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無聲
無聲
“殿下,夜闖臣妻閨閣,傳出去可不好聽。”
燈下美人,猶勝三分。
南宮霖的皮囊較之幾年前更為成熟,也更為驚豔。
“那你也該知道,我此番前來,究竟為何。”
話到了此處,逼她不能不懂。
南宮霖看向她的眼神太過有侵略性,也太過勢在必得。
“臣婦不懂。”姚環音選擇裝傻。
可是有些事,并非她不去捅破窗戶紙,就可以輕易躲避。
“你比在上清觀時瘦了。”南宮霖道,“當初你執意随柳聘風南下梁州,我曾托阿姐,問你要不要做我府中侍妾……”
“夠了。”姚環音不想聽。
可南宮霖偏要說:“我後悔了。”
姚環音看着他被燈火照的燦若星辰的雙眸,他背影在身後搖晃,形似鬼魅。
“我後悔沒能留住你。”南宮霖繼續說,“我可以許你太子妃之位。”
姚環音感覺被羞辱了,她念着那些年少的情誼,又想着他姐姐福安的多番照拂,委婉開口:“殿下,我是有婦之夫。若你在梁州打聽打聽,便可得知我與柳聘風情投意合,恩愛非常。”
十裏紅妝,非她不娶。
此等深情,無論哪朝哪代都屬罕見。
這些非權勢、皮相能夠輕易消弭的。
可能在南宮霖眼裏,他即将取代太子,成為大胤儲君,姚環音一個家族失勢、有過婚嫁的女子,能夠做他的太子妃,已經是旁人眼裏的異想天開。
“可你本該是我的妻子,我們本就有過婚約。”南宮霖多次被她拒絕,終究還是沒能忍住,“你我的玉佩就是證明。”
下一秒,姚環音把一直帶在身上的吉祥靈芝紋玉佩扔給他:“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玉佩可以被人随意決定去留,我卻不能做殿下手中的死物。”
“況且,殿下真的分得清年少的孺慕之情和真切的喜愛嗎”姚環音撇過頭,不肯再看他。
南宮霖受夠了她一次次的無視和逃避:“你每次都是這樣,只把我當作孩子。我的對你的情誼你總是視而不見,從前在上清觀是如此,如今也是。明明是柳聘風搶走了我的未婚妻,現如今我倒成了惡人。在你眼裏,我究竟哪不如他?”
他越是不甘,越是嘶吼,姚環音越發無動于衷:“這不是選擇題,恕我無法比較。殿下請回吧。”
或許,南宮霖永遠不能體會,柳聘風與她相互的尊重和愛護。
上位者久居高處,自然不會在意蝼蟻的生死和感受。
所以她不去費力解釋,因為她可以和很好的柳聘風相愛,已經不想也不需要耐心去教導南宮霖如何去愛了。
姚環音了解南宮霖的性子,所以微微側身,請他離去。
果不其然,他被姚環音氣得抹不開面子,最終還是拂袖而去。
向來只有他拒絕別人的份兒,他肯做到如今地步,已經是踩着自己底線交談了。
姚環音松了口氣,她在屋內枯坐了幾個時辰,熬到外面守門的婆子都偷懶睡着了,才熬不住精神,睡倒在桌案邊。
一睜眼,已經是天色大亮。
屋外吵嚷聲把她從睡夢中吵醒,她捏了捏酸痛的肩頸,感覺自己似乎聽到了柳聘風的聲音。
姚環音不敢耽誤,推門去看,卻與一人迎面撞上。
直撞得她眼冒金星。
來人扶住她,柔聲開口:“沒休息好?”
姚環音聽見是柳聘風的聲音,感覺眼裏的酸澀怎麽都止不住。
明明昨晚反駁南宮霖時還挺有底氣,此刻卻突生委屈:“你還好意思說,我都要替你擔心死了。”
她把臉埋進柳聘風懷裏,把眼淚沾在他還未來得及換下的官袍上。
“是我的錯。”柳聘風撫摸着她的背,“讓你擔驚受怕了。”
他不解釋自己的難處,不去講昨夜的險境,看見姚環音的眼淚,瞬間手足無措。
可柳聘風笨嘴拙舌,看見她還是不肯撒手的獨自哭泣,剛剛來時想的一切哄人的妙招都不管用了。
“我帶你去買首飾?”
“或者去看看布莊的新料子?”
“要不先去吃飯?”
姚環音搖搖頭,他脖子上的皮膚經她頭發一掃,有些癢。
他以為姚環音都不要,又接着提議:“那我們什麽都不做,我們回家。”
姚環音環在他背後的手錘了兩下,她聲音悶悶的:“我都要。”
柳聘風笑了,看着她抽噎着把臉移開,擡起手幫她擦去未幹的濕膩眼淚。
“全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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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們二人從衛府回來後,一切好像又歸于平靜。
衛府突然多了個女兒,但又好像消失了一般。
南宮霖也沒再出現過。
姚環音沒有告訴柳聘風,南宮霖曾經來找過她。
不是她信不過柳聘風,而是有些事還是爛在肚子裏的好。
世上的女子千千萬,南宮霖對她不過是一時興起,總會淡忘的。
作為皇子,他大可以娶一個更能助益他繼承皇位的世家小姐。
他們不是良配,南宮霖總有一天會明白,這世上很多東西強求不得。
姚環音看着書房裏面認真處理公務的柳聘風,心中安定。
沒有什麽比這種平淡恬靜更令她感覺幸福。
她磨着墨,思索着明日讓府中廚娘做點什麽吃食好。
丁慶叩響書房門,傳來消息:“衛府傳來消息,說是後日宮宴,邀請了衛家小姐。”
姚環音果斷拒絕:“不去。你去回話時,就說我感染風寒,卧病卧床,不宜見人。”
丁慶神色尴尬:“還有一事。福安公主也遞了請帖,說是請故友和其夫婿一同赴宴。”
姚環音手中研墨速度放緩,她不能不給福安面子。
且不說福安為她貼心籌劃許多,單說一別兩年,她總不能絕情到過河拆橋。
既如此,她終還是應了約。
不過不是以衛家女兒的身份,而是以公主故友自居。
柳聘風倒是不介意,反而說蹭了姚環音的光,不然這種皇室家宴,除卻皇親國戚,非寵臣不得參與。
姚環音看他故作輕松,心裏并不好受。她知道柳聘風并非安于現狀,只是為了讓她放心。
不過,柳聘風總有一天會成為大胤的股肱之臣,這點她一直深信不疑。
要懷着多大的勇氣和信任,才能如他們這般彼此毫不保留的相愛相守,以至他們從未想過,除卻白頭,竟還有別的方式将他們分開。
所以,當意外發生時,姚環音第一反應不是驚訝或悲傷。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大的空虛和不可置信。
她眼看着對面席位的柳聘風突生意外,在咽下陛下賞下的酒後,面色發青,唇角溢出烏黑血液。
明明前一秒,南宮霖還和陛下誇贊他在梁州的治水功績,說他有賢臣之才,不該埋沒梁州。
下一秒,他高呼一聲:“酒中有毒。”
這聲音蓋住了柳聘風的求救,他遙遙看着高位之上的君君臣臣,甚至不知道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
這壺酒本應是皇帝喝下的,一時衆人驚慌失措,都在為君主的安然無恙而慶幸。
帝王劫後餘生,并未方寸大亂,而是立即讓人徹查此事。此事等同謀逆,他絕不姑息。
可無人在意,那個倒下的朝臣。
姚環音反應過來,不顧什麽風度禮儀,撲到柳聘風身邊。
福安喊叫着,讓人速請太醫。
姚環音看着氣息減弱的柳聘風,他瞳孔渙散,顯然已經神仙難救了。
她不信,還是覺得這一切發生的太快。
不應該這樣的,她還沒看到他成為棟梁,還沒看到他為海晏河清的盛世添上一筆墨。
柳聘風不該死在此刻啊。
“不是,書中不是這樣的。”姚環音茫然無措。
周圍人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她仍在自言自語:“你至少可以活到而立之年的。”
柳聘風尚存一絲意識,他原本已經被血染黑的唇微微張開,憑借已經看不清雙眼聚出一團模糊光影。
他手腕間的琉璃多寶手串觸碰到姚環音臉頰。他想說的話很多,他想說沒關系,想說禦醫肯定能治好他,他還想說別怕。
但是柳聘風沒有多餘的力氣了,他只說了最後兩個字:“別哭。”
輕得讓人聽不見。
可姚環音知道他說的什麽意思,她握住臉頰旁尚存餘溫的手掌,止不住的淚彙入他的掌心。
一片滑膩冰涼。
柳聘風感覺未能湧出的毒血又倒灌回咽喉,他咳不出來,也無力咽下。
他的手滑落瞬間,姚環音只感覺天旋地轉。
“柳聘風?”
她不敢确認,連哭聲也不敢繼續了,生怕錯過他一點生息。
禦醫姍姍來遲,殿內亂作一團,姚環音失魂落魄看着他們試圖搶救柳聘風。
然而她心底知道,救不回來了。
最不願看柳聘風死的是她,但是第一個篤信他了無生息的也是她。
姚環音目光掃過桌前那壺酒。
是誰不肯放過柳聘風?
是記恨他揭發自己過失的太子,還是要以他之命絆倒太子的南宮霖?
姚環音看着明晃晃的大殿,突然明白了,她與柳聘風不過是上位者的棋子。
他們的生死不由己,如何犧牲,如何書寫身後名,不過是他們一念之間。
書中的柳聘風為臣一輩子,落得個孤身自缢的結局。
她身旁的柳聘風,作為皇位争奪的籌碼,死在天下權勢最盛的君王腳下。
她以為自己是那只掀動飓風的蝴蝶,可以改變柳聘風的一生。
如今看來,就像是一場命運的玩笑。
柳聘風的生死不在自己手中,也不可能由她更改。
姚環音突然覺得很無聊,她看見禦醫拿過那壺酒,不知從何而生的勇氣促使她搶了過來。
毫不猶豫地,就如同柳聘風未曾猶豫過君王恩賞,她也毫不猶豫地喝下那壺酒。
不知是誰先喊了她的名字。
聲音撕心裂肺,振聾發聩。
不過不重要了,她在乎的人就在身側。
有人也如同她跪坐在柳聘風身旁一般,崩潰大哭,讓她趕緊吐出來。
不可能,姚環音想,她把唇齒緊閉,感覺毒性瞬時而發,巨大的痛苦向她襲來。
她不要留在這個時代,這裏哪有什麽風花雪月,無盡的風刀霜劍相逼,她不想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