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親眷
親眷
“柳大人只差一步啊,還沒來得及搜到玉佩,就因過失外放梁州,殊不知你原先所居宅院與衛将軍府邸只差一條街道。”
南宮霖噙着笑,眼中都是戲谑:“不過我有一事還想請教姚……不對,是衛姑娘。”
“你為何不以真名示人,自稱姚環音?”
吉祥靈芝紋在她手中升溫,她從剛剛開始就心跳加速。
她一直沒在洛陽找到原身親眷,書中也沒有為這個角色添上分毫筆墨。
出了洛陽後,她更是沒想過有機會尋親。
如果被人發現自己不是衛家女,她都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場。
柳聘風看她神色不對勁,身體搖搖欲墜,自然明白她在擔心什麽。他攬過姚環音肩膀,想為她撐起一些依靠。
他神色如常,自然接過南宮霖的話:“那真是天意弄人了,環音自落難後,就失去了此前記憶,所以并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南宮霖點點頭:“說得有道理。”
“不過……”南宮霖話鋒一轉,“衛将軍已經說了,無論小姐如今是如何境況,都要我務必帶她回去,她母親病重,正在洛陽殷殷期盼自己女兒歸家呢。”
或許是站累了,又或者說覺得自己此番話已經是勝券在握了,南宮霖兀自坐在床沿邊,又恢複那種吊兒郎當的調性。
“衛姑娘方才說,洛陽不是家,暫時不願回去,現在好了,你親眷皆在洛陽,随本王回去吧。”
姚環音根本沒有拒絕的理由。
她茫然無措看向柳聘風,對方回握她,給予她莫大力量。
“好。”姚環音答應。
無論南宮霖是想把她當作鉗制柳聘風的人質,亦或者是有什麽別的目的,她都無法逃避。
既然不能拒絕,不如直面畏懼。
更何況柳聘風不可能一輩子呆在梁州,她不願看他走上那條孤獨自缢的結局,但同樣的,她不能因為一個寥寥幾筆就能帶過的結局,就與他在梁州避世一輩子。
柳聘風願為了心中的道伶仃幾十年,雖死不悔。
這份追求,她不忍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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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這兩年變化并不大,城外楊柳亭亭如蓋,柳葉碧綠,微風吹過,恍若那年別離景色。
陛下召見柳聘風,他蒙诏令入宮。
姚環音則被南宮霖手下的人護送去了衛府認親。
衛家父母和善,她到了才知,她上頭還有一個哥哥。
“我的兒啊!我的阿蘭啊!”
衛家主母一見她,便落了淚。她拿起繡帕拭淚,上下打量姚環音一番,不住哭泣:“若是當日再謹慎些,哪會讓你白受這麽多年苦。”
她父親鐵血男兒,一輩子馳騁沙場,流汗流血不流淚,到了此種境況,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回來就好。”這是他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衛将軍府關起門,裏面是一派和樂融融。
家人團聚總是溫情的,洗塵宴上母親總為她夾菜,姚環音盛情難卻,心中總是惴惴不安。
柳聘風說了,會親自來接她離開。現如今天色已暮,柳聘風卻遲遲沒有出現。
他既不能來找她,姚環音便放下碗筷,想要告辭。
“時候不早了,家中夫郎遲遲未歸,女兒心中擔憂,便先行告退了。”
衛夫人欲言又止,看了她一眼,便把求助目光投向衛将軍。
“此事不急,宮門就要落鎖了,想必是聖上留他論事……”衛夫人一頓,朝背後使了個顏色,“你不如在家休息,東邊院子已經收拾出來了,就在家中住一夜吧。”
兩位婆子不知何時站在姚環音背後,無聲擋住去路。
一桌人神色各異,但都默契的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姚環音微微一笑,按耐住情緒:“母親說的是。”
她此話一出,剛剛仿若凝滞的空氣又重新流動起來,衛夫人欣慰一笑,衛小将軍原本緊繃的肩膀也放松了些許。
姚環音用帕子擦擦嘴角,跟着婆子走了。她背後一群人目光灼灼,生怕她半路逃了似的。
“你去看看。”衛将軍催促夫人。
衛夫人聽了,不甚在意:“你放一百個心,我已吩咐護院和家中仆役看緊她,絕不會有閃失。”
衛将軍言:“畢竟是殿下要的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衛夫人聽完,覺得他說得有理,嘆了口氣:“兒女都是債啊,不過這孩子也真是命苦。”
還不如死在洛陽城外呢。衛夫人想這麽說,但她常年禮佛,不可妄語殺戮,所以就此作罷,起身向着姚環音離去的方向走去。
席間兩父子聽出她言外之意,衛小将軍從剛剛開始,臉色就一直不好。
整頓飯他都沒吃下幾口,此刻母親離去,他捏緊腿上衣料,不肯放松。
“父親,一定要犧牲妹妹嗎?我見妹妹對柳家小子情深意切,不如放過她吧,若殿下喜歡美人,我們再找機會獻給他便是,何必非要拆散他們?再不濟,我衛家也沒到……”
衛将軍聽着,神色威嚴,淡聲斥責:“慎言。”
兩個字,雖音量不大,但足以打斷衛謹行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
衛将軍打破他天真幻想:“你以為,衛家有機會拒絕三殿下嗎?殿下既不嫌棄她與柳聘風私奔,願納她作側妃,已經是她的福分了,怎麽輪得到我們挑三揀四?”
“況且,過了這幾日,太子之位恐怕就要易主了。”他皺起眉頭訓斥,“你若是争氣,你妹妹怎麽會沒得選?如今太平盛世,你在軍中遲遲無功可立,若不是靠着衛府榮光,你怕是連旁支子弟都不如。你能借着妹妹的光在三殿下面前得幾分賞識,是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你竟還想着回絕。”
衛将軍語氣平淡,放下手中杯盞的細微聲音卻讓衛謹行心頭一震。
他方才不肯松懈的手慢慢失了力氣,終于敗下陣來:“是,父親教訓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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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環音步伐走得慢,有意看看衛府宅院布局。
衛家人無緣無故扣留她,絕對不是思女情切。她想着剛剛衛府衆人心懷鬼胎的試探和暗語,不覺發愁。
她身在衛府,雖暫時察覺不出他們意圖,但至少安全無虞。
而柳聘風一去不返,總讓她心中不安。
明明知道結局,但卻不能窺探全貌。
心亂如麻,她不知道能不能更改柳聘風的結局,但一想到書中那短短幾行字就潦草結束的人,曾救她于危難,對她施以援手,與她山盟海誓,她就感覺自己不能眼睜睜看着他被命運纏縛。
天地浩渺,既然給她一次與柳聘風相遇的機會,是不是代表着,她有機會改寫結局?
姚環音原本并不貪心。
“不忍心”這三個字一次次催動她動作。
她力量渺小,只能利用已知改變細枝末節。
他們在梁州那兩年,她甚至忘記了柳聘風的悲慘結局。
她以為這就是改變。
可現在有人又把他拽回漩渦中心。
命運可會因她的到來而改動結局?
姚環音不知道,她想起自己初中時讀過的《俄狄浦斯王》。
既定的命運,早已下好判詞的語言,無法逃脫的悲劇,越努力、越掙紮,就越發逃不開的悲劇。
每一次的努力,都把原本就譜寫好的結局進程再次拉近。
洛陽此時已經漸漸回溫,她卻心生寒意。
“你這孩子,在想什麽?”
回首,姚環音看見追趕而來衛夫人,她才猛然發現,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駐足在院落中許久。
“衛夫人。”姚環音并不驚訝她出現在此。
相反,若無人跟過來,她才覺得意外。
衛夫人糾正她的說法:“還是喚我母親吧。”
姚環音說了句是,可也沒再喊她母親。
說到底,她對于衛家都沒有幾分歸屬感。
“早些年,因為外人流言,沒能把你養在膝下。”衛夫人柔聲開口,“這一直是我和你父親心中的結。現在好了,你總算回家了,這些年沒能兒女繞膝的遺憾,如今總算能彌補了。”
行至房門口,衛夫人卻不進去了,她看着姚環音,欣慰道:“都是大姑娘了。”
姚環音寬慰她:“女兒都嫁作人婦了。”
衛夫人握着她的手:“孩子無論長多大,在父母面前終究是孩子。”
她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又催促姚環音:“快進去吧。”
有一盞微弱的燭火,隔着門上镂空的雕花,盈盈閃爍。
衛夫人轉身離去之際,姚環音在門前看着這個順從賢淑的貴夫人,沒忍住叫住她:“母親!”
她有些抑制不住的情緒在胸腔中湧動。
突如其來的悲哀籠罩着她的身軀。
如同這個寂靜的夜吞沒影子般,她的聲音幾不可聞:“這十幾年來,你可曾想念過文蘭?”
已然走到階下的衛夫人仰頭看她,覺得這個女兒身上好像有什麽變化。
她眨眼,又覺得是自己看錯了,揚起笑容:“那是自然,哪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女兒。”
明明剛剛還如鲠在喉的酸澀感霎那消失。
阿蘭站的遠,夜色又黑,母親看不清她隐忍的淚。
那些委屈、不甘,随着她年輕的靈魂,徹底消散在堪稱溫柔的風裏。
溫柔的就像是母親的謊言。
姚環音使勁眨出那些未掉落的眼淚,她看着遠去的衛夫人,恍然大悟。
原來這個身體,曾屬于一個名叫衛文蘭的女孩。
她感覺身體逐漸輕松,有什麽東西從這具軀體抽離了。
姚環音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
身後的婆子,都是衛夫人心腹,她們對上一個眼神,并不敢往屋內瞧。
但她們敢低着頭把房門關緊。
影影綽綽的燈下,少年擡眼看向他久候的姚環音。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