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滄月
滄月
姚環音與柳聘風面面相觑。
這時候,她才覺得柳聘風與她這副模樣,實在有礙觀瞻。
她咳了兩下掩飾尴尬,耳尖也紅了。
替柳聘風攏好衣衫,她把他扶到床邊,像是腳下有針在紮,片刻也呆不下去了。
“我去找醫師給你看看。”
或許是藥效發揮了作用,柳聘風腦袋有點反應不過來,但也不再鬧騰了,乖乖點頭。
姚環音看着他活像是被自己蹂|躏了一番還任她處置的模樣,心頭罪惡感更強了。
醫師與丁慶重新再進來時,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醫師抹了一把汗。
事到如今,先把脈吧。
他伸手去探柳聘風脈象,又掰開他眼皮看了看。
往下在想捏他雙頰,卻停了手,道:“舌頭伸出來我看看。”
柳聘風照做,只是舌尖上傷口有些駭人。
醫師記錄了他的情況,又刷刷寫了幾味藥材,字跡龍飛鳳舞,姚環音也看不清楚上面寫的是什麽。
她把藥給了醫師,醫師碾碎一粒,嘗了嘗粉末,确定柳聘風是在吃下解藥後好轉的,才分走了大半解藥,囑咐丁慶去找人給其餘病人服下。
“你說是樓家人研制的奇毒,那就難怪了。”醫師搖搖頭,“若是解藥再晚送來幾日,恐怕柳大人早已藥石罔效。”
他又單獨給柳聘風開了藥房,說是有利于發揮解藥藥效,清理餘毒的。
“只是……”
姚環音支起耳朵,以為他還有什麽要囑咐的。
“只是也要小心,夫人與柳大人的夫妻感情雖好,但餘毒排清前,也要忍一忍啊。”
醫師嘆了口氣,姚環音臉瞬間紅了。
但她百口莫辯:“不是,我們剛剛只是在……吃藥,對,就是在吃藥!”
明明說的都是事實,但醫師和丁慶都不信,丁慶上來打圓場:“好好好,喂藥。大夫,還有幾個病人沒看,我們先走吧。”
說完,拿起醫師木箱,不由分說推着醫師離去了。
姚環音回頭看着懵懂無知的柳聘風,光照在他面上,那顆觀音痣襯得他更如落魄仙人。
長嘆一口氣,姚環音過去扶他躺下。
此後幾日,她索性自暴自棄,和柳聘風同吃同住。
柳聘風清醒過來後,第一件事就是說要對她負責。
“若你不嫌棄我無趣,或許可以考慮嫁于我為妻。”
他這麽說着,又想起來什麽,慌忙補充:“我不是逼你,只是想對你負責。如果你不願意,可以直說,不必顧及我的感受。”
如果這話由別的人來說,姚環音定然生起警惕,覺得這人定然是另有所圖。
但柳聘風這麽說出來,她卻并不反感。
一字一句的解釋,她都相信。
“你可以當我餘毒未清,在說胡話……”
柳聘風還在找補,盡可能給姚環音臺階下,也生怕自己的話讓她心生厭煩。
尚且未痊愈的柳聘風倚在床邊,神色溫柔,目光一寸不離。
在他溫柔注視下,姚環音覺得,還是順其自然的好,既然他們互相喜歡,也不是不能結婚。
于是,在他還在小心翼翼換不同說辭的時候,姚環音突然說:“好啊,我們婚期定在什麽時候?秋日還是冬日,或者是來年春日怎麽樣?”
他們是在秋日相識,春日離開洛陽。
而今盛夏将過,秋日已近,他們終于有能力安定在梁州,在此定情。
柳聘風聽她這些話,險些又要激動落淚。
姚環音覺得那本書并不全然正确,柳聘風外表孤傲清高,實則心思敏感。
在她面前的,柳聘風早已不是一個寥寥數筆就能敘述完一生的片面人物。
他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愛恨嗔癡。
雖經歷波折無數,仍舊懷有赤子之心。
況且,柳聘風不曾逼她做出選擇。
好像無論何時,柳聘風都在等她首肯或搖頭。
姚環音心頭泛起一陣柔軟,她聽見柳聘風口誤幾次,才最終說:“自然是選定良辰吉日,我們的婚事,絕不可馬虎。”
其實姚環音想說,只要能在一起,哪一日都是吉日。
但她又看着柳聘風眼裏的歡喜和誠摯,只輕輕應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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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滄月所說沒錯,三日後醫師再過來診脈,柳聘風體內的毒素已經完全消除了。
只是大病初愈,不宜見風,他們一路坐着馬車回家。
途中偶遇錦城百姓,有人為柳聘風送來了些吃食補品一類的,感念他功績。
盛情難卻,柳聘風不好推辭。
姚環音打趣他:“柳大人險些丢了半條命,什麽誇贊都能承擔得起。”
柳聘風笑而不語,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着,終于在日落前回了家。
殘陽如血,柳聘風先行下了馬車,擡手去牽姚環音。
姚環音借力跳了下來,發現柳聘風目光停在遠處。
順着他的目光,姚環音回頭,只見東邊褪了橘紅夕陽的天邊,升起大片黑煙。
柳聘風面沉如水:“是水神廟的方向。”
不少人注意到那邊的煙霧,紛紛往水神廟方向湧去。
水神廟對當地百姓意義非凡,可以說,錦城是先立起了沨仙人的神像,才漸漸依靠水神廟聚起了這麽多戶人家。
柳聘風當機立斷:“丁慶,去府衙召集人手過去救火。”
這邊的建築多以石材、木材為主。
普通百姓家以石材為主,可防風雨侵蝕。
但人們堅信水木有靈,所以整座水神廟,多以木質結構建造。
若是失火,恐怕難以控制火勢。
柳聘風要趕去水神廟,姚環音也要跟着去。
她心中隐隐不安,想起袖中的那對耳墜,讓她更生擔憂。
柳聘風沒有多說,拉她上馬,便疾馳奔赴水神廟。
二人抵達水神廟後,正巧看見有人往外逃生。
倉皇逃竄的人群中,有人嘶吼着:“瘋子,根本就是瘋子!”
柳聘風拽住他:“什麽瘋子?”
那人撤回衣袖,見到是柳聘風,腳步已經邁出去了,還是回了他一句:“樓家人,都是一群瘋子,還說什麽沨仙人後代……”
後面的話沒聽清,他已經不知逃竄到哪裏了。
原本趕來救火的信徒,不知為何,進了水神廟後就倉皇逃竄而出。
有一人摔在姚環音腳邊,手邊的木桶也摔了,水撒了出來。
女人險些被人踩到,姚環音趕忙扶起她:“小心。”
在看到她裙角血漬後,姚環音驚呼:“你受傷了?”
女人聽見這話,瞳孔急劇收縮,擺手胡言亂語:“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殺的。”
姚環音敏銳察覺到她身上帶着一股熟悉的檀香味道。
香味裏還夾雜着別的什麽,難以辨認。
姚環音想起江邊祭神儀式上的香,立即抽出兩張帕子,浸在木桶剩餘的水裏。
“水神廟裏的香有問題,掩住口鼻。”
姚環音把帕子覆蓋在面上,捏着其中兩角,在腦後打了個死結。
柳聘風如法炮制,兩人還沒來得及疏離人群,就看見水神廟前有一人持劍而立。
素紗白衣紅袍,銀飾泠泠作響。
風撩起他的沾血衣袖和衣擺。
他身後是屍山火海。
血流淌在他腳邊,他低下頭,看着人群中突兀站定的二人。
“來了?”
像是老友敘舊一般,樓滄月臉上挂起堪稱溫和的笑意。
如果他臉上沒有血跡,劍尖的血也沒有在一直往下淌的話,那麽這種溫和平靜,或許就不會那麽令人毛骨悚然了。
他身後有人艱難爬起來,想趁機逃出水神廟。
他看見柳聘風和姚環音,立即求救:“救我。”
聽到聲音,樓滄月頭也沒回,待他以為有逃生希望,即将跨出水神廟門檻時,握緊手中劍往前刺。
刀劍入血肉的聲音與劈裏啪啦燃燒木材的聲響混為一體。
樓滄月胸前衣襟又添一道紅。
姚環音這才看清,他穿的哪是白衣紅袍,分明是慧娘為他備下的素色衣衫。
只是殺人太多,外袍盡數染紅,所以乍一看,像是紅色外袍般绮麗。
姚環音看着死不瞑目的那個男人,發現時樓家一位親眷。
“你也殺了樓家人?”
樓滄月聽完,無奈一笑:“錯了,我只殺樓家人。”
姚環音知道他恨樓家,但沒沒想到他這麽恨。
至死也要拖上他們一起死。
柳聘風從來到現在,眉頭就沒舒展,他眼神嚴厲:“你是如何逃出來的?”
樓滄月扯過一角還算幹淨的衣服,擦了擦手中劍。
劍上雖沒了血液,但映着火光和滿地鮮血,仍舊帶着兇煞之氣。
“自然是,他們抵不過群情激憤,要把我投江獻給沣仙人。”
樓滄月以劍上反光照到自己面容,發覺面上血跡可怖,擡手去擦血漬。
但越抹越多,他索性啧了一聲,看了眼自己的手,才發現手上沾的血更多。
怪不得擦不幹淨,樓滄月想。
他俯瞰衆生,看着階下與她遙遙相望的姚環音,突然笑不出來了。
“今日是什麽日子,姐姐還記得嗎?”
姚環音一怔,想起今日,好像是八月初五。
“生辰快樂。”姚環音道,“和我回府衙吧。”
她終于肯正視這個少年了,只是在對上他毫無波瀾的一雙眼時,莫名從中品出一絲哀傷。
“姐姐竟然還記得。”樓滄月道。
他這會兒殺人殺的太累了,其實原本不用他動手的,只需等他調制的香再濃郁些,水神廟裏的人便會自相殘殺。
但他想起今天是他生辰,又想起姐姐不喜歡這種血腥場面。
那就只殺仇人吧。
所以他才拿起劍,一個個捅穿了樓家人的胸膛。
“樓滄月,你一再執迷不悟,可曾為無辜之人考慮過?”姚環音有些悲涼。
樓滄月想說,為何沒人替他考慮一下。
但姚環音是這世界上唯一還會為他着想,也是唯一把樓滄月只當成樓滄月的人了。
于是話到嘴邊,他改成了:“惡人作惡,會考慮無辜之人的感受嗎?”
火勢越燒越大,他也吸入不少迷香,雖然自小就泡在各種毒裏,但這會兒大劑量吸入,還是收到了些影響。
深深地,樓滄月最後深深地看了姚環音一眼。
或許這個答案,他不需要任何人回答。
他不會放過樓家人,就像樓家人不曾憐憫過幼小無辜的他一樣。
火焰擦過過他身後長長的拖尾,燒出一片焦黑。他已然察覺,卻并不驚慌。
“就讓我,死前做這輩子唯一一件好事吧。”
房梁倒塌下來,蓋住了他的所有聲音。
“就讓我,把沨仙人從梁州抹除。”
只要神子未曾成為祭品,只要傳承沨仙人凡世血脈的樓家消失,只要聳立在沣江之畔的神像倒塌……
人們遲早會發現,沣江水并不會因此停止奔流,農田也不會因此枯萎。
到了某些特殊年份的雨季,河道江水依舊會泛濫。但沒有祭品,沣江水也不一定會淹沒錦城。
沒有神罰,沣江水只是沣江水。
但神子不會再是沨仙人之子了,他與樓家和神明毫不相幹。
樓滄月第一次沒有跳着祭神舞蹈踩過一地燃燒着的荊棘,他腳下的火焰舔舐着血肉,然而對他來說,此刻的快意遠勝痛意。
他用盡此生最後的力氣,把劍插在神像上。
而他握着劍,至死都是站立姿态。
他不要跪拜仙人。
他在這一刻完全抛卻了神子的身份。他想讓別人記住,他叫滄月,生于八月初五的夜裏,那夜無風無雨,有皎潔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