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盛放玫瑰
盛放玫瑰
謝歸學會的第一個人生道理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五歲的時候,謝歸才第一次進謝家的大門。
五歲之前,他只知道自己有一個很忙碌的爸爸,以及一個同樣很忙碌無法陪在他身邊的媽媽。
在那以前,謝歸幾乎算是獨自住在一個很大很空曠的房子裏,還有一個下巴上有一顆黑痣的保姆阿姨。
保姆喜歡吃一種很甜的蜜玉蜜瓜,她總是每天去進口超市買一整個回來,當着謝歸的面一個人全部吃掉,然後告訴他媽媽,謝歸吃了一塊就把剩下的扔掉了。
謝歸媽媽不在的時候,保姆會穿着她的衣服戴着她的珠寶首飾,躺在家裏的浴缸裏,喝幾萬一瓶的紅酒,她幾乎不用擔心會被發現,因為在地下室裏有這樣滿滿一屋子的紅酒,沒有人會定期清點。
而且謝歸媽媽每周只有周六的下午會回到家裏,帶着謝歸和電話裏的男人匆匆視頻一下,而後再次匆匆離開。
每當謝歸想和媽媽說什麽的時候,保姆總會從他的背後出現,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輕輕掐住他的後脖頸,警告他如果亂說話的後果。
然後在謝歸媽媽離開後,再溫聲細語地告訴謝歸,你媽媽是有錢人的情人,她根本不想要你,她不在乎你,你對她而言只是一個上位的工具,你見過有人會心疼自己的工具嗎,她只會扔掉添麻煩的工具,不要讓她覺得你是個麻煩……
他被衣物覆蓋的皮膚,幾乎布滿了深的淺的掐痕,保姆和自己的男朋友感情出了問題,謝歸是唯一的出氣口。
從會說第一句話開始,謝歸過的就是這種生活,他不知道什麽叫求助,只是本能地不想再被每天當成沙包一樣推來推去。
所以那天,媽媽告訴他要去見到爸爸的時候,謝歸很開心,他覺得自己的新生活終于開始了。
但那天他仍然沒有見到他的爸爸,在媽媽和管家的對話中,謝歸知道,他的爸爸在一小時前離開去了機場,他真的是一個很忙很忙的爸爸。
他幼小的心裏有些慶幸,原來爸爸是真的很忙,不是不要他。
在他們去新家的那天,在門廊外,一個穿着一身正裝的男孩出現,男孩看起來有十一二歲,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正冷眼看着他們。
媽媽發現後表情驚訝,瞬間又十分愉悅地迎上去,“是阿崧啊,過來看看,這是你弟弟。”
叫阿崧的男孩斜眼瞥了下謝歸,随即又翻着眼皮看了眼媽媽,冷呵一聲離開了他們的視線。
五歲的謝歸并沒有接觸過太多的人,但這個眼神他很熟悉,就是保姆看向媽媽背影時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堆垃圾。
一直到阿崧離開的時候,媽媽的表情都是微笑的,她穿着一身米黃色的短裙套裝,拉着謝歸的手,将他帶到另一邊,蹲下來細細整理着他的衣服,很溫柔地對謝歸說:“看到剛才的那個男孩了嗎?給媽媽争氣一點,以後要把巴掌狠狠甩在他臉上。”
那天以後謝歸并沒有媽媽一起住在這個大房子裏,但他跟随媽媽搬了家,因為他已經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了。
當然,那個從前的保姆也被辭退了,家裏是有攝像頭的,她罵媽媽的每一句話都被媽媽送給了機構作為懲罰她的證據。
只是謝歸想不明白,既然媽媽知道,那她為什麽始終沒有阻止她落在他身上的那些巴掌呢。
大概是媽媽太忙了,一定是。
謝歸去的幼兒園,是個私立的貴族幼兒園,一個班只有十個人,配備三個老師,兩個保姆,一個司機。
幼兒園是謝家獨立投資的,媽媽告訴他,是她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讓他和其他姓謝的人享受同樣待遇的。
謝歸更高興了,就知道保姆阿姨是在說謊,他媽媽明明就很在意他。
去幼兒園的第一天,老師帶他們玩游戲,丢手絹。
謝歸被第一個丢中。
其他人都是瞧着他幸災樂禍的笑。
謝歸起身去追,他從小身體不大好,跑起來就氣喘籲籲的,一張白皙的小臉很快憋的通紅,其他小孩都在笑:“謝歸就像個小女孩兒哈哈哈……”
雖然不知道像小女孩到底是什麽詛咒,但他們的笑聲異常刺耳,謝歸的臉紅得更厲害,他拼命加快了腳下的步伐,終于在最後幾米的時候,抓住了扔下手絹的小女孩。
追上去後,謝歸才看到,那個女孩子眼眶紅紅的。
其他人開始拍着手哄笑:“蘇妙語喜歡謝歸,小女孩喜歡小女孩……”
謝歸有些不知所措,他站在原地手足無措,紅着臉把手絹還給那個女孩子:“你輸了。”
就在這時候,女孩子瞪了他一眼,擡手給了他一巴掌:“你媽是狐貍精。”
圍坐在地上的小孩都看呆了,旁邊看着的老師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正在這時,女孩子轉身就跑了。
謝歸臉上火辣辣的疼,老師和保姆都看着他。
其他人早跑去看那個女孩子哭了沒有。
他們還等着看好戲呢,誰也沒等他,誰也沒安慰他,仿佛應該他挨打一樣。
晚上回家的時候,謝歸想把白天的事情告訴媽媽——媽媽和他一起搬進了距離學校很近的新房子,當然,同樣搬進來的還有他的保姆。
但媽媽依舊沒有在家裏,保姆看到謝歸臉上的巴掌痕跡,問他怎麽了,謝歸委屈地說了吧白天的事,沒想到保姆卻開始哈哈大笑:“我就說吧,賤人生的孩子連狗都嫌棄,你怎麽不死呢,憑什麽你命就這麽好,生下來就住這麽大的房子,你那個賤人媽不就是長了張狐貍精臉嗎?不知道動了多少刀子呢,賤人!”
謝歸表情一動不動地看着保姆像是瘋了一樣地開始咒罵着他的母親,這種話他聽多了,甚至覺得是正常的。
他就是有一個狐貍精的賤人媽媽。
可就算是這樣,那也是他的媽媽,他媽媽不是個好女人,但是他的好媽媽,她把他接在身邊,帶他上很好的學校,陪他一起住在很大很大的房子裏。
他沒再把這件事告訴媽媽,但第二天媽媽卻不知從哪裏得知了這件事,她如同第一天一樣送謝歸到了學校,卻沒有離開。
她站在謝歸身後,掃視了一圈和謝歸同班的人,然後視線定格在那個女孩身上。
“你是蘇妙語?”
女孩最開始還有些怯生生的,但想起在家裏時爸爸媽媽提起眼前這個狐貍精的女人時的不屑和嘲諷,下巴便不自覺揚了起來。
“我是——”
“——啪。”
話音未落,一記響亮的巴掌打在了蘇妙語的臉上,她捂着臉難以置信地看向爸媽口中那個低賤的女人,“你竟然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爸爸是誰!”
“扶松集團蘇潛。回家告訴你爸,他的最新一筆融資不用考慮了。不懂什麽意思是麽小朋友?沒關系,你就告訴你爸爸,狐貍精生氣了。”
她緊接着轉身看向身後站着有些戰戰兢兢的幾個老師和保姆,即使這樣,她的臉上仍然是溫柔的,“昨天是誰的課?”
一個女老師顫顫巍巍舉起手,“……我。”
“是我去提,還是你自己提?”
女老師眼眶唰地變紅,她努力向身邊站着的其他人求助,但沒人敢接她的眼神。
女人柔軟示弱的名聲在外,所有人都以為她不敢做什麽,所以對于謝歸被欺負的事情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會在暗處幸災樂禍。
這種不正當手段生下的孩子,本來就該遭到歧視。
但在女人突然發難的時候,他們同樣也不敢吱聲,因為能留在謝殿勳身邊六年多的女人,她如果說起什麽來,話語權絕對大于在座的所有人,這是無可置疑的。
有一句他們誰都沒說出來,但誰都心知肚明的一句話,叫做打狗也要看主人。
說到底,他們都是更低級的那群狗罷了,竟然也敢去打比他們更高級的狗。
女老師憋回眼淚,聲音哽咽地說:“我下班前會去自己提離職的。”
女人滿意地笑了笑。
最後,她轉身看向站在她身後的謝歸。
五歲的謝歸比任何年紀都像只楚楚可憐的小狐貍,他那雙遺傳了她五六分的眼睛,哭起來的時候十分楚楚可憐。
她曾經靠這雙眼睛進入謝殿勳的視線,一次次在他的房裏留下,靠着這雙眼睛,擠走了無數個前赴後繼的女人。
可有着和她五六分像眼睛的她的親生兒子,卻無能地任由巴掌甩在他的臉上。
這和他受不受欺負無關,五歲的小孩是沒有人權的,他的身份地位和受到的尊重是她在他身上的折射。
那個叫蘇妙語的女孩打在謝歸臉上的巴掌,就相當于那個剛發家沒幾年在謝殿勳面前連條狗都不如的蘇潛,打在她臉上的巴掌。
她慢慢在謝歸面前蹲下,謝歸雖然很害怕媽媽打向蘇妙語的巴掌,但他本能地察覺到,是媽媽在給他撐腰。
所以他眨着懵懂的眼睛,努力地向媽媽示好微笑,但沒想到下一秒,面上還在巧笑嫣然的媽媽一個巴掌又甩在了他的臉上,這是謝歸被媽媽打的第一個巴掌。
“我把你送過來,是讓你被別人打的嗎?他們打你,難道你不會打過去嗎?你憑什麽不打回去?你比別人差在哪了?不管怎麽樣,你身上流着的都是謝家的血,誰敢否認這一點。你是未來謝家三分之一家産的持有者,誰敢踩在你的臉上,你就讓他知道什麽叫自食其果。知道了嗎?”
謝歸有很長的幾秒愣住在原地,他幼小的大腦十分艱難地消化方才的所有信息。
媽媽明明是來給他撐腰的,為什麽要打他呢。
他被送到這裏來,是因為媽媽想要證明他是謝家的人嗎?
那些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的人,他們又是怎麽看待他的?
他想不通這些事,只是懵懵懂懂地點了下頭,說:“我知道了,媽媽。”
下一秒,媽媽又恢複了那副春風化雨的面孔,她将謝歸攬在懷裏,撫摸親吻着他的頭,溫柔地說:“乖孩子,你是媽媽最珍貴的寶貝,媽媽只有你了,你一定要保護媽媽……”
那天以後,他感覺有什麽東西在心裏悄悄變化了。
一個月後,媽媽幫他從幼兒園請了假,給他挑選了一件十分貴氣的小西服,打着領結梳了頭,媽媽告訴他,爸爸今天回家,他們要一起吃家宴。
這是謝歸人生中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和自己的爸爸正式見面。
他們每周六的視頻仿佛是在例行公事,媽媽拿着手機向爸爸介紹着謝歸新學了什麽東西——雖然這些東西謝歸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爸爸的眼神始終沒有看過來,他的臉總是側着,偏向另一側的電腦。
謝歸的印象中只有爸爸那張很嚴肅的側臉,他有次很貼心地和媽媽說,如果爸爸很忙地話,他就不要再視頻打擾爸爸了。
但媽媽撫摸着他的臉告訴他,謝歸,正是因為爸爸很忙,忙到會忘記很多事情,所以你才要每周都露一下面提醒他還有你這樣一個兒子的存在。
可爸爸真的知道他的存在嗎?他以前一直在想,爸爸的眼睛從來都沒有看過他。
到謝家的時候,謝歸再次見到了那個叫做“阿崧”的哥哥,他的身邊多了一個比他年紀更小的男孩,看起來也就才兩三歲的樣子,但走路走得很穩當,腰板挺得直直的,他和謝儒崧站在一起,打量着他,就好像他是個外人。
“這是大哥哥的兒子達達,達達,這是謝歸叔叔,叫叔叔。”
媽媽微笑招呼着,達達剛要開口,被謝儒崧拽了一下身上的背帶,他和謝儒崧一同定在原處,望着謝歸。
媽媽也不生氣,她蹲下來理着謝歸的衣服,“先和阿崧哥哥他們一起在客廳玩一會兒,媽媽去樓上和爸爸談一些事情。”
媽媽說完便離開上了二樓,謝歸局促地站在原地,他想向兩人靠近,那兩人卻像避瘟神一樣往後退了兩步。
“哥哥……”
他聲音微弱地叫了一聲,卻沒成想謝儒崧的眉頭緊接着皺了起來,“你真惡心。”
他很直白的說。
謝歸的手放在身前,手指無措地攪着,達達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口齒不清地重複他的話:“哥哥……”
謝儒崧一把扯過達達,“別和他說話,就是他媽媽搶走了小叔叔和爸爸的爸爸!”
達達又重複:“爸爸……”
謝儒崧仇怨地盯着謝歸,片刻後,他的眼神忽然落在謝歸身後,謝儒崧的嘴角一擡,他說:“謝歸,你不是想叫我哥哥嗎?去把你身後的那個花瓶打碎,你打碎了我就讓你叫我哥哥。”
謝歸回頭看了眼,那是個十分漂亮的,有着青色花紋的花瓶,它就放在距離他不到一米的櫃子上,周邊的一小圈水晶的半高防護層,顯示着這個花瓶的價值不菲。
他看看花瓶又看看謝儒崧,那雙微微有些上挑的眼睛眨了眨。
……三分鐘後,女人被一陣清脆的花瓶碎裂聲和衆人的驚呼聲吸引,她與謝殿勳對視一眼,內心察覺到可能有些什麽事情發生了。
“我先去看看。”
她說完匆匆下了樓,就看到地上散落着的那套謝殿勳近期收來的最愛的青花瓷碎片。
她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周圍的管家下人甚至沒有一個敢靠近處理,這個花瓶的價值,用難聽一點的話來講,足夠買他們的命了。
就算是因為不管不顧被辭退,他們也不敢冒這種可能會被牽連進去的風險。
“誰幹的。”
沒有人說話。
謝歸背對着她,謝儒崧和達達的面上有些屬于小孩子的驚恐,他們眼睛瞪大看向謝歸。
謝殿勳很注重隐私,像這種平日需要見客的客廳,是沒有監控的。
突然,她将矛頭指向了謝歸,“是你嗎?謝歸。”
謝歸背對着她的弱小的肩膀微微聳動着,但她沒想到的是,當謝歸緩慢地轉過臉來的時候,她看到的除了一張梨花帶雨的臉,還有塗滿了整個下巴甚至順着脖子淌到胸前的紅彤彤的血。
“媽媽……”謝歸稚嫩的聲音喊了一聲。
就在這個時候,謝殿勳從樓上走了下來,他的臉色沉得難看,目光掃向一屋子不敢說話的衆人。
見謝殿勳走了下來,女人雖然被謝歸的樣子吓了一跳,但還是三兩步走到謝殿勳身邊,語氣柔軟地道:“是謝歸調皮打碎了花瓶,小孩子不知道輕重,我會好好教訓他的……”
謝殿勳沒有理會女人,只是将目光看向謝歸,“是你打碎的?”
謝歸肩膀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他的身體微微蜷縮着,擡頭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謝儒崧,仿佛被恐吓一般地又是抖了一下,而後顫顫巍巍地回答謝殿勳的話,“是的爸爸……是我打碎的……和哥哥沒有關系,不是他讓我打碎的……”
伴随着顫抖可憐的聲音,謝歸的眼淚嘩啦啦往下掉,他那雙眼睛裏滿是天真和害怕,卻又強裝着承擔起所有的責任,但身體的顫抖卻訴說着事情并沒有這麽簡單。
這時候被剛才的場景吓到沒敢說話的謝儒崧才結結巴巴開了口:“就是他,他把花瓶砸碎了,還用花瓶劃傷了自己,爸爸,他就是個——”
話未說完,謝儒崧的臉上挨了謝殿勳結結實實的一個巴掌。
他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看着謝殿勳,他怎麽也想不到一向對他予取予求的爸爸,為什麽會突然打他。
明明花瓶不是他打碎的,明明謝歸自己也承認了錯誤,明明……
到底是為什麽。
謝殿勳的視線又掃向站在一邊的謝歸,但他接下來的話卻是對女人說的,“珠寶品牌想做就做吧,明天我會找幾個人協助你。集團有事,你們自己吃吧,先送孩子去醫院。”
撂下這幾句話,謝殿勳再次離開。
女人帶着謝歸上了保姆車,在車上,她用紙巾擦着謝歸流到脖子上的血,臉上是難掩的興奮,“謝歸,你果然是媽媽的福星,是媽媽最珍貴的寶貝。”
謝歸眼裏還帶着淚珠,下巴火辣辣的疼,這是他第一次用媽媽的手段來解決問題,誰踩在他臉上,他就讓對方自食其果。
可是媽媽,你沒有看到嗎?我很疼。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十歲的時候謝殿勳正式和原配離了婚,但女人仍舊沒有搬到謝宅,他們住在距離謝宅二十公裏的別墅裏,每個月的十五號,謝歸都會和媽媽一起回謝宅吃一頓家宴。
有的時候,謝殿勳在家,有的時候不在。
女人自己的珠寶品牌在運作下慢慢風生水起,管家下人在她面前的聲音越來越小,但謝儒崧看向謝歸的眼神卻越來越惡毒。
謝歸有時候覺得,謝儒崧下一秒可能會拿着刀子沖過來殺了他。
但他不在乎,因為這十年的時間他學會了一個道理,身份和目光是靠自己争取的。
不管別人私下怎麽罵他怎麽仇恨他,他都姓謝,有着未來謝氏財産繼承權的“謝”。
這個想法被某天他無意中聽到的對話打破。
“那謝歸少爺呢?”
“老黎,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在這和我裝傻,你跟我這麽多年了,見過我為污點買過單嗎?”
從這一刻謝歸才明白,什麽謝家的身份,什麽父親的目光……都是沒用的,他只是一個沒辦法抹去的污點,他從出生的那一刻,就決定了他這輩子的高度。
第二天,在一次例行的家宴上,謝歸提出要去英國。
謝殿勳甚至沒有問原因就同意了。
手續辦得十分順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謝歸已經站在了飛往英國的機場裏。
他在機場等了很久,卻始終沒有等到有人過來送他。
黎叔把他的行李托運結束,溫和地看着他,“謝歸少爺,倫敦的事情已經都安排好了,落地後有人去接您,接下來要好好照顧自己了。”
他的目光從遠處收回,扯了扯嘴角,“我知道,謝謝黎叔。”
黎叔和藹地微笑着,“謝總在飛機上呢,臨走前叮囑我要好好送您,您的母親今天剛好有家分店開業,所以也無法抽身過來。”
“我知道,你不用替他們說謊安慰我的黎叔,我已經習慣了。”
黎叔雙手搭在身前,“在播報了。在倫敦有不順利的就打電話回來。”
“嗯。”
他拎着随身的小行李箱,轉身向着登機口走去,沒在回頭。
在他向登機口走過去的時候,一個身材颀長、和他看起來同齡的男生剛從機艙走出,與他擦肩而過,他們沒有注意到彼此。
後來謝歸回憶在倫敦的那幾年,總感覺一切十分空洞,就好像是在夢裏度過的一樣,每天的日子都是虛浮在空中的。
他每天參加許多派對,認識很多叫不上名字的人。
他十分渴望愛,卻又在別人向他示愛的時候無比的厭惡。
在陌生的國家和城市裏,情緒好像可以被無限放大,開心的、憤怒的、抑郁的……他迷上了賽車,開始抽了人生中的第一根煙,在爛醉的時候和不知姓名的人瘋狂打架。
但在這種仿佛一些都蒙了一層迷霧的暈暈乎乎的日子裏,有女孩靠近試圖吻他的嘴唇時,他又忽然十分清醒地将人推開。
他偶爾也躍躍欲試,覺得反正都是這麽一個爛人了,徹底做個混蛋又能怎樣,但每次在最後一刻卻都無法真正下手。
好像始終有那麽一根弦緊繃地提醒他,他不要成為他父親那樣,被情欲支配的人。
不然這世上就會再産生至少兩個悲哀的女人,和幾個更加悲哀的孩子。
這樣的時間過了很久,也許只是過了幾秒,在倫敦的日子是沒有時間概念的。
他度過了無數個類似的深夜,舞會散場,喧鬧漸去,空虛和迷惘趴在他身上的時候,心髒忽然被掏空的感覺,持續不斷。
壓得很重,喘不過氣,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可能就這麽死了,也挺好的。
但他也想不到要去死的理由,明明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不是麽。
在倫敦,至少沒人罵他是狐貍精的兒子。在這裏有錢即是一切。
雖然他偶爾會因為行為過于放肆被短暫斷糧,但這時候總是有許多“朋友”出現支援他,因為他們都知道,慷慨的謝歸會回報以更多的東西。
直到那天,他收到媽媽的第一通電話——在此之前最多只有短信,問他錢還夠嗎——她說,回家吧,媽媽和爸爸要結婚了。
他已經獨自在倫敦過了六年,偶爾像個試圖吸引注意力的小孩一樣,做一些可惡的事情惹得爸爸媽媽責備他。
但最多只有黎叔的詢問,停掉的信用卡,以及他媽簡短的斥責。
他的父親似乎已經遺忘了他,他有時候也差點忘記自己姓謝了。
然後就在這麽一天,他忽然被告知,他要真的姓謝了。
他那個野心勃勃的母親,二十年的努力,竟然真的成功了。
但回國的第一天,謝儒崧特意不遠百裏去機場接他,在第一時間告訴謝歸,“你知道嗎?只要我還活着的一天,你都不可能真正進入謝氏集團。是我小瞧了你媽的手段,不過婊子始終是婊子,再貴也是婊子。你幹嘛想不開回來呢,乖乖做你的纨绔少爺不好嗎?非要再嘗一遍被人叫私生子的滋味嗎?”
原來他離開了6年,一切都還沒有變。
婚禮選了個黃道吉日,是他媽精挑細選旺集團和她的品牌的日子,就好像他的生辰一樣。
在她的世界裏,一切都可以成為她利好的工具。
謝歸挑了個最偏的酒席坐下。
他剛回國沒多久,桌上沒人認識他。
他們十分放肆地講着臺上的八卦,關于他媽是怎麽成功上位成為他爸老婆的故事。
這些話他在很多年前都聽多聽煩聽厭了,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加入對方的讨論隊伍,和他們一起讨論臺上那個漂亮的拜金狐貍精。
就在這個時候,謝歸被站在一旁端着盤子的女孩吸引。
她的耳朵豎起十分認真地聽着八卦,但表情卻憤憤不平地擰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詞,似乎有幾句是在說“這麽讨厭人家還來參加酒席,我看你們也好不到哪裏去”、“有本事背後說怎麽不上臺講呢”、“我看你們才是虛僞!自私!酸氣沖天!”
情到深處,甚至拿起旁邊的小番茄大快朵頤起來,但吃着吃着又好像意識到什麽一樣,把臉背過去快速咀嚼,再回過頭來假裝無事發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經沾上了番茄汁。
謝歸在旁邊看了好一陣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走到了女孩身邊。
然後鬼使神差說出了那句“我觀察你很久了”。
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了,但那天晚上的所有細節都在謝歸的腦海裏歷歷在目。
他記得她最開始被他領到酒店時的警惕,拿着煙灰缸藏在身後,又怕萬一誤解傷了他的自尊遲遲沒有拿出來 。
他記得她喝了一杯酒後就開始和他吐露心聲,她毫無作為一個漂亮女孩該有的防備心,絲毫沒有保留地說完了自己的所有信息,然後拍着他的肩膀說讓他開心點。
他記得她迷迷糊糊中用含糊的口吻叫出的那個名字,和說出那個名字時,眼角落下的兩滴眼淚。
他記得她忽然摸着他的臉,說你別怕,有我堅定地選擇你。
他記得她用她那雙好像救世主一樣的漆黑晶瑩的眼睛,望着他的下巴上已經将近看不到的疤,問他說,你疼不疼啊,她說,我給你吹吹吧。
他記得那天,隔了十幾年,終于有人問他疼不疼。
在那一刻,謝歸想要擁有她的欲望,勝過了世界上的任何一樣東西,包括小時候到長大以來一直沒有得到過的,他的父親和母親的愛。
可他很快就知道,他做不到。
因為這個救世主一樣的女孩,李昭,她的心被另一個人占據着。
占據了很多年,且可能會更久遠地占據下去。
在此之前,他的世界裏沒有對于愛情的定義,他的父親和母親屬于愛情嗎?那些主動靠近他又毫無成本地離開他的人算愛情嗎?
他沒有一個确切的标準,他甚至連關于愛情的書本和電影都不會去看。
他好像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一個道理,有一些東西永遠都不會屬于他,比如真正的尊重和真正的愛。
而他,也從來不會為自己永遠得不到的東西而傷神,得不到就得不到嘛,有什麽大不了的。
在那之前,他是這麽想的。
可是李昭,她就這麽橫沖直撞闖入了他的世界。
謝歸對于人生理解的另外一個真理是,沒有什麽東西是錢買不到的。
如果有,那就是付的不夠。
在倫敦的時候,他身邊總是圍着很多的人,因為他總是最慷慨的,他可以在游輪上一擲千金,可以給第一天才認識的人幾千美金,可以每天開不同的派對。
在他回國以後也是這樣,因為他母親身份的轉變,大部分人,至少在表面上都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客氣和配合,他們容許他繼續做個只知道花錢的傻逼富二代。
他可以用錢買到他以前得不到的所有關注。
所以現在,他想用錢買下他最想要得到的東西。
第一次約李昭吃飯的時候,他記得李昭穿了件淺米色的裙子,這條裙子很适合她,是李昭穿的裙子裏面,她穿起來最漂亮的衣服裏的前三。
可他下意識沒有敢去仔細看她,更沒有說出口那些句在心裏默念了幾十遍的誇贊。
他發現他不知道該怎麽和她說話,她知道他的身份嗎?知道那晚她聽到的那些惡毒惡心的言論,說的其實是他的父親和母親嗎?知道他的出生是一個更加惡毒和惡心的過失嗎?
他甚至沒有勇氣去問她這些,就好像只要不問,那些事情就是不存在的。
他其實大部分時候都不是一個逃避的人,除非遇到他無法解決的情況,就比如他的出身,以及面前的人。
李昭吃飯的樣子真的很可愛,很有感染力,這些他吃厭了的食物,因為有她的陪伴都變得美味起來。
他的身體一直不算十分健康的,他的忌口很多,不是因為挑食,而是過敏,他能吃的餐廳屈指可數,大部分時候他的飯菜都有人專門去做,大部分時候,他都是一個人吃飯。
即使在他的餘光裏,她的存在也讓一切美好了不少,那些因為要去除忌口而舍去了許多美味的食物,他第一次嘗出了味道。
這也是謝歸第一次慶幸,有錢真的很好。
他至少可以用錢,讓她陪他吃一頓又一頓的飯。
然而錢買不來李昭的每一頓飯,當她終于提出要結束這種荒唐的交易的時候,謝歸也沒覺得有什麽意外。
她像每個出現又離開的人,只是早和晚而已。
謝歸迫使自己遺忘她,但實際上卻毫不受控制地,瘋狂地去了解她的一切。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知道的裴僅,那個貫穿了李昭前半人生大半,出現又離開的人。
他知道裴僅有一個如何窘困的家庭和一個曾經坐牢的父親,但這毫不影響他對他的嫉妒,因為他曾在那些貧瘠的日子裏,有李昭的全部眼神。
他難以想象李昭用那雙救世主的眼睛愛上一個人的樣子,可那個人就是擁有了她這樣的愛。
有短暫的一段時間,這種愛意甚至在他的混亂迷惘中,轉化為了恨。
他恨那個輕易就得到李昭愛的男人,也恨那個輕易把愛給別人的李昭,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為什麽要用那雙眼睛看向他。
讓他覺得,自己有救了。
卻又抓不住能救他的那只手。
他其實并不能分清楚什麽是真正的愛和恨,他從來沒有被愛包圍過,他也不知道該去恨誰。
他總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混沌地推着往前走,他從來沒有過屬于自己的人生。
他的混世子生活仍在繼續,大部分時間,他都和南延的那群二代一起混日子,陸廷深是他在倫敦時候就認識的,他比他早回國半年,這半年的時間,足夠陸廷深在南延完全混開。
認識陸廷深的契機是一次游艇派對,那是唯一一次不是他主場的派對,陸廷深做東,他在追求一個留學圈的千金,但不知怎麽,陸廷深的卡在深夜被凍結,于是在封閉游艇上的一切後續消費都沒了買單的資本。
這個時候,謝歸的卡遞了過去。
他刷卡的時候從來不考慮這個錢到底會不會回來,反正這不是他的錢,如果他現在不花的話,不知道哪天,這一切權利也都會被收回去。
所以當第二天陸廷深聯系他還錢的時候,謝歸甚至有些驚訝。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回頭的錢——雖然這仍是他自己的。
陸廷深請他吃了頓飯,正式介紹了自己,然後告訴他,以後別随便借錢出去了,如果想借的話,就出借利益。
利益在他們這個圈子裏,永遠比錢更值錢。
陸廷深是一個挺有趣的人,除了他無法茍同的私生活外,他在謝歸認識的富二代裏無論能力還是雙商都是挺亮眼的。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 ,他也總是一副吊兒郎當沒有正形的樣子。
不過謝歸對于別人的人生怎麽處理不太關系,他只要有人陪他一起喝酒就好了。
不知道那天醉酒後喊出的名字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總之陸廷深在聽到他口中竟然念着一個女人的名字時 ,表現得異常興奮,他興致勃勃拿過他的手機打出了那通電話。
他其實有力氣阻止的,但他沒有。
因為他實在,太想見到她了,太需要一個理由見到她了。
可她出現的時候,他再次沒有了底氣,他的腦海中開始重複着他打聽到的她和裴僅的那幾年。
他開始憤怒、不甘、嫉妒,甚至開始不切實際的懊悔,如果他當初沒有任性不管不顧地去了英國,又剛好在幾年前出現在和她同樣的學校,如果他和裴僅一起認識她,她是不是會做出其他的選擇。
他怨恨自己當初的一走了之讓他錯過了這種可以競争的可能性。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打敗一個離開了的人,是多機會渺茫的一件事。
她和他見到她的第一眼一樣,即使沒有人刻意迎合她,她仍舊能自得其樂擁有自己的世界。
她和她第一次認識的人,陸廷深,玩得很開心。
所以當初第一次見到他,安慰他時說的那些話,她也會對陸廷深說嗎?
他仇恨所有被她目光注視過的人。
他很想證明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他選擇一個人離開了包房,他希望能等來李昭尋找他的消息。
謝歸并沒有察覺到哪裏有什麽不妥,比如明明是他一晚上沒有說話,李昭憑什麽還要去理會他。比如如果他想獲得李昭的注意,應該走過去牽起她的手,而不是賭氣似的離開。
比如他不知道,李昭最恨的就是,一言不發的離開。
他只知道李昭和陸廷深回家的消息很快在他們的群裏散了開來,最後離開的人看到了李昭将醉得不省人事的陸廷深搬上了出租車,說了陸廷深家的住址。
而陸廷深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們都知道。
李昭那雙漂亮的眼睛的确很難讓人産生邪念,可她又是一個太漂亮太漂亮的人。
你指望陸廷深能在這種時候把持住自己,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所以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時間,謝歸就後悔自己這一晚上像個混蛋一樣裝作不在意樣子的行徑,他叫車去了陸廷深家樓下。
但等了一個晚上,都沒有等到任何人從裏面出來。
他的電話反複打着陸廷深的,以及李昭的號碼,但一直無人接聽。
在陸廷深家樓下的一個晚上,他的腦海中閃過無數種可能性。
但最終都導向了一個結果——他十分堅定地想要擁有李昭,不論她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麽事情。
天知道李昭電話接起的那一瞬間,他有多興奮,同時又很忐忑。
他迫不及待想要向她昭示自己的真心,可她對他說:“我沒你這麽随便。”
原來她都知道。
他挂斷了電話,又是很長一段時間,他又在說服自己,不要再去了,不要再去了,沒有用的,就像他的出生一樣,從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而有些人,也注定就是不屬于他的。
可他沒想到,她那天竟然主動來了,她蹲在她身前,像夢境一樣的出現了。
可是只是為了告訴他,她以後不會再來了。
謝歸覺得那一刻他人生中所有的勇氣都集中了起來,他對她說:
“喜歡我吧。”“因為我已經喜歡上你了。”
哪怕她心裏有另外一個人又能怎樣,離開的人是沒有資格競争的。
這是他和他母親學來的道理,即使是不光明的心思和手段,但只要牢牢盯緊目标,抓到自己手裏的,就是自己的。
他很清楚地記得她答應和他交往的那天是怎樣的一個場景。
那個漫長又短暫的最後一個暑假,他陪李昭在一個商場裏兼職。
她穿着統一的工作服,耐心又細心地和來往的人介紹店裏的産品。
大部分過路的人都會對這種推銷無視,有的人甚至會直接把宣傳的冊子接過當着她的面扔在地上。
起初謝歸會走過去将那人暴揍一頓,但他很快發現這樣行不來,因為這樣的後果只是李昭被開除,拿不到該有的工資,還要費心思再去找下一份。
後來謝歸大手一揮買下店裏的所有現貨接李昭提早下班,李昭氣得幾天沒和他說話,就因為他亂花出去的錢她靠拿提成得賺幾十年才能補完,直到後來他答應把買來的東西送到朋友的店裏賣李昭才消氣。
再後來他花錢雇人假扮路人,專門走到李昭面前 ,有人負責接她的傳單,有人負責捧場充人數,有人負責買下産品算在李昭的業績上。
但這很快也被李昭發現——因為李昭實在運氣不好,她有次被分配到了最滞銷的産品區,結果當天賣了最佳的銷售量。
鑒于他的累累前科,李昭很快将懷疑的矛頭指向了他,他根本不擅長抵擋她的審問,于是幾句話之下,他承認了自己的行為。
他說,如果她不開心的話,他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但那天李昭看着他很久沒有說話,她手裏還握着沒有發出去的傳單,窗外倒映着即将落幕的夕陽,商場裏響着優雅綿長的大提琴音樂聲,那是夏季白日最長的一天。
“在一起吧。”她忽然說,“被你砸錢的動作砸暈了,怎麽樣,沒想到吧,貪財好色就是我本人。”
他清楚地看到,在她故作輕松和活躍的語氣說出這句話時,眼眶一瞬間的泛紅和努力憋回去的眼淚。
他沒有去細究,也不敢去細究這滴沒有落下的眼淚是因為什麽。
他只知道,這雙眼睛從現在開始,至少在這一刻,終于看向他了。
他沒和李昭提起過那個叫做裴僅的人,李昭也從不主動和他講起他,他們十分默契地把那個他們都知道沒有過去的過去,選擇了屏蔽和逃避。
謝歸很清楚,那天在居酒屋,李昭抱着他邊哭邊說對不起時,不是她第一次想起裴僅,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可他能怎麽辦呢,怨恨自己沒有早點來嗎?還是怨恨他走得太晚,他要因為她想起了他而憤怒或傷心地退出嗎?
當然不行,他要讓她的愧疚覆蓋回憶淌過的長河,他要讓她每次想起那個人的時候伴随的都是她自己的敲打,他要成為她每次想起愛這個詞的時候,唯一想起的人。
所以他又一次,再一次地如同小時候使出的心機那樣,小聲地在她耳邊說,這次我就當沒聽到。
雖然可恥,但這十分有用,至少對李昭來說十分有用。
她總是憐憫的、包容的,她在乎其他人的感受大于了自己,他知道用這樣的手段留住她很可惡 ,可他真的無法承受她總有一天會離開,這樣的想法。
其實算起來他們并沒有認識很久,但從第一眼,第一瞬間開始,他看到她的眼睛的那一刻起 ,他從前的人生都被折成了一個無關重要的圓點,而從那一刻起才是他生命的開始。
她真的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她嘴唇的薄厚恰到好處,她下巴上有一粒小小的痣,耳垂有些大,是有福氣的标志,她的小肚子軟軟的,她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有些磨平了的小虎牙,她經常會捧着手機對着一些小說和短視頻笑得前俯後仰,她笑得誇張時嘴角的紋路像一道水波。
她簡直漂亮的不得了。
謝歸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覺得自己不夠漂亮。
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像她這樣好看。
每天看到她時,謝歸才會覺得自己上輩子沒有做多少孽,且一定還做了不少的好事,這輩子才有她這樣的女朋友。
他喜歡看她叽叽喳喳講個不停的樣子,她會在馬路上突然停下來,說她忽然想到一個好笑的小品片段,給你表演一個——
她神經質的樣子可愛到爆炸。
她腦袋裏充滿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她的思維總是跳脫,她記不住科目一的題目,但對十幾年前春晚小品的某句臺詞如數家珍。
對了,她每年都看春晚。
他從來沒有看過春晚。
每年春節的時候,都是他覺得一年到頭最可悲的一天。
在他媽嫁給他爸之前,他們是沒資格進入謝宅過年的,他媽會特意提前幾天飛到國外,在她的那個貴婦群裏分享她又買了什麽限定的包,好像這些限定款就能展現出,獨自一個人過年的她也是被愛的一樣。
後來他出了國,就更不過春節了,外國人的聖誕倒是隆重,他穿着厚厚的羊毛大衣,走在刺骨的十二月份的大街上,聽着周圍叮叮當的聲響,看雪花在他肩上慢慢落下。
倫敦的雪總是很大。
再後來回了國,他媽嫁給了他爸,他發現也是一樣的,他媽只不過得了個名頭,每年最重要的日子,他爸總是不在家的。
他媽會說他爸很忙,是為了這個家更好才會這麽忙。
他以前也是這麽認為的,可他後來見過了李昭的家庭,知道了原來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是這麽可悲的。
原來飯桌上是可以說話的,原來長大了也可以撒嬌,原來做錯事不是一件天大的事,原來不是費盡心機才能獲得大人的注視。
他甚至很羨慕他們之間的争吵,李昭和媽媽頂嘴的樣子,李爸站在中間左右為難的樣子,李格在一旁看戲偶爾添油加醋的樣子,一切生動的不得了。
就像他小時候偷偷看過的家庭電影裏演的一樣——雖然有争吵有拌嘴,但每個人心裏都知道,他們是愛彼此的。
但越是羨慕,他就越是覺得自己無法融入,他像個初出茅廬的不合格演員,假扮自己是個正常人的樣子,假笑着讓自己不要顯得太格格不入。
他帶着這種想法,很艱難地度過了去李昭家裏的第一次。
他們的第一次吵架也是在在那後不久的某天。
一個倫敦時曾要和他回家,但被他送走了的女孩找到李昭,給她看了許多他在倫敦時在派對裏拍下的照片。
對于類似陸廷深這些人來說,這是張很普通的照片,有女孩攬住他的脖子踮腳準備親吻,他微微仰着頭,如果下一秒有記錄的話,就是他推開女孩離開派對的照片。
但沒有第二張。
所以當這張單獨的照片被展示給李昭,并且謝歸從陸廷深口中得知李昭看到了以後,他以為她會生很大的氣,她會質問他為什麽會這樣。
但她沒有,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她甚至都沒問他。
他主動送上了門,問她為什麽不生氣。
她說沒什麽好生氣的,都過去了。
他說過不去,哪有這麽容易就過去了。
他知道說到這裏的時候,話題已經和那張刻意捕捉的照片無關了。
他仍舊耿耿于懷他不夠明媚的出身,他嫉妒那個存在于故事裏的裴僅,他生氣李昭為什麽不介意他的故事。
就差一點,他就要脫口而出,你不在意我的故事,是因為心裏只有他的故事是麽。
幸好沒有說出口,沒有說出口就可以彌補。
他反省得很快,這是他長在那個家庭裏唯一的優點,就是他能很快意識到自己犯了錯。
他迅速和李昭道了歉,說對不起,是他的情緒不對,他以後再也不會這樣。
他買了很多東西彌補,把公司的事情放在一邊,每天在她下班的時候接她陪了她很久。
但李昭說他其實不需要這樣,她說我們在交往嘛,交往的時候吵架是很正常的,只要及時擁抱接吻,把該說的話說完,甚至還會增強感情呢。
她說你不用一點小事就這麽興師動衆的,搞得我也老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呢。
李昭就是這麽一個人,她很少會記仇,或者說她大部分時候都會忽視惡意,她把一切都往好的方面去想,她會很積極地陪他一起解決問題,她讓他無數次覺得,幸好,幸好沒有死在倫敦某個下雪的夜晚。
他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給她。
卻總覺得怎麽也不夠。
他想和她求婚。
雖然這是第一眼見到她時就在腦海裏閃過的想法,但真正覺得自己做好了準備的時候,是在這一年。
但在這之前,他想讓李昭确定,過去的該過去了。
所以他帶她去了瑞士。
他沒有覺得他們會碰上裴僅,謝歸當時真的只是單純地想給李昭一個揮別過去的儀式感,最好她會在瑞士的某個深夜裏再次大哭一場,然後說,她真的要繼續往前走了。
所以當他們在酒店見到裴僅的時候,謝歸覺得,一切大概就是命中注定。
他甚至覺得就算他們沒來瑞士,裴僅也會在某天某個時刻突然出現,帶着李昭一整個青春的回憶,正式向他的這四年發出挑戰。
對了,在此之前,他從沒看過裴僅的照片,但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他就無比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
李昭的心思透明得像個玻璃球,尤其是對于他這種從小在爾虞我詐中長大的人來說,她的每一個眼神都仿佛在說她究竟有多心虛。
這個時候的謝歸,已經比四年前多了許多底氣。
不是關于李昭有多愛他的底氣,而是他很清楚李昭無限的道德感,就算她真的沒有忘記裴僅,她也不會就這麽離開他,在他沒有犯任何錯的情況下。
所以其實有這麽一次重逢是好的,她也該知道,過去終究是過去了。
可他沒有想到,裴僅會緊随他們回國。
更沒有想到,他在知道他們在一起的情況下,還會去找她。
她因為裴僅對他撒謊的那一瞬間,謝歸想起了當初那個為了讓自己顯得可憐,狠心用碎片劃傷下巴的那個自己,他們都很清楚真相是什麽,撒謊的原因無非就是,他們心虛了。
他知道只有血肉模糊的自己才能在父親面前和他那個正室所出的兒子相比有一點贏面,李昭知道她無法坦然地說出她在和裴僅見面,就是因為她也知道有些事情,就是沒有過去。
在那一刻,他好像又看到了那個雖然給了哥哥一巴掌,但還是在遺産分配時将幾乎所有份額都給哥哥們的那個他的親愛的父親。
這是他的出生就注定下的造業,他不會為吃喝玩樂煩憂,但他永遠得不到真正的愛。
可是他沒法放棄,他放棄不了,他獨自逃開的那幾天,幾乎每想起一次他可能會失去她,就覺得那個年少時的青花瓷碎片又飄起來在鈍鈍地劃着他的心髒。
他終于在第四天決定直接面對,他是白月光又怎樣,是黑月光又怎樣,他就算是天皇老子也不能說走就走說回就回。
可當他每次覺得自己已經對于裴僅這個人的分量有清楚認知的時候,又會在适時的時候發現,他低估了裴僅在李昭心裏存在的地位。
她的每一寸情緒,都能被他輕易知悉和牽引,裴僅已經在他沒有出現的那二十年裏,滲透進了她生命裏的每一個角落。
可他裝作沒有看到,他用盡手段,扮可憐耍心機、傷害自己讓她心軟、假裝退出讓她心疼……
可不論他怎麽做,她在看向他的憐憫的目光裏,都還是有着那個人的影子。
他第一次真正産生想要退出的想法,是覺得他不想再為難她了,他唯一能留住她的,就是靠綁架她的道德,她也許從來沒有愛過他。
他當然沒有那麽偉大,想要把自己的真愛拱手讓人之類的,他就是覺得,如果可以的話,至少得讓她感到幸福吧。
他不知道裴僅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忽然放棄,李昭又在這個時候跑去找了他,她牽着他的手,帶他離開了那個在他心裏困了他二十年的地方。
在李昭帶他離開的時候,謝歸都還在恍惚。
是他嗎?
她真的選了他。
裴僅竟然真的走了,他怎麽舍得放手的,如果他被她選擇了,就是有人用刀逼着他,他也不會松開她的手。
然而事實就是,她真的選了他。
他不去想是不是因為裴僅的放棄,才讓她跑向了他的方向。
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她選了他就好。
沒有關系的,如果愛意可以用時間計算,那他趕上裴僅就還只剩下八年,八年一眨眼就過去了,再往那以後,每年李昭對他的愛,都會超過另一個人。
他對裴僅的感覺很複雜,他從未像嫉妒裴僅一樣嫉妒一個人,這種嫉妒被發酵成厭惡、恨意也都有的,但到了後來,在很偶爾的時候,他會覺得,裴僅很可憐。
裴僅回歐洲的前一天曾經單獨約他見過一次面,他以為裴僅會給他叮囑一些類似她胃不好要好好照顧她,如果讓她過得不好他随時會回來,又或者打他一拳或跪下來求他讓他把李昭讓給他。
這些裴僅都沒說,他只是約他喝了杯茶,說,請讓她快樂。
但這些事情他不會和李昭說起。
他并不是一個純良美好的人,相反,他卑劣、自私、唯利是圖。
他不會偉大地因為良心這種東西,就将得到的愛拱手讓出去,他要貪婪地私有這一切,有李昭的所有一切。
謝歸五歲的時候,以為有大房子就是幸福。
後來他發現,這個花花世界富麗繁華,但從不曾屬于他。
可從這一刻起,他屬于李昭。
他是李昭的謝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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