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下舞

月下舞

原本離得遠,姚環音看不清他戴的飾品,待他又跳了一陣,才看清楚他附在面上的東西。

一個設計大膽到有些駭人的面具。

一半神面、一半骷髅。

神面仿照皮膚肌肉紋理走向,畫出粗犷斑斓條紋。

骷髅面露出森森牙齒,中間若隐若現的紅色,不知是想模仿人舌還是未幹涸的血跡。

總之,看得姚環音心裏發毛。

她下意識去抓柳聘風的衣袖,卻被他反扣在掌心。

人群之中,無人能察覺出他們緊握的手,姚環音悄悄松了一口氣,看着祭司身後紅色的轎攆,正欲再看,卻見那位祭司偏了原來的路線,慢慢往姚環音和柳聘風所在的地方走動。

姚環音也注意到了,她并不懼怕鬼神之說,但并不喜歡這個祭司的穿着打扮風格。

為了不出意外,她往後退了幾步,想要退出人群前排。

柳聘風也摸到她微微發汗的掌心,猜測到她心中所想,主動把她往身後擋。

只是人群擁擠,他們行動受限,姚環音只顧腳下,沒注意到那個祭司什麽時候已經到了她面前。

她一擡眼,正看見那張自帶威壓的面具。

心跳漏了一拍,她吓得往後猛退一步。

祭祀的隊伍停在道路中央,祭司摘下面具,露出一張雌雄難辨的臉。

“找到了。”

像是捕捉到獵物的野貓,露出一角尖利虎牙。

祭司把面具蓋在她臉上,毫不猶豫拽住她的手,想要拉她出來。

人群中爆發出巨大歡呼聲,隐約有人喊着:“神的新娘。”

祭司彎着眼,即便是詭異服飾和不知什麽動物骨頭做的飾品也沒能掩蓋他肆意張揚的少年氣。

就在他張開臂膀,等待少女被迫投入他懷中時,原本已經向前傾倒的柳環音被穩穩攔在他面前。

一只強有力的臂膀環住她的腰,柳聘風協助她站穩,而後将涼薄目光轉向祭司。

面具被柳聘風摘下,單手遞還回去。

“或許,你們搞錯了什麽。”柳聘風客氣說道。

很顯然,他不會容許這個陌生少年當衆帶姚環音離開。

他并不知道這是什麽習俗,他知道姚環音明明有意躲避,這位祭司仍舊不依不饒,實在令人氣惱。

雖然話講的客氣,但眉眼間的怒色和堅決不容質疑。

周圍的人見狀況不對,聲音并未消減下去,不少人趁機竊竊私語。

少年雖然氣勢上不如柳聘風,但因為這裏是他的地盤,倒也不退縮。

“你是她丈夫?”

柳聘風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少年卻不按套路出牌,他招招手,唇角勾起一抹惡劣的笑:“管你是她什麽人,現在她是我的了。”

随着他手勢的舞動,周圍的百姓蜂擁而至,把原本緊緊依偎在柳聘風身後的姚環音拉開。

柳聘風看出形式不對,立即回身去護姚環音。

人多勢衆,他的手已經抓到姚環音的手了,但仍舊被不知哪來的人撕開。

姚環音被擡着、擁着往前送。

柳聘風被人群吞沒,與姚環音被迫分離。

姚環音被不知誰推了一把,往前趔趄一下。

身後潮水般的人又退回無形的線外。

而她穩穩當當被那個詭異少年祭司接住。

她剛要出聲,就被祭司摟在懷中,肩膀上不知什麽獸類的皮毛壓住她的呼喊。

耳邊傳來那個祭司的聲音:“若不想柳大人出事,最好乖乖陪我進水神廟。”

說罷,如同安撫小孩子一樣,輕輕拍兩下了她的背。

姚環音止了喉中聲音,正要問他為何知道柳聘風,就被他單手湊上轎子。

紅紗落下,少年已然沒了蹤影。

姚環音卻怕柳聘風着急之下幹出傻事,所以趕忙掀起一角紗帳。

果不其然,柳聘風這會兒眉頭壓着眼峰,已經來到了轎邊,他看見姚環音的身影,也看見她露出的臉,伸出一只手要拉她下來。

“環音,跳下來,我帶你離開。”

後面的百姓窮追不舍,他有所顧忌不能出手傷人。

所以不斷有人去拉他,甚至要把他伸出的手也拉回來。

外層的素色紗袍已經被撕破,他略顯狼狽。

身下轎子已經又開始動了,他們正朝着水神廟進發。

姚環音搖搖頭,用手勢示意他不要着急。

可如此情景,怎能不急。

柳聘風推開擋在身前的人,再次跟上轎子。

“別怕,環音,我接住你,不會讓你有事的。”

姚環音俯下身,沖他喊:“別擔心,我有辦法自保,你等會兒在水神廟外等我!”

人潮湧動,未等柳聘風再說些什麽,後面烏泱泱的人又把他拽了回去。

姚環音雖然這麽說,但終究沒底,心髒在胸腔裏跳得厲害。

在落轎前,她拔出頭上一根素銀簪藏在袖中。

還未等她自己掀開簾子,一張猙獰的臉就出現在面前。

還是祭司少年,她心裏發虛,正巧被他吓了一跳,只感覺血液倒流,面龐發漲。

少年見她這般模樣,手都在抖,低聲安慰她說不怕。

她本以為到了自己下來的時候,剛要擡腳,就被少年按住了小腿。

他無聲的制止讓姚環音停下,姚環音別無選擇,只能等待他下一步動作。

誰料下一刻,轎夫動作整齊劃一,合力撤掉了原本籠罩在轎上的錦布紗帳。

其中一塊繡有水紋的紅色錦布落在她頭頂,她擡手想撤去,卻又被少年阻止。

“擅自取下蓋頭,沨仙人可是會降罪的。”

姚環音本就不信鬼神之說,自然不怕他口中的沨仙人。

就算真的要皈依神明,她也該拜三清。

可轉念一想,這裏沨仙人的信徒衆多,好漢不吃眼前虧,她一時半會兒是走不了,且看看他們搞的什麽名堂。

暮色降臨,水神廟裏燈火通明,尋常百姓連燭火都燃不起,這裏卻恍若白晝。

她擡頭,透過紅蓋頭看見巍峨的神像聳立在廟中。

偌大的水神廟,在這座神像面前,也不過是個墊腳石。

人在神像下,也只能夠到沨仙人的一角衣裳。

少年祭司替她整理好面前的蓋頭,他們身邊是整個錦城,乃至整個梁州的水神信徒。

衆生口中念念有詞,香火缭繞間,神像仿佛真的要乘風而去。

軟轎又起。這一次,轎夫們的步伐更加慎重緩慢,口中也随着念起聽不懂的唱詞。

聲音盤旋在廟宇之上,整個山頭仿佛只有這一種聲音。

不多時,他們來到神像正前方,轎夫們把轎子往地上一放,上面的人就喚她下來。

是一個聲音渾厚有力的中年男子。

一開始用語言她聽不懂,男子又試探了幾次,最後才用漢話請她下來。

漢話很标準,并不像異族人。

姚環音上前,中年人把中間的位置讓出來,退在一側,留她一人面對院中整齊又虔誠的目光。

這場面直讓她汗毛直立。

廟裏香火味道濃厚,她為了轉移注意力,用力去辨認空氣中的氣味。

這種味道逐漸讓她從緊張情緒中緩解出來,稍有放松。

厚重的木門關上,發出沉悶聲響,把姚環音恍惚的神思拉了回來。

少年祭司并無軟轎護送,舞動腳步向她走來。

姚環音這才注意到,這通往神像的路有一條磚塊與其他地面的平整不同。

那上面鋪滿了荊棘枯枝。

少年在月色下迎風而舞,踩在尖刺上也并不見步伐有絲毫慌亂。

腳踝和手臂上的鈴铛随着他的動作泠泠作響,仿佛能蠱惑人心。

這一幕不僅不算血腥,甚至帶着一種詭異的美感。

只是沒多久,殷紅的血就從他腳下留出。

姚環音誤以為是自己眼花。

直到血越流越多,他來到自己面前。姚環音垂下眼就能看見血從他腳下滲出。

即便是走過荊棘路,也不能使他傷口即刻愈合。

院中的每一塊石板都刻了水仙花,他的血滲入或深或淺的雕刻紋路中,綻出绮麗顏色。

中年男子又用異族語言說了幾句什麽,姚環音還是聽不懂。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專門學一下這裏的語言了。

正思索着怎麽請個師父,就聽見中年人道:“請新娘揭開神子的面具。”

姚環音猶豫着,少年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臉側帶。

他的手冰涼卻有力,不容姚環音猶豫,一張漂亮又有些妖冶的臉出現在面前。

這層紅蓋頭非常薄,她甚至能看到少年祭司眼角的三點痣。

她想起柳聘風額上朱砂紅的觀音痣。

一妖一仙,難以一決高下。

中年男子又說了一句什麽,少年雙手掀起姚環音的蓋頭。

這次,姚環音是真的看清他眼中的戲谑了。

他背對着信衆,用口型告訴她:“好美。”

姚環音漂亮皮囊見得多了,只是離得這麽近,難免心中生出慌亂。

這絕對是挑釁,姚環音想,這個少年一定是神經病。

中年人又拖着音調說了幾句話,而後衆人翹首以盼,望向神像後面。

只是許久都未有動靜。

中年男人只好加大音量重複一遍,聲音中已然帶了怒氣。

又過了不知多久,一個瘦弱的女人佝偻着背走過來,她不敢擡頭看男人,還未到跟前,就雙膝一軟跪在男人面前。

嘟嘟囔囔說了些什麽。

聲音不大,但前面的信徒都聽見了。

很快,女人帶來的消息就攪動了廟中的靜。

與此同時,姚環音來時的方向也傳來騷動。

一聲聲巨響發出。

咚——

咚——

咚——

三下撞擊後,木門終于攔不住門外的人。

撞開門的官兵魚貫而入,迅速包圍了這裏的所有人。

他們的長刀并未出鞘,就已經震懾了所有人。

而撥開他們,一身素衣的柳聘風持劍而入,劍身折射月華透出寒光。

他甚至還穿着那件被撕出裂痕的衣服,往日一絲不茍的烏發此刻也散落了幾縷下來,随着他暢快的步伐飄在肩頭身後。

最是溫和端正的正人君子,此時全然無了仙人的飄逸灑脫。

他眉間的觀音痣,比香火上那一點如星子般的焰還要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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