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薄唇

薄唇

“如果我是河東柳家之子,亦或者什麽李氏、王氏之子,姐姐有沒有可能,再多看我一眼?”

樓滄月想維持住唇邊的笑意,但他的哽咽已經抑制不住了。

“我們有沒有可能,在長街一見鐘情,做一對尋常夫妻?”

“姐姐,你日後想起我,能不能不要那麽讨厭我?”

喉間壓抑的氣音兩次打斷他的話,他說完就背過身去,不願這狼狽姿态被姚環音記住。

或許是最後一面了,樓滄月想,還是讓她記住些他好看些的面容吧。

姚環音見他這副樣子,終究不忍。

她把袖中帕子遞過去,回答他:“沒有如果。我也從未因你的出身看輕過你。同樣的,我也從不會因為柳聘風出自名門而對他高看一眼。”

樓滄月的手指還在不自覺顫抖,他捏緊帕子,靜靜聽着姚環音說。

“樓滄月就是樓滄月,柳聘風就是柳聘風,我與你今世無緣,不怪他人。”

她看着這個少年,看着他哭泣也令人側目的驚世容顏,想起的卻是她白紙黑字見過的,柳聘風原本的結局。

慧極早衰,工于心計,城府極深。

未到不惑之年,便鶴發衰容,如風前殘燭。

他潛心推行的新法因與男主利益相悖而付之一炬,自請辭官後便自缢于家中。

死前無妻無子,只有一名老仆相随。

可柳聘風又做錯了什麽,他又該去怪誰呢?

是怪居于高堂明鏡的無情君王,還是怪這天道不公,容不下一個小角色的喜怒哀樂。

她不怪樓滄月嫉妒柳聘風,他看不到柳聘風的掙紮無奈。

樓滄月,也不過是命運捉弄下,誤入歧途的另一個悲劇罷了。

只是天理昭彰,樓滄月也不能逃過他的報應。

他該為那些死去的鮮活生命做出代價。

姚環音可憐樓滄月的身世,與期待他得到懲罰并不沖突。

不然那些永眠地下的女孩子,也未免太冤屈了。

獄中塵埃漂浮,樓滄月身後的一掌眼窗洩露出一縷天光。

刺眼的陽光照在他背後,空氣中雜塵舞動,他呼吸攪亂一方太平。

樓滄月松了一口氣:“你若說了會,我才覺得意外。”

“或許你覺得可笑,但我的确心悅于你。”樓滄月沒有用姚環音的帕子,反而是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滿臉涕淚。

“如果真有下輩子,便讓我做停留在你耳側的風吧。”

“做人還是免了,太苦了。”

他像是怕被誰恥笑似的,先自我嘲笑一番:“太矯情了,還是不說了。”

樓滄月重拾那種不正經,從耳側取下那對紅色墜子。

沒了這對豔麗耀目的耳墜,倒是給他又添上了幾分清絕,他道:“這是我唯一一個不靠神子名號得來的物件,也是唯一幹淨的東西,反正也帶不走了,便留給你吧。”

說完,不等姚環音拒絕,又從懷中掏出一只藥瓶。

“解藥。”他還貼心解釋用法,“一日三次,一次服下一粒,三日即可痊愈。”

姚環音接過藥瓶,卻不想收那對兒耳墜。

這東西于他而言,恐怕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她實在不敢承擔,

樓滄月卻說:“你若不想留,出門丢了便是。”

話已至此,姚環音還是把它收好了。

樓滄月見狀,笑眯眯說:“快去救你的柳聘風吧,我就不多挽留了。”

只是說這話時,他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生怕少看她一秒。

姚環音看着他強裝鎮定,自覺到了真正離別的時刻,說:“再見。”

樓滄月點頭,喉間微動,不發一言。

他是個不敢告別心上人的膽小鬼,他看着對方快步離開,想着不說離別就還有機會見下一面。

哪怕是下輩子。

-

柳聘風連日昏沉,不時生出幻覺。

醫師對于這種怪病束手無策,不好拿主意調配藥方,柳聘風就主動試藥。

只是藥效總不盡人意,一碗碗苦汁灌下去,病情非但不見好轉,反而愈發嚴重。

柳聘風清醒的時候,總要不斷摩挲着腕間的琉璃多寶手串,想着家中尚有一人在等他歸去,才能在心頭覺出一點甜味。

這兩日,他只有陽光最盛的時候才會清醒幾個時辰。幻覺使他又見到慈愛的叔母與叔父。

他們二人嘆息着,說他受苦了,要接他走。

柳聘風想要與親人一同離開,卻在伸出手的時候看到腕間垂落下來的,那一顆閃爍的銀色音符。

手串尾部的兩顆珠子輕輕碰撞,透過滲進來的陽光,折射出斑斓色彩。

柳聘風神智回籠,對着逐漸消散的幻影,呢喃自語:“孩兒人間尚有執念,她在城內盼着我歸家,子适不敢失約。”

說完,他咬上舌尖,待腥甜血味在口腔中蔓延開來,他才生出一點心力,支撐着自己爬起來。

他步履蹒跚走到桌子邊,那裏有紙和筆。

磨了許久的墨,才勉強能用,提筆忘字,不知道該給姚環音寫些什麽。

良久,久到蘸飽墨汁的筆尖要懸落一滴濃墨,柳聘風才憑着肌肉記憶寫下四個字。

平安,勿念。

他的汗落在紙上,暈開一片污漬。

他顫抖着手去擦,發現越擦越髒。

耳邊又生出幻聽。

有人喊着他的名。

“柳聘風?”

“柳聘風。”

“柳聘風!”

他知道那是姚環音的聲音,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側首去看。

少女踏着塵與光站在門口,眼裏都是震驚和心疼。

柳聘風看着她腳下的影子,突然發覺這不是幻覺。

他先是錯愕,而後不知從哪裏借來的力氣,喝道:“出去!”

這點突然生發的力氣瞬間消失殆盡,他掩住口鼻咳嗽着往後退,生怕過了病氣給對方。

姚環音一點都不怕,她快步走近,扶住幾乎站不穩的柳聘風:“這就是你信中所說的,平安勿念。”

她餘光看到桌上未幹的墨跡:“好得很,還有另一張。你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

柳聘風心虛,不敢正面回應:“你怎麽來了?這裏太危險了,你快回去。”

姚環音緊緊拽住他手臂,感受到他的掙紮,在對方要抽離前抱住他因病清減了許多的身軀。

“我來帶你回家。”

柳聘風開始懷疑,自己剛剛真的看到姚環音的影子了嗎?

還是說,幻覺與鬼魂不一樣,不僅蠱惑人心,還能難辨真僞。

盡管眷戀此刻,柳聘風在覺察到這有可能是幻覺後,還是試圖推開懷中人。

“不行,她還在家裏等我。”

姚環音疑惑:“誰?”

柳聘風正色:“環音,她在等我。”

冷汗順着他的額角流下,他想拜托此刻幻覺,卻發現眼前的姚環音仍舊沒有消散的跡象。

“我就是姚環音。”

“你不是。”柳聘風狠心咬破唇舌,希望尖利的疼痛能讓自己清醒過來。

“你放過我吧,我暫時不能死。”他這麽說着,帶着萬般無奈的乞求。

“環音無依無靠,獨留她一人,我怕她被人欺侮。”

柳聘風到底是男子,即便是拖着病體,姚環音還是不能完全控制住他。

情緒激動之下,他掙脫姚環音,摔倒在床邊。

劇烈動作使他氣喘籲籲,渾身力氣都被抽幹了。

姚環音猜測,這是毒素已深入他身體,這會兒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

她倒出一粒丸藥:“別怕,你是中毒了,吃了解藥就好。”

柳聘風并不相信她,反倒是把臉埋在臂彎間,默念着什麽,誓要與她隔絕開來。

姚環音哄他半天,也不見人擡頭。

急中生智,她直接跪坐在柳聘風面前,掐着他頸後迫使他擡頭。

柳聘風的眼睛睜開,薄唇還下意識一張一合默背。

連年多愁事,只教他身形清癯,後頸沒幾分肉,隔着薄薄一層皮,有些硌手。

姚環音過去常聽老人言,薄唇之人薄情,可如今看來,這話并不适用于所有人。

薄情寡義一詞與柳聘風根本不搭邊。

她含着還沒開始融化的丸藥,雙唇抵上柳聘風的薄唇。

柳聘風睜大雙眼,口中的念念有詞被堵在唇邊。

趁他不備,姚環音的指尖用力,指甲陷入柳聘風頸肉,他疼得張開齒關。

姚環音趁機把藥用舌尖送進去。

柳聘風感覺到有異物進入口中,想要推開她吐出來。

然而姚環音早就預料到了,她剛剛就注意到他唇邊的傷口。

那是他為了保持清醒自己咬的,姚環音一邊心疼,一邊毫不猶豫咬上那處傷口。

這麽一刺激,柳聘風下意識咽下口中苦澀解藥。

丸藥滑入喉中後,他奮力推開姚環音,側過身虛弱咳嗽起來。

姚環音替他順背,他也無力再推開了。

待到他能夠自己控制呼吸,姚環音才問:“怎麽樣。”

柳聘風面紅耳赤,不知是剛剛咳嗽得太狠,還是因為什麽別的。

唇邊傷口一牽扯到就疼,這會兒已經腫起來了。

好不可憐。

丁慶帶着醫師一進門就看見二人攤在床尾。

柳聘風胸前的衣服已經散開了,剛剛掙紮間受到摩擦,原本肌膚蒼白的肌膚已經泛紅了。

比這更有視覺沖擊力的,是他嫣紅且瑩亮潤澤的唇。

姚環音背對着他們,沒注意到有人進來。

她正捧着剛剛神智清醒些許的柳聘風仔細端詳,柳聘風因為對上他們二人震驚目光,側臉躲閃。姚環音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他唇邊,引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嘶——”

卻不是柳聘風發出的聲響。

丁慶拉着醫師,脫口而出:“你們繼續,我們待會兒再來也行。”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