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姐姐
姐姐
(姐姐視角)
我很羨慕我妹。
我妹有種很神奇的力量,她無須怎麽努力(當然,她的所謂努力也總是伴随着稀稀拉拉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只需要等待,到了那個時機,幸運就會很自然地砸到她頭上。
她總說自己不喜歡這樣,覺得像是被命運拉扯着往前走,她毫無招架之力一樣。
但誰又不是呢。
誰不是在一次又一次努力又失敗再爬起來的過程中發現,自己真的就只是個普通人。
而且,不是所有人的結果導向都是好的,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在起落落落落中度過,所以我說我很羨慕我妹。
她的每一個“落”都會伴随一個更盛大的“起”,如果是炒股的人,應該能更明白我的心情,試問誰手裏握着這麽一個永遠會升起來的股,能忍住不半夜笑出聲來啊。
我羨慕我妹的地方有很多,細講的話怕是一本小說也裝不下,舉個簡單的例子吧。
她在我滿書桌塞滿情書的年紀,披着家裏的床單拿着刀削的小棍站在小區花園的一個破石牆上扮女俠,追着小男生跑到人家家裏去罵對方小流氓。
我舉這個例子不是在凡爾賽,因為我自小到大就知道,被那群大腦都沒發育完全的男孩追求或者喜歡,并不是一件光榮的事。
我收到的第一封情書,來自一個寄讀的轉校生。
他的父母在A城做生意,沒有時間照顧他,所以把他暫時送到小縣城的我們這裏讀半年小學。
那我的那個年代,小縣城的孩子遠沒有那麽早熟,他們對于女孩子的喜歡還只停留在偷偷揪一下小女孩的辮子,藏一下小女孩的作業本這方面(這也是我妹追着小男生罵到家門口的理由之一)。
而來自A城的轉校生同學,不僅帶來了奧特曼立體雕刻的自動鉛筆盒,還有他全新的示愛方式——禮物+情書。
從轉校生入學的第二天開始,每天早上我的書桌裏都會出現一盒新鮮的牛奶和一張卡片,上面寫着:李格同學,你很漂亮。
沒有署名。
我每次都會把牛奶帶回家,給我五歲的小妹妹李昭喝,我合理認為她後來身體倍兒棒有這些鮮牛奶至少一半的功效。
卡片呢,自然被我扔在了回家的路上。
我有個極其嚴苛的母親,即使此前從未有過類似的案例,我也從一些她對其他事情的表态以及我偷偷看來的言情小說中略微窺出一二分她可能出現的反應——憤怒地拉着我的胳膊去和對方對峙,逼着對方及其家長承諾絕不再接近我,甚至可能會要求對方退學。
我一向不喜歡惹麻煩,并不是覺得自己處理不了,而是我知道那些沒有必要的麻煩會浪費我很多有用的時間。
而對于當時才剛剛十一歲,什麽都沒有的我來說,時間就是我最寶貴的財富。
客觀來說,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用書面化的詞來描述我,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精致利己主義”。
所以在收到那些卡片的時候,我甚至在想,這是個還算聰明或者幸運的人,因為如果是稍微長一點的情書,我根本不會浪費我寶貴的時間去看。
不過幾天後轉校生的行動讓我完全打消了這個想法。
——在我第不知道多少次扔掉那張寫着我很漂亮的小卡片時,轉校生攔在我面前,問我為什麽要丢掉他的情書。
我當時很認真地告訴他,同學,這不叫“情書”,嚴格來說,這只是一句簡單的祝福,和“李格同學,周五快樂”是一個功效。
轉校生大概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原地愣了三秒,這三秒足夠讓我确定,他的确是個沒腦子的人。
然而三秒後,他又三兩步追到我面前,問我能不能做他女朋友。
我小的時候家裏還沒有裝電視機,一切關于“愛情”的概念,都來自街邊那個販賣二手雜志小說的小攤。
我記得有句話是這麽說的:愛情是一場理智和欲望的冷戰,不論哪個占了上風,最終結果都是頭破血流 。
十一歲的我當時并不能完全理解這句話,只是根據我還不算十分完善的邏輯系統推理出一個結論——愛情會讓人頭破血流。
當然,前提是,當時的我以為對方的示愛是十分發乎于心的、真正的愛情。
很顯然那時的我并不知道,對于大部分男性而言,“愛情”對于他們只是一個滿足欲望或者需求的借口,他們三十一歲都不會有的東西,自然在十一歲的時候也不會有。
而基于同樣十一歲的我的理解,我是怎麽回答的呢。
“不好意思同學,我要回家寫作業了,我們還是好好學習吧。”
當時的我還十分想要做一個看起來友好的“好人”,我媽常說,學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學習,我思考過後深以為然,因此把這個十分正确的道理用來勸解第一個對我大膽告白的男生身上。
然後他又是怎麽說的呢。
“你答應做我女朋友,我就好好學習。”
我同樣以淺薄的邏輯思考了一下這句話,并且很快得出結論——我答應做他女朋友和他好好學習之間,不構成任何事實上的因果關系。
所以我說:“不可以,我要回家了。”
他說:“那我以後每天都在放學路上跟着你。”
我說:“那你就等着被收拾吧。”
我的這句話是和我當時五歲的小妹妹學的,她用這句話來警告搶她玩具的七歲小男孩,并在一天後偷跑到小男孩家裏把他玩具車拆了個稀巴爛,後來我爸帶着她去給人家賠了50塊錢。
再次強調一下,我是個很不喜歡惹麻煩的人,所以我的這句話也只是個警告,僅僅是個警告,我并沒有想法要跑到轉校生家裏去拆掉他的玩具車——當然,我根本不知道,也無心知道他家在哪,我也不懂任何拆卸玩具車的方法(這裏可以看出一點,我的小妹妹其實很有些偏才)。
這句話後,轉校生果然沒再跟着我,轉身後便離開了。
只是我沒想到,第二天轉校生還是在放學路上堵住了我,和我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我願稱之為改變我命運軌跡的神來之筆,所以雖然它并不好聽,但多年後回想起來,我還是很感謝當時聽了這句話,并且聽進去了這句話的自己。
轉校生說,我查了一下,你家就是普通人家,根本沒有能力收拾我。
這句話很簡單,但蘊含了很多道理。
比如因為我家是普通人,所以我是不能收拾別人的。
再比如因為他家不是普通人,所以他是能收拾我的。
結論是,如果你不想被人收拾,你就要成為能收拾別人的人。
這句話我每年都會拿來回想,每年都會産生新的認知,直到後來我真的成長到可以收拾別人的時候,再回過頭來去想那天的場景,會覺得特別好笑。
因為如果能力真的高出對方許多,你是不屑收拾對方的。
你會趾高氣揚地掐着腰對着路面的一只螞蟻說,“我要收拾你”嗎?
你當然不會,因為螞蟻就是螞蟻,它完全不值得你去為它耗費一丁點精力,哪怕只是稍微擡擡腳而已。
而十一歲的我對于這句話的理解是:是嗎?我沒有能力收拾你?
要知道,我可是有個能五歲跑到別人家裏卸掉整個玩具車的小妹妹的人。
感謝我妹給我的勇氣與靈感,次日上課時間,我就借口拉肚子跑到車棚裏,把轉校生逢人便炫耀的永久牌自行車的車鏈子搞松了,并且用板磚鑲着釘子紮進了車胎裏。
當天下午轉校生騎自行車路過一道小泥窪的時候,車子鏈子在搖晃下猛然松掉,車胎由于氣癟加劇了失衡,轉校生一頭栽進了路邊小溝,被摔的頭破血流。
看吧,爛俗的言情小說裏有時候也講真道理——欲望(對于小男孩而言,這種欲望也許只是一些虛榮和沖動)占上風時,就會摔得頭破血流。
當然,另一半是錯誤的,因為始終理智的我,在這場虛假愛情的冷戰中,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
後來轉校生因為骨折住院回了A城,他的母親跑到學校裏要求負責,學校配合調查也沒查出車子有什麽人為的痕跡。
那當然,我熬了一夜看的自行車理論知識和積累了将近十年的懸疑小說知識可不是白費的。
那是我從“愛情”這兩個字裏學到的第一課——永遠要将理智放在第一位。
也許是因為這件事過于深刻,我對于“理性”二字的執念過重,導致許多人形容我都是“不近人情”。
我從小到大沒有交到任何實質性的朋友,因為首先,我不喜歡浪費時間在一些無謂的人際交往上,然而交朋友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一起浪費時間。
我的“朋友”只是我某個階段的“搭子”,我一直覺得我們是互相利用的關系,讓彼此看起來沒有那麽孤獨,但大部分人和我想法不一樣,所以他們一邊說我不近人情,一邊結伴離開了我。
而理智的我并不屑于這些,而且我已經有了一個從六歲起就陪伴我、且會陪伴我一生的最好的朋友。
我妹真的是我見過的,全世界最心大的人。
我說她心大并不是說她什麽都不往心裏去,而是她什麽都往心裏去,卻又什麽都能容得下。
我有時候會因為競賽沒有得到滿意的成績對她說一些不好聽的話趕她出我的房間,她哭着從我房間裏跑出去,半小時後會用我媽的口紅塗在自己的鼻子上,問我她像不像個小醜。
她可愛得讓我感慨,全世界都沒有可以配得上她的人。
而且我覺得這并不是我作為她唯一姐姐的個人濾鏡,所有曾被她的光照耀過的人,應該都沒法拒絕這個想法。
這句話說起來有點……惡心?但事實上,我妹就是個太陽,她讓理智的我偶爾感性,在她的照拂下,成為了一個不那麽不近人情的人。
而被她照耀過的人,不止我一個。
她七歲,我十三歲的那年,老鄭領回來一個小男孩。
我是在一個周六的下午第一次見到的小男孩,第一眼我就看出來,他是和我很像的人。
我的意思是,他是個很理智的人。
“理智”這個詞,用在一個七歲小男孩的身上,并不是很好。
這讓他顯得很冷漠、薄情、心思沉重。
十三歲的我能看出來這些,三十幾歲的我媽肯定也能看得出來。
所以她從一開始就不喜歡裴僅,即使她也耐不住她那顆比老鄭還要“聖母”的內心,在不喜歡的情況下,還是拍板決定讓裴僅留在我們家。
但七歲的我妹是怎麽想的呢,以我對她這七年來各種行徑的了解,她當時的想法應該就是:嘿!小可憐,俺昭昭女俠來也!
我覺得如果我妹能碰上點大事,她完全可以去申請拿諾貝爾和平/獎。
她對世界有種莫名其妙的拯救情結,大部分時候都在不自量力地為其他人的事情奔波,而很戲劇的是,她每次都還真的能夠幫得上人。
大概上帝站在她那邊吧,畢竟太陽就挂在天上(能說出這句話,說明我已經為我的小妹妹完全抛棄了我三十幾年學到的常識)。
而在得知裴僅從國外回來,到了李昭的高中,并且他們重新碰面了以後,我就知道,完蛋,那小朋友被迷住了。
這其實也不難理解,任誰在黑暗和無助中遇到一雙像太陽一樣的眼睛,都會念念不忘。
他們的故事我已經在我妹的口中聽完了十分詳盡的版本,我妹對我完全沒有秘密,雖然她知道我經常會挑着一些無關緊要的和我媽講,她還是樂此不疲和我各種分享。
我像他們故事裏的第三人,旁觀着他們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所有細節,我用我的理智分析,裴僅已經成為了一個不再理智的人。
所以也許是出于想要彌補因為過于理智而失去了很多的“另一個我”,也許是因為聽了太久故事的看客太想要一個happy ending,我一直到最後,都在心裏悄悄地站在裴僅那邊。
即使作為一個理智的人,我很清楚我妹最後的選擇才是更适合她的,可人要是真能一輩子用理智思考,那就真的成了機器人了。
我雖然立志成為一個沒得感情的賺錢機器,但我的芯片還是不夠成熟,在我妹這個笨蛋腦袋已經忘記了許多細節的時候,我偶爾會替她回憶起一些他們的過往。
有些甚至是她不知道的過往。
比如他們高考那年,裴僅的最後一科綜合知識沒有考。
那天我剛好在家,正在電腦上工作的時候,我媽告訴我我妹的準考證丢了。
當時我爸已經送完人在回家的路上了,裴僅陪我妹一起去的考場,但他的考場又離我妹的考場有幾公裏。
所以在二十分鐘後終于在警察的協助下找到了我妹落在早餐攤上的準考證後,裴僅再趕去自己的考場,已經錯過了考試時間。
而就在這種離譜的陰差陽錯下,裴僅以少考一門仍然超一本線幾十分的成績,和我妹進了同一所學校。
只是我後來路過的時候思考了許久,不管怎麽算,裴僅其實都是可以趕得上最後那一門考試的。
所以我在很多年後,遇到裴僅的時候又問了他這個問題。
他告訴我,他其實是個很自私懦弱的人,他不舍得放下任何一個可以讓他距離成功更近的機會。
可那天,他刻意放緩腳步,給自己選了一個不得不走的“非最優解”。
因為他知道,如果他能考到某個分數,他會舍不得放棄那個他可以夠得到的學校,所以他選擇砍掉前提。
不過我想,裴僅對自己的認知也太差了。
他也許是始終把自己當成一個需要嚴肅教育的小學生,對自己從來沒有“已經變了”的想法,他始終如一地覺得自己還是如同七歲時那雙堅毅薄情的眼睛,可是他不知道,沒人能逃得脫小太陽的融化。
我猜啊,如果他當時沒有錯過那場考試,在成功成為當年的高考狀元,被清北兩所學校的老師争搶的時候,還是會因為我妹一句“裴僅怎麽辦,我沒有考上你的學校”這句話,閉着眼睛填上南延大學的名字。
然而命運的機械是無情的,它根本不顧你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它拉着你一直跑一直跑,等到你終于察覺哪裏不對勁的時候,一切都覆水難收了。
但我妹,她的人生中沒有錯過和覆水難收諸如此類的詞,她錯過一個路口,會有下一條路,真正永遠停在原地了的,只有那個遲鈍得沒有反應過來的7歲小男孩。
在我三十一歲的時候,我讀懂了小時候看的那句話裏的另外半句:理智也會讓人頭破血流。
我選擇程珂,完全是出于理智的衡量。
他外表優質、家境良好,個人能力突出,且在個人愛好和專業方面表現出十分堅定的忠誠性,我以我當時已經十分成熟的邏輯思考,程珂是一個十分适合做丈夫的人選。
當然,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我三十一歲時的邏輯思考能力,也許并沒有比我十一歲時好到哪裏去。
另外,在愛情中過于理智,也是真的會被摔得頭破血流。
當然,我不責備愛情,它其實是個限量款的高級奢侈品,只不過大部分人拿到的都是山寨版,有的甚至山寨得太明顯,這讓背着它炫耀的人看起來都有些可笑。
我把這個觀念講給齊歌聽的時候,他很認真地看着我說:“可是山寨與否都是人定義的,誰說打版的包就沒有原版結實了。”
我笑他不懂時尚,他說我不懂愛情。
我說你一個離婚律師還相信愛情 ?
齊歌說,就是因為看多了夫妻利益的撕扯,所以他才更向往愛情,這類似于在海上漂泊太久的人,會極度渴望陸地。
齊歌是個挺有趣的人,只不過,我現在已經對奢侈品沒什麽執念了。
我比十一歲的時候更堅定想要成為一個可以随時收拾別人的人,或者說,可以随時拒絕被別人收拾的人。
更重要的是,我發現到了三十一歲的我妹,仍然是個想要披着床單拿着小棍去當女俠的小笨蛋。
雖然已經有人在保護她了,但這遠遠不夠。
女俠的身邊不能只有騎士,更重要的是需要一個,十分理智的女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