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大約一個星期之後,陶音的轉學手續辦理完成,和她那沒見過幾面的妹妹在一個班級。

她在高一9班講臺上做完自我介紹後,不經意間從底下稀稀拉拉的鼓掌聲中捕捉到幾聲低低的哂笑。

她轉眸往教室後排看去,妹妹魏展顏和她兩個朋友坐在同一處角落,其中冷菲兒極不規矩地趴在桌上,支着下巴,嘴角帶着明晃晃的嘲諷,直勾勾地看向她。

另外一個男生狄彥行為則更加明目張膽,一只腳蹬在課桌下的橫欄上,翹着椅子大大咧咧地靠在後桌的桌沿,嘴裏吊兒郎當地說着“歡迎新同學啊”,面上卻盡是挖苦的神色,看她就像是在看某個跳梁小醜,好像輕輕一捏就能捏死一樣。

反觀坐在中間的魏展顏,臉色還算正常,至少表現得不算那麽明顯,可能忌于正在課上,甚至還稍微制止了一下剛才那個男生有些過分的舉動,若不是陶音輕易看出她眼底冷霜一樣的敵意,怕真要嘆一句大慈大悲,不勝感懷了。

陶音剛才的自我介紹太短,老師嫌她沒有介紹到重點,一點沒提她在城鎮中學時在學業一事上的豐功偉績,大小考試全校第一的事跡避得幹幹淨淨,于是又在她的結束語後續了不短的一段話。

陶音側頭看了眼窗外的藍天雲霞,此時晴光正好,和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城鎮裏的沒什麽不同。哪裏都一樣,一切的繁華腐朽都與她無關。

陶音一向覺得自己運氣不太好。

小時候父母因為工作的關系,把自己丢在外婆家,一丢就是十五年。

十歲的時候從外婆鄭桂華口中得知父母離婚,媽媽帶着九歲的妹妹魏展顏改嫁給了江鴻朗。

那會兒外婆口中總是絮絮叨叨地講,女兒和她一樣都是婚姻不幸的命,這輩子都遇不到什麽好人家。這是上天注定的事,沒法改,能做的就只有把自己那顆不肯服輸的腦袋低下去,認命。

她說這話時,總會瞟一眼陶音,蒼濁的眼從鏡片後面折出一道銳利的光線:“比如你,和魏展顏一樣都是他們生的,但他們就是疼魏展顏,不疼你。”

那時候陶音沒覺得什麽,她從小就是對待感情很被動和遲鈍的一個人,所以在兩周前,外婆去世的那個晚上,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默默地跪在外婆的靈樞前,眼神平靜地看着來往吊唁的賓客,似乎一眼就能洞穿他們橫流滿臉的淚水下,那一顆比自己還要冰冷的心髒。

外婆去世了,陶音被母親接了回去。

車廂颠簸的路途中,在外婆臨終前才姍姍趕來的母親魏秋芸忽然開口喊她:“陶音。”

陶音語氣平靜地應了句:“嗯。”

“你真冷血。”魏秋芸調整着方向盤的細微角度,車內後視鏡裏倒映的目光冷冷。“我和你爸是享不到你的福的。”

陶音聞言心裏沒什麽太大感覺,也無法辨認她口中說的“你爸”到底是哪個爸,只是坦淡告訴她:“沒事,你還有魏展顏。”

-

“所以,陶音同學雖然來自城鎮中學,但是成績方面還是很不錯的,大家要和她友好相處。”老師在最後做了總結。

城鎮中學的第一,放在這,其實沒什麽可講的。

陶音轉來的學校是一中,也算是個不錯的高中,高分段的人不多,但總體水平很不錯,裏面學習風氣好,學生自覺性強,雖然也有不少加塞過來的差生,但總體還是高出其他中學一大截。

九班是整個年級的吊車尾,走後門的學生基本都在這。

老師環顧了一下教室,見第三排窗邊還有個空位,朝那揚了揚下巴;“陶音,你就坐那吧。”

早讀課的鈴聲打響,老師聞鈴提包走出教室,臨走前還囑咐陶音一句:有什麽困難就來找我。

陶音點點頭,走下講臺去向她的座位。

經過過道時,陶音的頭忽然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頓步看了眼腳邊,是塊橡皮。

“啊,不好意思啊新同學,本來要扔給小顏的,沒瞄準,手滑了。”

狄彥歪着頭,聲音懶洋洋的,其中還摻了點坦蕩的嗤意。在看到陶音向他那裏轉過目光後,挑釁似的朝她挑了下眉。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是故意的。魏展顏就坐在他前面,真想遞個橡皮一伸手就行了,哪裏需要扔。那塊橡皮,分明就是沖着陶音來的。

偏偏狄彥是個不好惹的主,在一中是為數不多的屬于混日子的那一批人。

九班的同學一半兩耳不聞窗外事地讀自己的書,剩下那一半不學好的還是跟狄彥一夥的,所以此時即使大家都知道狄彥在無緣無故地給新同學使絆子,也沒人好去幹涉些什麽。

陶音并不打算理會這樣的小打小鬧,擡步就要繼續往前走。

“欸等等。”狄彥适時地叫住了她,眼神輕蔑,從鼻間發出一聲輕微的嗤笑來:“不是吧新同學,不打算把橡皮還給我?”

陶音剛擡起的後腳跟落下,重新向他轉過纖長睫毛下一雙平淡無波的眼眸。

她垂眼,蹲下,撿起掉落在腳邊的那塊橡皮。

起身,擡手,對準狄彥那張吊兒郎當的俊臉直接扔了過去。

狄彥沒料到陶音敢砸過來,條件反射性地閉上眼,那塊橡皮正正好好砸到他挺拔的鼻梁上。

陶音扔的力道不算小,鼻梁和橡皮相碰發出“咚”的一聲,聽起來挺疼的。

狄彥霍地一下就站了起來:“艹!”

動靜太大,全班的目光全都轉移到這邊來。

他氣得臉色鐵青,估計覺得被陶音一個文弱女生反擊丢了他的面子,太過恥辱,以至于英俊的五官幾乎扭曲在一起。

“媽的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

陶音眼神無謂地回望着他。

魏展顏适時地拉了一下狄彥的衣角,低聲道:“算了狄彥,坐下吧,還在自習呢。”

狄彥定定地看了陶音幾秒,滿目皆是翻湧起來的深淵駭浪。

他勉強按壓住燒灼的情緒,狠踢了下椅子猛地坐靠住,椅腿和地板劃出的劇烈摩擦聲刺痛耳膜。

“小顏,你拉他幹嘛。”坐在魏展顏旁邊的冷菲兒對着桌上的化妝鏡刷着睫毛膏,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你那便宜姐姐先招惹的人,狄彥還手正常的。她來這搶了你多少東西?你還護着她?”

魏展顏閉目搖搖頭,示意她不用說下去了。

一場鬧劇結束,班裏的早讀聲開始漸次重新響起,亂糟糟的,不顯朝氣也不激昂。

陶音就在一片雜亂的讀書聲中坐到座位上,開始一本一本地往外掏書。

同桌女生紮着馬尾辮的腦袋悄悄湊過來,安慰她道:“新同學,別理他,狄彥他人就那樣,前幾天打球還輸了,估計心情不怎麽美好。”

聽她這麽一說,陶音想起幾天前好像是有一場什麽比賽,魏展顏和冷菲兒還專門跑去加油來着,于是随口問道:“打球?籃球嗎?”

“對啊。”

同桌撐着臉蛋望着上方,一雙眼睛圓溜溜的:“我們一中和德永中學的籃球賽。德永中學你知道吧?私立的,我們這裏也就這兩個中學。當時和狄彥打的有個叫荊盛,那球打的,不要命似的,又狠又猛,狄彥和他兩人對峙的時候,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完全整個被他壓着打——哪裏是來打球的?分明是來發洩的!”

她靜了片刻,腦中不覺又浮現出那人在球場上恣意馳騁時,細碎陽光在他冷毅面廓灑落的模樣,剎那間只覺天人手筆亦不過此番風華,不由意興未消地喟嘆道:“不過,長得确實帥氣。”

“啊。”她想起什麽,轉過身對着陶音友好笑笑。“我還沒做自我介紹呢,我叫孟清楓,不是清風的風,是楓葉的楓。”

陶音也淡淡一笑,表示自己知道了。

星期五,下午只上兩節課,不到四點就放了學。

正值盛夏,碧天之下光線亮得發白。茂盛的枝葉下,蟬鳴聲聒噪。

陶音背着雙肩包走在兩側種滿梧桐的林蔭道路上,葉影間的細碎光斑在柏油路上篩沙般陣陣躍動,不時有自行車悅耳的鈴铛聲在綠蔭夾道中悠然蕩漾。

這裏行人稀少,空氣靜谧,陶音閉眼輕輕吸了一口氣,感到胸腔輕暢不少,她很喜歡這樣的環境。

——直到雙肩上的包帶忽然往下一墜,陶音步伐微滞,轉頭側目看去。

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雙臂高舉,肉乎乎的一雙小手拉着陶音背後的書包,一張人畜無害的臉笑得很是可愛。

“姐姐。”軟糯糯的聲音響起,小男孩一點兒不怯生,水靈靈的大眼睛毫不躲避陶音探求的目光。

“我找不到哥哥了。”

陶音蹲下,稍稍彎唇,因為對方是小孩,陶音語氣盡可能地輕軟:“那你知道家人的電話號碼嗎?”

小男孩搖搖頭:“不知道,哥哥們帶我出來玩,然後他們就把我看丢了。”

言語間還有點責怪和委屈的意思。

陶音沒帶手機,決定帶小男孩去警察局。

警察局離這不遠,轉幾個路口就到了。小男孩坐在椅子上四處張望,兩條腿一晃一晃的,雙眼裏滿是好奇。

陶音向值守的女警說了事情經過,一個年齡稍長的警察從女警身後倒了杯水走過來,坐下時看到陶音,喝了口茶:“是你啊,上次的事怎麽樣?沒再來吵你吧?”

陶音笑了笑:“沒有,謝謝你們了。”

年長警察擺擺手。

女警聞言也笑了,問:“陳警官,你們見過啊?”

陳警官放下茶杯:“上次這小姑娘報警說有人擾民,我就和小張去看了下,一去,一屋的小男孩小女孩在那瘋玩,整個房間弄得跟個KTV一樣。你說現在這小孩,不好好學習,盡混日子,糟蹋父母的錢。”

女警寬慰道:“現在都是獨生子女,家裏寵壞了。”

“對。”陳警官對此深以為然。“裏面有個小孩,我說他兩句,立馬就不樂意了,那臉臭的,還有那眼神…..死犟死犟的,反正也是個難管的主。”

他喝了最後一口茶,起身:“不說了,我還有事,你想辦法聯系一下男孩的家屬,看有沒有認識他的人,我先走了啊。”

女警朝他點點頭。

沒過一會兒,警察局門口傳來一陣少年憤懑的聲音:

“你說這死小孩,我倆就一會兒沒看,連影都找不見了!怎麽就這麽皮呢?我小姨要知道我把她那寶貝兒子給弄丢了,我不死也得扒層皮!——啊盛,等找到那小子非得狠揍他一頓!讓他長長記性!”

啊盛——

聽到這個稱呼,陶音脊背微微一怔,凝滞着身體朝門口的方向轉過頭去。

此時荊盛和彭明正好推開玻璃門,椅子上的小男孩看到來人後立馬撲了上去,嘴裏特別高興地喊着哥哥。

“艹!”彭明的火氣噌地竄上來,髒話直接砸在警察局裏,橫抱起男孩就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還知道哥哥吶!叫你亂跑!叫你亂跑!”

警察見狀趕緊上前去攔。

小男孩被打得哇哇亂叫,嘴裏含糊不清地喊着:“壞哥哥!嗚嗚…壞哥哥!我不要你了!我要姐姐!我要跟姐姐回家!!”

“你還不要哥哥了?要姐姐?我看你要哪個姐姐?我看你要哪個姐姐!”他猛地一擡頭,目光和陶音相撞的一瞬間,整個愣住,手掌直接懸停在半空中。

他睜大眼睛,縮回手,手肘悄悄捅了捅旁邊穿着黑色寬松T恤的男生,壓低聲音道:“盛,這不是,這不是上次報警抓我們的那姑娘嗎?”

見旁邊的人沒反應,他又捅了捅,側過臉,然後就看到旁邊那個從進門起就一直未置一言的荊盛,此時正挑起唇角,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小姑娘看,眸光間滿是好整以暇的戲谑。

“挺好的。”他輕笑開口,聲音懶怠,漆黑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淡澈的一雙眸。

“你拐賣,我擾民。”

“挺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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