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念平(補)
念平(補)
樓滄月見她面色尴尬,知道她并不願看見自己。
“姐姐。”他聲音帶着委屈,“我知道姐姐不想見我,但念康見你遲遲不歸家,心裏惦記的很,她鬧得沒辦法,我才帶她來找你了。”
少年眼神落寞,帶着欲說還休的情,偷偷打量着姚環音的神色。
姚環音沒接下他的眼神,倒是一眼就看到了他手邊牽着的念康。
念康不知道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故事,但也能察覺到這裏暗流湧動的氣氛不大對勁。
她一雙葡萄似的水靈大眼看着姚環音,遲遲不肯上前。
樓滄月輕輕推了她一下,腕間的銀飾随之泠泠作響:“去啊,你不是想見嫂嫂嗎?”
這話一出,且不等姚環音再說些什麽,柳聘風先行開口:“樓公子慎言。”
他眼風掃過樓滄月,像是破空而至的刃。
但樓滄月并不害怕,他報之微笑,無言挑釁。
念康終于鼓起勇氣,走上前牽住姚環音垂下的手指。她的手細嫩溫熱,外頭風大,可她有樓滄月護着,竟也不覺得受苦。
“哥哥說自己惹了姐姐生氣,哥哥是壞蛋。”念康磕磕絆絆說道,“但是姐姐不要不理他,不要不理念康。”
對于念康這樣的孩子,姚環音總是狠不下心說出殘忍的話。
姚環音蹲下身,替她整理了頭發。被帽子壓扁的兩個丸子經她手間幾下撥弄,又變得飽滿可愛。
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姚環音身上。
念康看着她溫柔臉龐,一時呆楞住。
樓滄月見狀,只得再次提醒:“念康,你不是有話要告訴姐姐嗎?你來時說的什麽,還記得嗎?”
念康回頭看了哥哥一眼,又看了看姚環音,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流轉。她努力轉動腦子,才想起自己要說什麽臺詞:“七月初三,哥哥的生辰要到了,姐姐要去嗎?”
柳聘風聽完,難得嗤笑一聲,出言嘲諷:“樓公子好手段。”
向來溫和示人的柳聘風都這麽說了,姚環音自然不能不顧及他的心思。
更何況,她也不願樓滄月往後再利用念康。
姚環音對念康說了聲抱歉,然後站起身告訴樓滄月:“樓家主,你越界了。”
“你多次與我接觸,不過是想通過我轄制柳大人,好讓他多有顧及,不能順利修成寧沣渠罷了。”
不過匆匆一面,能有幾分情深。
世間不是沒有一見鐘情,但樓滄月行至如今的地位,所耗費的心血衆多。
籌謀十餘年,所依靠的不過就是當地對樓家和沨仙人的尊崇。
若沣江水真的平息了,樓家的勢力必定随之衰弱。
一個滿心滿眼都是權勢的人,說要為她放棄一切,這可能嗎?
樓滄月面色蒼白:“你是這麽想我的?你肯定是誤會了,我……”
他還想解釋,甚至想上前幾步,但姚環音厲聲打斷了他:“夠了!”
“念康與念平的事,柳大人也已經查到了。”
她沒在說下去,念康卻聽見自己姐姐的名字,跟着喊了一聲:“念平。”
姚環音抱着她走到帳子外,看着不遠處的樓家仆役,示意她們過來抱走念康。
送走小孩子,她才放心回來繼續說。
“念康與念平兩個孩子,一個重病體弱,另一個癡傻,是如何從看守森嚴的樓家裏逃出來的,想必樓家主比我更清楚。而念康又是如何溜進我家的,一個連說話都費勁的孩子,又為何剛好能敘述清楚樓應天的罪行。你真的還要裝作一概不知嗎?”
自她記憶回來後,她就感覺不太對勁,一切都太巧合了。
恐怕自他們踏入梁州,就已經被盯上了。
姚環音想起那日祭神,神子所經過的道路人滿為患。
水神廟外的長街上,泱泱人海間,她為何恰巧被神子選中?
除非神子已經在背地裏觀察、窺伺她良久。
帳內無風,她卻憑空生了一身雞皮疙瘩。
“如果我不顧一切與你回了樓家,恐怕不久的将來,我就會成為你阻止柳聘風的一大利器。”
樓滄月靜靜聽着,原本挺拔的脊背逐漸耷拉下來,他額上的銀飾因頭顱失落垂下而掩蓋住他的神色。
透過縫隙,她能看見他一點挂在下睫毛的淚。
“對不起。”樓滄月承認了。
承認了他所做的一切。
“你不止該對我說,你最該道歉的人,是你的兩個妹妹。”姚環音道,“你真正虧欠最多的,應該是她們。”
樓滄月聞言,猛地擡起頭,他雙目通紅,咬牙切齒:“是,我是惡人,是我害死了念平,可我并不欠她們的!我也并不欠任何人的!”
“你可知我的苦楚?她們奪走了我的母親,又被我禽獸不如的父親挑作祭品,若無我庇護,她們早就死了!我有錯嗎?我只是不想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我若不争不搶,早就被啃得骨頭都不剩了。”
他已經情緒激動間,仿佛又想起什麽來了:“念平和念康是自願幫我的,對,她們都是自願的。”
樓滄月還想解釋什麽,伸手想去抓姚環音,卻被柳聘風隔開距離。
一個踉跄,來不及停止,樓滄月的手只抓住了柳聘風的衣角。
他像是嫌惡一般,甩開柳聘風袖袍,繼續對他身後的人說:“姐姐,你信我。我知道你喜歡君子,從前我身不由己,往後我再也不會了。我是樓家家主,沒人能逼我了……”
柳聘風不欲他與姚環音接觸,不耐煩打斷:“是嗎?你說她們都是自願的,那念平和樓應天之死你如何解釋?沣江邊的祭神儀式,迷惑衆人的香,你又如何解釋?”
他與姚環音嘆息念平夭折過早,出了送子廟就派人去為念平收斂屍首。可派去的人說,送子廟內并無女童屍體,陰冷的牆角,只有半個饅頭。
柳聘風不信,索性派出人手,仔細搜查附近。
果然在廟後挖出了念平的屍體。
與她葬在一起的,還有無數累累白骨。
送子廟的土地之下,葬了無數女童的屍首。
無名無姓,無父無母。
其中有不少,穿戴着相同的服飾。
是樓家培養的沨仙人祭品。
“這一地屍骸,供奉的究竟是仙人,還是以神靈之名裝神弄鬼的伥鬼?”姚環音不敢看他狀若瘋癫的樣子。
的确,這副模樣,實在和世人所期盼的神子模樣大相徑庭。
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麽神子。
“除了那些孩子,還有一人出乎我的意料。”柳聘風道,“一位三十多歲婦人,就葬在念平身邊。”
姚環音不忍再聽:“你不是說,她早已遠離樓家,另嫁他人嗎?為何還不放過她?”
樓滄月在這時候,反倒有心情笑了,只不過笑聲似苦聲,可怖又可憐。
“放過她?她不配為人母,不然為何留我在樓家,又為何生了貪念,送自己的親女做祭品?”樓滄月聲音浸着毒,“我不好過,誰都別想逍遙快活!”
姚環音覺得他偏執的可怕:“如果我留在樓家,怕是要和那些女子一樣,成為你欲念之下的犧牲品。”
樓滄月擡起手指,輕輕為自己擦去臉上淚痕。
他眼尾嫣紅,像是綻開的荼蘼一片。
絢麗又帶着絕望前的瘋狂。
到頭來,他還是只能自己給自己拭淚。
“晚了。”樓滄月似乎是瘋夠了,“你以為我沒有兩手準備嗎?既然不願好好談判,不如讓所有人都不得安寧。”
姚環音聽着他逐漸冷靜的聲音,心頭爬上一絲不妙:“你想做什麽?”
“寧沣渠是在豐渠的基礎上改建。說起來,豐渠也有幾百年歷史了,也是時候好好修理了。”
帳外傳來一聲悶雷,由遠及近,霎時下起傾盆急雨。
“既然阻止不了你們修建寧沣渠,我就不阻止。”
樓滄月稍稍停頓片刻,等待雷聲消散,才在姚環音驚懼的眼神裏繼續道:“只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便幫你們把豐渠清理一下吧。”
姚環音也不顧會不會激怒他了,直罵他:“瘋子!你就不怕連累樓家嗎?”
樓滄月含着笑,只是笑不達眼底:“你以為我在乎樓家嗎?我巴不得整個樓家給我陪葬,柳大人掌握我這麽多罪證了,也不差這一樁。”
遠處又生出幾聲巨響。
疾風驟雨之下,聽的并不真切,可柳聘風還是快步掀開帳子去查看。
丁慶渾身都濕透了,他身上沾滿了泥水,怕是來的路上就摔了不知多少回。
“大人,洪水沖毀了渠上的框架,水位上漲,下面上報說,有人提前破壞了豐渠舊物。”
柳聘風咬緊牙關,抿着薄唇。
他身後,樓滄月問他們:“這份厚禮,我籌謀已久,喜歡嗎?”
忍無可忍,柳聘風毫無征兆向他發難,揮拳只朝他面門。
誰都沒想到柳聘風會突然打樓滄月。
丁慶自小跟在柳聘風身邊,還沒見過柳聘風發這麽大的脾氣。
不管什麽犯人,柳聘風都不提倡動用私刑,更不會以個人情感參與案件決斷。
無論何種私心,于他而言,都是一種不公。
所以一直到他揪着樓滄月衣領,第三拳已經落在他臉邊,丁慶和姚環音都忘了怎麽張口。
眼看着樓滄月唇邊溢出一行鮮血,丁慶才反應過來去阻攔。
“大人,停手,不可再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