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人話別
故人話別
“天上天,有青鳥,青鳥落地花顏好。花開時,銜一瓣,一瓣結得姻緣好。花開時,銜兩瓣,兩瓣喜得孩兒早。花開時,銜三瓣,德諸兄弟不睦了。西邊大哥家失了火,東邊的二哥來湊趣,還有個三呀三哥哥,追得他們滿地跑……”
這首兒歌本意極普通,後瀚北戰亂,狼取叛變,歌曲方才改頭換面。如今交口傳唱,流得甚廣。早在龍格豪搬師還族前,曲子就已經傳到了繁城。将龍格豪喻作大哥,暗指他乃瀚北無冕之尊。将祖爾恭喻作二哥,十分貼合他事事相機而作,無利不起早的作風。計都之敗,龍格內舉族歡慶。繁城大宴三晝夜,延請瀚北首腦人物前來。特為昭示盡管風雲多變,龍格豪的地位,龍格一族的地位,仍不可撼動。
牧雲冶斜身坐于窗前,碧空如洗,白雲悠悠,哪能想到就在不久之前,草原剛歷一場浩劫。她将手中鷹餌投向窗臺,待劃空而過的海東青撲下攫食。栖身敵營兩月有餘,能無恙而歸,實為大幸。
侍女啓簾入內,曲膝行禮。牧雲冶漫聲問道:“今天情況如何?”
那姑娘恭恭敬敬禀道:“吃了飯,還要了酒,喝了不少。不過,比昨天要少飲了些。”
牧雲冶點了點頭,手指将一縷頭發繞來繞去,似在思索。那侍女是她從天啓深宮中帶來的,自幼便識得,因此頗擅猜她心思。見她如此,不禁一笑,上前低聲道:“公主,我告訴他,送去的食物都是公主親手烹饪,他似乎有些觸動呢。其實他也不是傻子,雖然被囚階下,始終都是那個樣子,既沒吵嚷,也沒自戕。比之從前被俘的貴族,識大體得多。”
牧雲冶莞爾,道:“他啊,也就如此了。要死的時候不會畏怯,死不成也不會惱怒,最大的優點便是想得開。趁他心情好,我去望他一望。說不定今天能說上兩句話。”
繁城地牢把守嚴密,層層關卡,數次暗語交接,陰森潮濕,時不時有拷問凄號直達耳際。最裏一間單人囚室幽暗無光。通路拐角壁上火把只能略約照出內中犯人輪廓,其餘皆難看清。
牧雲冶立在門口,凝睇片刻,問道,“還在生氣麽?”
那人既不答言,也不動,恍如未聞。過了好一會兒,牧雲冶一聲輕嘆,道:“你雖得巫醫醫治,但傷處尚未痊愈,飲酒傷身,少喝些的好。”r>
他身形微動,腕上鐐铐叮當做響,卻還是打定了主意不肯開口。牧雲冶無奈,只得說道:“等你心情好了,我再來。”
她說着轉身走出幾步,忽又想到什麽,停步道:“我絕不會說我所做的是為你好。不過,牧雲冶并不後悔做下這件事,哪怕你要恨我一世,也随你了。”
此語口氣輕描淡寫,她平平道來,卻是清銳堅定,幹脆爽決。
牧雲冶無功而返,離了地牢,拾級而上,半路恰好撞到議事歸來的龍格豪。她知龍格豪與族內元老為如何處置狼取計都的事有所分歧,于是迎上前,問道:“汗王,可是有了結果?”
龍格豪雙眉深鎖,道:“我已盡力替他争取,奈何衆人極力反對,最後決議仍是處死。”
牧雲冶聽罷,袖內暗自握手成拳,冷然道:“處死,怕不是為了龍格利益,只是為了各人私心吧。”
當日狼取計都黃昏山戰敗,途中被截,傷重不支,牧雲冶傷他一刀。她所持短匕本為秘術加持,附過特殊咒言。因早先聽聞計都向不離身的神兵“渡黃泉”太過鋒銳,龍格豪就有先斬除猛虎爪牙的想法。結果公主被扣做人質,本道派不上用場,哪想最後關頭,牧雲冶用之将計都靈識與“渡黃泉”綁在一處,使他暫失行動力。後神戟被奪,計都性命等如是落到龍格豪掌握中,所以牧雲冶進言暫且将他囚禁,不必取命。
如若不是這個因由,龍格豪身為一部汗王,無論為大局為私情,都萬萬不該留這等敵人活在世上。牧雲冶曾勸,計都才能武功睥睨瀚北,無人可及。龍格得之,如得天助,失之實為可惜。龍格豪曾與計都數度交手,心內亦懷欽服之意,所以王公議會上為他設法開解。可是這一仗打下來,死傷過重,影響過劇,人心尚且惶惶。大多只欲殺之後快,免有遺禍無窮。
牧雲冶又道:“如果他們不肯退讓,汗王打算怎樣應對?”
“我心意已定,不論如何反對,這道赦令我也一樣會頒。除非申王對此持有異議,那就另當別論。”
她見龍格豪口吻如此堅決,方才松了口氣,微微一笑,道:“申王那邊,汗王不必擔心,龍武将軍自會見機行事。汗王胸襟開闊,顧全大局,實是明智之舉。”
兩人正在對談,猛起平地驚雷,遠處一聲巨響。侍從上前急報,道:“汗王不好了,城外誇父領兵來犯,揚言已逾約定期限,龍格仍不交人,今日誓要踏平繁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龍格方定亂局,疲兵歸營,哪料誇父趁隙而入,以違約為由,壓境而來。城外莽野,早排陣布兵,一聲喝令,隊前投石機啓動,大石抛出,擊向城樓。縱是繁城壁壘堅固,遭此重擊,樓上軍士不免手忙腳亂。
誇父不似別族,攻城戰遇到他們,最是麻煩。一則皮粗肉厚,不畏弓箭,二則只要沖到門前,任你多麽實在的大門,破門不費吹灰之力。更不提龍格兵将才自戰場回來,屁股尚沒坐熱,又要提兵披甲打這硬仗。
牧雲冶此際不便上城觀看,戰況只得由從人打探後報知。城外傳來的消息一條壞過一條。龍格豪親自出戰,正門告急。過了會兒,又聽說他率隊沖殺,解了一時之困。牧雲冶心知不妙,再等,就等不到汗王回來的消息,只說野外鏖戰,雙方僵持,打得難分難解。
她心道:難分難解?倒不如說是已被困住吧。誇父這一來,明白欺我龍格兵疲将寡。對方占據優勢,不将繁城夷為平地,絕不會善罷幹休。當初我便說龍格腹背受敵,不是好事,如今果然應驗。
她一時煩亂,手下發狠,竟将自己發絲生生揪下一绺,心中動念:我要不要去求他相助?不,若是救別人還好說,若是要救汗王,他怎麽可能會答應?但我不去求他,難道等着繁城被人攻破屠城嗎?牧雲冶,冷靜,冷靜,再好好想想,一定能有辦法!
牧雲冶緊咬下唇,推門走出兩步,忽有靈光一閃,轉身向囚禁計都的地牢奔來。
狼取計都獨坐牢內,盡管不明外間情形,然時聞腳步雜沓,偶有只言片語落入耳中,自然能猜個大概。不料沒過多久,牧雲冶調頭轉來,他立時便知對方用意。牧雲冶叫人開了牢門,取鑰匙親自打開他手足鐐铐,不等計都說話,曲膝點地,聳身跪落。計都哪能容她跪下,抓住她手臂往上一提,冷笑道:“要救你丈夫,我沒這種雅量。”
牧雲冶開門見山,道:“汗王為保你性命,甘與族內衆人為敵。你當真不願出手嗎?”
“不用說得如此好聽,他的目的大家心知肚明。”
“這麽說來,是沒有商量的餘地了。”她側身讓出道路,從容不迫道:“那麽後會有期,請了。”
計都未明她真實用意,只覺她行為蹊跷,必有古怪。牧雲冶解釋道:“眼看繁城将破,将你留在這裏徒然送死沒有任何意義。你可以走了。”
狼取計都素知她從不做無由之事,目光猶疑,仍是不動。牧雲冶等了一等,提足走出,忽又返身回來,正在旁人訝異時,她卻踮起腳尖,衆目睽睽下在計都唇上輕輕一吻。這種舉動不說驚世駭俗,也算太過出格。關于他倆私通的傳聞早傳得滿城風雨,這一吻更坐實了二人之間不可告人的關系。
計都即刻皺眉,道:“這什麽意思?”
牧雲冶嫣然一笑,說道:“你認為是什麽意思,就是什麽意思好了。”
說完,她返身走出,并非回轉府內,而是調手扯落大麾,摘下釵環,翻身上馬。守城軍士見大阏氏帶一隊扈從來到城下,都大驚失色,急忙上前勸阻。牧雲冶全然不睬,只命即刻打開城門。
牧雲冶低聲道:“狼取計都,這一局,我賭得起。”
城門甫開,她腳踢馬腹随軍沖出。計都就在城頭,眼見她夾在衆騎中,一路沖突,終于沒入陣內。既沒猶豫,也沒片刻停留,當真準備與龍格豪同死沙場。狼取計都本以為她絕沒這種亂來的膽量,此時不禁怒從心起,揮拳打斷身旁旗杆,喝道:“備馬!”
牧雲冶的人馬搶入場下,似泥牛入海,頃刻淹沒。其實,她使這方法并沒十足十的把握計都會來援救。親入戰陣,不比從前河邊遇襲。那一次,只不過是誇父小隊人馬想揀便宜,胡亂打的一場野戰。這一回,敵軍準備萬全,精銳傾巢盡出。六角耗牛比蠻族戰馬足足高出一頭,誇父跨于獸背,持刀掄錘,簡直就似會動的戰車。軋到哪裏,哪裏轉眼便成平地。陣中血肉橫飛,鬥得好不酷烈。
龍格豪被困,城中大亂。計都來至城頭,龍格軍士早對這位瀚北戰神的大名如雷貫耳。正值大家六神無主之際,計都索兵披甲,預備出城援救。繁城守将如得天助,大喜過望。
計都點好兵馬,束緊甲胄,向他們囑道:“誇父不以人數勝,然而論單兵戰力卻比我等為高。沖突起來,難得優勢。少刻入陣,我率隊在前,将他們陣營自中切開,然後分向擊破。記住,不論局面如何艱難慘烈,都絕不可退。倘若稍露怯意,今天這裏的人,沒有一個能得生還。”
他吩咐完畢,提兵上馬,一聲令下,策馬長驅。正是雪獅露峥嵘,豺狼出函關。彪騎黑铠,白發長旗,怎一個猖狂了得。誇父早就聽說蠻族有個狼取計都,見到此情此景,當下大沸。計都戟動寒芒,插入敵陣,仿如一柄利刃。他麾下人馬,早有默契,一隊向東支援,一隊向西。
牧雲冶左閃右避,身旁的人越來越少,不是戰死,就是被亂流沖開。她始終見不到龍格豪身影,一個失神,險些被撞下馬來。忽聽身後一人喝道:“低頭!”忙躬身伏下。計都長戟掃過,砍翻一人,驅馬趕到她身前,疾道:“跟着我。”
牧雲冶心中一寬,繼而又覺辛酸,暗道:他到底還是來了。狼取計都揮兵,領她一路向西,殺到龍格豪身畔。龍格豪正率親衛與誇父苦戰,猛一擡頭,見他們兩個從天而降,登時一愕。計都無暇與他敘舊,讓牧雲冶藏在衆人中間,不可亂走。這時,戰陣兩端龍格兵馬分別推進,硬生生劈開缺口。龍格豪近侍環繞在側。計都與他背抵背,振兵喝道:“下馬出列!”
原來,誇父亦知龍格豪乃首腦人物,欲先将他殺死。之前幾次沖鋒,把他身邊隊伍割得支離破碎。若非計都及時趕到,後果難料。狼取計都一聲令出,他所帶人馬立時分作兩排,背內面外。一隊在前,一隊在後。在前者盾牌頓地,長矛在手。在後者彎刀出鞘,凝神戒備。他們這一圍上,好像陡然冒出一堵圍牆。誇父戰士即刻鞭牛,碾壓而來。就在将接未接剎那,前排衆人蜷身蹲下,矛槍斜遞。“砰”的一聲,槍尖直透耗牛前胸,紮入心髒。
六角耗牛頭顱綁有刀片,身上挂滿盔甲,惟獨由于體笨,胸前不能再綴護铠,否則前蹄跑動不便,難以奔馳。而耗牛不似戰馬,兩腿之間寬了将近一倍有餘。因此,自下而上穿刺,一槍一個準。龍格軍士事先将身蜷起,護住要害,雖被巨大慣性撞退,最多只在地上滾幾滾,借來勢消解。牛背上的誇父措手不及,如彈丸般急甩抛落,正掉在圓圈中央。不等他們起身,後排軍士趕上,手起刀落,血濺塵土。
往複沖了幾回,誇父吃過悶虧,不敢再蠻沖蠻撞。雙方人馬拉鋸消耗,誰也不言退,打得甚是凄厲。城中觀望的人,只覺驚心動魄。正午烈陽,漸漸西斜,一直戰到傍晚,未見勝負。雙方都已殺到發昏,體力将達極限。
随戰況膠着時候越長,他們身邊人數減少,圈子收得越小。一人陣亡,一人補上。計都分向擊破的戰略終于開始奏效。誇父人數削減,使得他們更易陷入孤軍作戰的被動狀态。龍格人數本就為多,行分縱包圍之策,使之力量瓦解。
計都心知,此時正是關鍵,是贏是輸就看誰能撐到最後。他目光游移,窺見敵陣中一名戴面具的誇父手執雙刀,勇狠無匹。他曾與這人河邊遭遇,這時再見,方感對方地位不低。誇父的行動,似都在由他手勢號令。
計都拍馬橫戟,向龍格豪道:“你們穩住,我去殺人。”
他單騎縱起,長兵揮灑,一徑闖到熊心身前。熊心看他自行送上門來,雙刀掄起,誓雪前番敗陣之恥。即呼雷相距不遠,吓得魂飛魄散,張口欲呼。計都瞅準耗牛腦殼微微凹陷處,一戟戳下,透顱而過,将之活活釘在土中。這一招,看得人瞠目結舌。耗牛不比別種動物,最是力大無窮,皮肉結實的。一出手便戳穿天靈蓋,即使身為誇父勇士的熊心,自問也不能做得這樣漂亮幹脆。
狼取計都反手拔戟,不料一拔竟不得起。剛才那一下用力過猛,兵器卡在骨中。這支戟是随手借來的,比不得“渡黃泉”那麽鋒利好用,卡得紋絲不動。下一刻,熊心巨刃接踵而至,計都棄兵閃身,跳下馬背。
即呼雷一個“跑”字變成了“好”字,原本趕上相助的步伐也生生收住。他心道:我這大朋友心心念念要砍了計都,我若上前幫他,他反而不高興。狼取計都兩手空空,我就不信這樣還殺不死他。他打定此主意,于是按兵不動,在旁觀望。
熊心雙刀耍得迅疾無倫,虎虎生風。計都身法靈巧,閃避騰挪,似無還手之力。熊心砍他不着,十分焦躁。
計都連退五步,腳下一挫,哂道:“有進步,但還不夠。”
熊心舉刀橫斬,他這招傾盡全力,後邊尚藏數個變化。刃未到,勢已動魄。狼取計都不退反迎,一步跨出,倏忽便到他左肋,擡手搭他手腕,借力使力。雪亮刀光直逼眉睫,劃個大圈,“铮”的一響,疾彈上天,轉瞬倒插入地,震顫未息。熊心想要收勢,卻收之不住,龐大身軀被帶得歪斜。計都動作當真快到極點,自他腋下穿過,十指制住他後頸向前一推一抹。喉斷氣噎,血水四溢,熊心頭顱順着自己刀鋒筆直滑下,身軀橫栽在地,氣管已被割斷。
哪料閃神之間,好友慘亡。即呼雷悲呼,自後搶上。卻眼前一花,下一刻身軀發輕,猛地飛上半空。低頭瞧時,腰部以下不知所蹤。他報仇不得,自己性命亦葬送,悲從中來。
猶記最後眼中所見,天藍草碧,山河染紅,屍骸累累。好個荒謬莫名的世界。
關于善慧王與狂言王化敵為友,結為異姓兄弟的一段佳話,百年後仍在流傳。世人都道善慧王賢明有德,狂言王骁勇無雙,正是君正臣良的好典範。據說他們的事跡被傳到端帝耳中,還特意命人下旨表彰,望兩人從此豎立瀚北互盟的榜樣,将來各部相安,天下太平。
誇父退兵,各部還族,殇州事端好歹總算有了個了結。誇父遭此重創,數年內瀚北可保無虞。只不過經此一仗,瀚北各族傷筋動骨,暫時誰也沒有輕舉妄動的念頭。狼取計都為龍格豪款留,在繁城待了月餘,終于得赦放還瀝泉。臨走前,牧雲冶遣人致意,約他觀星臺上一會。
牧雲冶長發如瀑,擡頭遙望,蒼穹星辰絢麗幻變,時顯時隐。她神思不屬,心緒不知到了哪裏。狼取計都一步一步走上高臺,站在她身後,一言不發。二人默立許久,牧雲冶一聲長嘆,轉過身,又黑又亮的長睫顫動數下,溫言軟語道:“那顏此去山水迢迢。你傷軀未愈,還望好自珍重……”
她話未說完,早被計都一把拉過,俯身吻下。侍從見狀,甚有默契的齊齊別過臉。牧雲冶也清楚,他今天一走,名為放還實則圈禁。今生再要見面,不知何年何月。她就算再自持,再堅強,終究是個女人。這時動情,想到自己為家為國付出許多,難道不夠換回一吻?就任他親吻,并沒躲閃退縮。
計都将她抱了一抱,在她耳邊低聲說道:“等你厭倦這種生活,知道去哪裏找我。”
牧雲冶忍住傷心,目送他背影遠去,直到再也瞧不見。她雙臂抱住自己,身上慢慢發涼,變冷。想來深秋已至,凜冽隆冬亦不遠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