?”

“南延。”他說。

謝歸擡起頭來,視線落在裴僅身上。

“南延市!”俞靈更激動地拍了兩下手,“我國中,不對,高中的時候去南延交換過唉,你是哪所中學的啊?”

裴僅擡眼,目光在空中飄了一下,似乎沒有落到實點,他說:“南延一中。”

俞靈有些失落地撇了撇嘴,“可惜我去的是三中。”

另一側謝歸卻開了口,“南延一中?昭昭,你校友?”

昭昭正埋頭扒拉空空如也的盤子,被點名後嗯嗯啊啊扯起嘴角道:“啊是嘛,哦哈哈。”

她不明白裴僅想幹嘛,明明不想認識她的樣子,卻又“無意”透露出和她同校。

她能怎麽說,她雖然經常胡謅亂扯,但真要正兒八經扯謊,她真的不擅長。

還好裴僅并沒有說出自己的年級。

“1x屆的。”裴僅補充。

昭昭:…………

“和你同屆啊,”謝歸驚訝道,“你們之前不認識嗎?”

裴僅的目光也緊盯着她,一旁大鐘若有所思擡了擡眉。

俞靈瞪大眼睛眨巴着,“這麽巧的嗎?昭昭你和裴僅是同學啊!裴僅這種外貌,上學的時候肯定就很吸人眼球吧,你竟然沒有認出來,天吶!”

被所有人行着注目禮,昭昭感覺大冷的天自己汗都要擠出來了。

偏偏這種形勢下,裴僅還要火上澆油地追問。

“是麽?所以,你不認識我嗎?昭,昭?”

他的語氣認真又誠懇,好像是在十分真心地等待一個答案,又好像帶着答案問出一個問題。

昭昭懊悔自己忽然豐滿的想象力,以及在裴僅這句話說出來後,拼命湧入腦海的那些死去的回憶。

“認識——嗎?不認識——嗎?”昭昭咬着不鏽鋼筷子,頂着四個人仿佛幾百雙眼睛的注視,嘴角抽搐。

随即又轉念一想。

特麽的,她憑什麽心虛,她又沒做虧心事!

大不了就承認自己當初年輕瞎了眼死乞白賴倒追還被人毫不留情甩了呗。

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得死。臉丢一時轉頭失憶,氣憋一次越想越氣。

在她眼一閉心一橫,準備和裴僅拼個你死我活,有你沒我的時候,裴僅又慢悠悠開了口。

“不過也正常,她們班學習氛圍很好,大概很難留意除了學習以外的事情吧。”

話一說完俞靈反應巨大,“昭昭你竟然還是個學霸!你們大陸的女生真的好厲害哦,漂亮又聰明,還能找到這麽帥的男朋友,好羨慕!”

大鐘不滿地一把摟過俞靈,“什麽意思,是說我不夠帥嗎?”

“當然沒有啦,哥哥在我心中是最帥的。”俞靈嗲嗲撒着嬌躲進大鐘懷裏。

竟然就這麽圓了過去。

從裴僅的話裏,好像是他曾默默關注過昭昭,而學霸昭昭潛心學習,兩耳不聞男色事,一心只修無情道一般。

真是給面子啊——個屁!

小學時昭昭是威名顯赫的小李女俠,裴僅是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瘦猴。

上了高中以後,風水輪流轉,裴僅成了重點班的尖子,昭昭則是普通班的混子。

兩人的班級隔着長長的一道走廊,昭昭思春的時候用牛郎織女那條銀河來形容這條走廊,現在只想比作巷子口王奶奶又臭又長的裹腳布。

那時候正是昭昭豬油蒙心眼最瞎的時候,從前的無名小瘦猴搖身一變成了才貌兼備的天之驕子,俘獲了一衆适齡女青年的芳心,其中也包括昭昭。

她常常在課間繞遠路從裴僅班門口路過去小賣部,就為了遠遠地偷偷看上裴僅一眼。

有次她買完衛龍小辣條剛吃着從樓道走上來的時候,裴僅剛好從班裏走出來。

昭昭心裏一驚,不想被裴僅看到她吃這麽不合人設的零食,下意識把吃了一半的辣條藏進了校服口袋裏。

正在她想要面不改色再次假裝路過的時候,裴僅叫住了她。

昭昭心髒猛地一跳。

還是忍不住主動和她搭話了吧,一定是被她身上蓋不住的迷人優雅氣息迷住了,果然這段時間的路過是有效的。

不過昭昭還是十分矜持地,昂首挺胸地,嘴角帶着三分不屑,三分漫不經心,還有沒憋住的四分激動,問他,“有什麽事嗎?我很忙。”

“你們班自習課太吵,打擾到我們班學習了,再這樣我就去教務處舉報了。”

呵呵,呵呵。

極致的腹黑往往只需要最平淡的語氣。

昭昭此刻的心情,就像她那晚用了半瓶洗潔精也沒洗幹淨的校服褲子一樣,士可殺,不可辱!

在這個只有他們兩人聽懂內涵的故事裏,裴僅看似每個字的誇贊都是對她無聲的嘲諷。

昭昭十分想鼓起勇氣站起來指着裴僅的鼻子說,裴僅你就是個混蛋!老娘瞎了眼才會喜歡過你!

但她沒有。

她什麽都沒說。

最後一塊炭褪了火光湮為灰色,昭昭望着那堆燃盡的煙灰想,算了,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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