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神跡
神跡
當念康說完最後一個字時,姚環音倒吸了一口氣。
潮濕陰冷的空氣卡在喉間,讓她眼眶發澀。
她全都明白了,這兩個孩子都是祭品,而一連持續幾日的祭神儀式,就是對這些年輕漂亮生命的謀殺。
作為被當街選中的神子新娘,她可以因柳聘風的強硬态度逃過一劫。
那念康和念平,還有那個少年呢。
眼前稚子的臉猶帶恐懼,而祭司少年鮮血淋漓的雙腳又在她腦海裏重演。
她低頭問念康:“祭神活動什麽時候結束?”
念康搖搖頭,說:“不知道,樓老爺說,只有等神子和新娘成婚,才能帶着我們一起去侍奉仙人。可是姐姐說,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仙人。”
念康并不算聰明,她說話語速明顯比同齡孩子更慢一些,她努力回憶,又繼續說:“可是樓老爺說,等到姐姐去侍奉沨仙人,就不用侍奉樓老爺了。姐姐走後,最遲明年,我就可以學侍奉仙人的事務了……”
姚環音想起昨夜,那個着急跑到水神廟後的婦人,又想起樓老爺說的祭品。
原來指的就是逃跑的念康和念平。
那送她們逃出樓家、逃出水神廟的人又是誰?
有很多疑惑,念康是無法解答的。
姚環音伸出一只手,道:“我會保護你的。你放心,我不送你回家。但是現在我們必須下山了。”
畢竟祭神還沒結束,如果真如念康所說,應當還有不少女童沒有逃出來。
只是念康猶豫,她問姚環音:“那姐姐怎麽辦?”
姚環音無力顧及念平,她解開身上外袍,搭在念平身上。
俏麗的嫩綠色衣衫蓋住陰沉的紅衣小姑娘。
“姐姐還想再睡一會兒,等我們忙完了,就來接她下山。”
念康點頭,把一直攥在手裏的半個饅頭放在念平身邊。
“這樣,姐姐醒來就不會餓了。”
姚環音摸摸她的頭,一滴眼淚落了下來,被她快速抹去痕跡。她笑着去拉念康的手,說:“我們去找其他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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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歷三月,正是人間好時節。
滔滔江水邊,是成群結隊觀看祭神儀式的人們。
因為昨日神子的新娘被柳聘風劫走,所以今日的神子還需要再次挑選新娘。
只是今日的新娘也頗為奇特,自己穿了喜服,戴了紅蓋頭來的。
生怕自己不被選中似的。
神子也注意到了這個少女,在衆人歡呼中俯身選她做了新娘。
他們将結為夫妻,帶着二十位少女共同去侍奉沨仙人。
往年的氣氛遠不如今年熱鬧。
畢竟雖然每四年都會供奉少女,但神子和新娘可是只有二十年才有一回。
如此盛況,不知一生能見幾回。正因如此,今年等待祭神的人群是往年的數倍。
樓家作為傳說中沨仙人的後代,自然由家主樓應天來主持這場祭祀。
今日他眉心總是亂跳,可能是因為昨夜的意外,他整夜都沒有安睡。
府中的仆役派出去不知繁幾,但沒有一個能找到逃出去的兩只祭品。
他只好又随便點了一個沒有調教好的少女頂上空缺。
只是,憐她年紀未到就要香消玉殒,他動了善心,親自關照指導一番。
今日出嫁,屬這個少女哭得最厲害。
他偷偷掃了一眼她,繼續往江邊祭壇走。
少女看到他的眼神,立即忍住抽噎的聲音。
畢竟伺候仙人,是不許哭喪着臉的。
大家都覺得這是喜事,若是因哭聲擾亂了沨仙人的興致,恐怕會因此招來災禍。
屆時,生前清白、身後名聲都保不全了。
她淚眼模糊間,看見神子樓滄月已至臺下,身旁帶着面具的人幫他褪去獸皮衣袍和鳥羽發冠。
他一頭烏黑的發上只由一根枯枝挽起,而身上更是只有紅色紗衣和銀質裝飾點綴。
少年纖細有力的腰肢上,還纏繞了一根銀鏈子,他做任何動作,腰鏈上的細小鈴铛都會和他手腕、腳踝上的鈴铛一齊響動。
這一任神子,美到雌雄莫辨。
已經是傍晚了。神仆舉着火把,點亮一人高的火盆。
炭火燃燒後的香味由風送達每一個人的鼻間,溫柔又迷離。
沖天的火光立刻壓過晚霞,連江水都有煙火倒影。
樓應天口中念念有詞,神子随風而舞。
江邊的風、扭動的火、神聖又妖冶的神子,共同點醒了信衆的欲望。
他們共同目睹這一盛況,江水的怒吼更加堅定了他們的信仰。
神子一舞畢,臺下的信衆皆是如夢初醒。
衆人正沉浸在這種奇幻又滿足的心緒中不可自拔,卻見神子在走向臺上新娘時倒地不起。
這下原本其樂融融的氣氛迅速冷了。
有人甚至開始小聲詢問,是不是沨仙人不滿意這次祭祀,需不需要再加大人祭數量。
神子倒下,一時無人敢上前查看。
新娘仿佛被這突發的情況吓到了,一動也不敢動。
樓應天只能硬着頭皮上前查看,他做賊心緒,聽了流言也不免慌亂。
然而等他靠近,神子又突然爬了起來。
樓應天明顯松了一口氣,剛要出聲訓斥這個不成器的家夥,就看見他面色陰沉,目不轉睛盯着自己。
眼神陰郁深沉,像永不平息的江水怒意,無形給人威懾。
“宵小之輩,竟敢玷污祭品。”
他剛一出聲,一旁的兩個神仆和新娘立刻跪拜在地。
“沨仙人顯靈了!”
有了他們開頭,一旁的人即便懷疑,也會由于沨仙人過于深入民心而先行跪拜。
自古以來,樓家是沨仙人後代,神子是沨仙人一縷凡魂的轉世的傳說幫助樓家在當地如魚得水。
樓家子嗣衆多,用不得寵的孩子換取榮耀,這是何等劃算的買賣?
樓應天自然也不會坐以待斃,他反應過來後立即辯駁:“你們這是含血噴人!樓滄月,你僞造神跡,好大的膽子!”
人群中自然也有懷疑的聲音出現,然而樓家花費幾百年的心血僞造諸多沨仙人的傳說,終于把神子的形象推向高臺。
而現在,傀儡神子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這還不是最令他無措的,一件事的崩塌,往往還牽扯出千絲萬縷的聯系。
“我作證,樓應天對沨仙人不敬,私自玷污了我的清白!”
說這話的,正是剛剛哭泣的少女。
此話一出,現場嘩然。
畢竟,在這個對女子多加束縛的時代,她們的貞潔遠比性命重要。
梁州民風雖然開放,但不少人仍舊注重女子貞潔。雖也有寡婦再嫁、女子主動合離,但并不會将這種事放在明面上說。
她們的清白,仍是一樁忌諱。
樓應天咬牙切齒,認定了這是棄子為保命有意設下的局,索性嘶吼着發瘋:“什麽沨仙人!這世上哪有神明?你們都被騙了。”
無人相信他,這反而讓衆人以為他是氣急攻心,得了失心瘋。
見無人相信,樓應天猛地沖上前,想要掐死樓滄月,他手中用力,還吼着:“你們不是不信嗎?我把他殺了就好了,如果真是沨仙人,他怎麽會輕易死去?我把他殺了就可以證明,殺了就可以……”
他的話還沒說完,戛然而止。
剛剛還狀若瘋癫的樓應天,突然瞳孔渙散,身體一軟,往後倒去。
而樓滄月只是咳了兩聲,面色潮紅,并無大礙。
“膽敢對神明不敬!”樓滄月斥責,“我已剝奪他在樓家的家主地位。從此,凡間事務,交予此身。若再有宵小之輩膽敢愚弄神明,下場猶如樓應天。”
他說完,身體的力量好像被慢慢抽空了似的,步伐踉跄,幾欲倒下。
新娘見狀,上前支撐住他的身體。
遠處,柳聘風已經帶人再次闖入祭祀現場。
他看着一團亂麻的祭臺,探了探樓應天的鼻息。
幸好,氣息尚存。
這和樓滄月白日裏和她們說的計劃并不一樣,但為了穩住現場,他還是按下心頭怒火,繼續把這場戲演下去。
“帶走。”
然樓滄月并不遂他的意,他裝作悠悠轉醒,虛弱但清晰的聲音傳到每個人耳朵裏。
“柳大人,等等。”他由新娘攙扶,好像沒骨頭似的靠在她身上。
“樓應天罪大惡極,但終歸是樓家前任家主,也同樣是我的生身父親,還望大人憐我孝心,把他交由樓家處理。我無意、無能包庇這個罪人,只是家醜不可外揚,我過後定然交出一個讓大家,也讓樓大人放心的結果。”
說着,仿佛傷心過度,眼眶都泛着紅,點點淚光萦繞眼中,泫然欲泣。
這副姿态不能不說一句我見猶憐。
然而柳聘風不是憐香惜玉之人,他再有君子貌、聖人心,也絕不容許樓家只手遮天。
當中請求接走樓應天,就是當衆無視律法。
若是應下,就等同于縱容樓家繼續作威作福。
樓應天固然倒下了,可樓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加之樓滄月現在以凡人之軀重現神跡,降天罰于藐神之人,焉知将來沒有不臣之心。
“罪人樓應天,所犯私買人口、奸殺幼童、傳習妖教、殺人祭祀等數罪,按胤朝律法,當先收押,待詳查細數罪行後定下刑罰。”
柳聘風眼神掃過樓滄月逐漸握緊新娘的手。
樓滄月再虛弱,也是個如小樹般挺拔的少年郎,依偎在新娘身上,顯得不倫不類的。
少女柔弱無骨的手被他掌心包裹,無力掙脫。
“松開。”
柳大人放低音量警告他。
無人注意到他們的交鋒。
而剛剛還裝可憐的樓滄月明顯功力不夠,畢竟剛演了一場大戲,所有的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間,這讓他也不免有些自得。
“大人真愛開玩笑,這可是我的新娘。”
然而柳聘風并不是他一句話就能激怒的,他看着樓滄月眼裏流露出的得意神情,并不把對方當作對手。
“小孩子就是愛玩鬧。”柳聘風評價,“演戲而已,你在她這裏,不過是連名字都沒有的陌生人罷了。”
說完,他上前攬住新娘的腰,将她單手抱起。
新娘并不掙紮,甚至順從抱住他脖子。
丁慶也跟來了,他看着一臉八卦的人群,道:“有什麽好看的,沒見過未婚夫妻嗎?小夫妻情趣沒見過嗎?”
衆人眼神在離去的柳聘風和樓滄月身上來回流轉。
樓滄月苦笑,狀若無奈:“哎,情深緣淺,恨不早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