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夏夜的風在星點寥落的墨空下透出幾分涼意，校園後牆角的雜草細長，夏蟲不見蹤跡地在此處鳴叫。
傳來腳步次第踩在草地上的聲響沙沙，腳踝上方的褲管撥開雜亂生出的細草，最終停在了靠近無人打理的牆邊碎石旁。
“你真要爬？”在前方的荊盛側過面向她确認，“這算是曠課，被抓到絕對會貼在樓道的告示欄裏，你想好了。”
陶音站在他的後身側，抄着手臂擡頭目測了一下圍牆的高度，覺得還算安全，不至于受傷，點點頭，語氣依稀能聽出幾分铿锵：“翻。”
“行。”荊盛沒再說些阻止她的話，擡步走到一處牆根陰影覆蓋下草垛邊，踢出一塊被野草遮掩的方形泥石塊，中間還插着幾根被折斷的鋼筋。
“等會兒我翻過去，你個子矮，踩這上面吧。”荊盛一邊用鞋子将水泥塊弄正一邊這樣說。
陶音視線下移到那塊邊角掉落的水泥塊，問：“你不踩嗎？”
問話的時候，荊盛正高擡手臂抓住牆頭，聞言從胳膊後面露出一雙帶有哂笑意味的眼眸：
“你是不是對我的身高有點誤解？”
他說着，手臂借力，鞋腳在牆上靈巧一蹬，敏捷身子倏而如輕燕一般躍上牆頭，背影在清亮月光下勾勒出恣肆形狀：
“我，肩寬腿長，逃課翻牆從不需要借助外力。”
一件卑劣的頑事經他口中變得很是值得驕傲的樣子。陶音沒有接話，而是擡步站到了水泥塊上，伸手攀住牆頂，學着他的樣子準備使力。
蓄力一翻，沒翻上去。
陶音又試了幾次，還是沒能成功，雙足每次都滑落到那只石塊上。覺得自己這樣不行，她低目四下看了看，問牆頂上的人：“這裏還有能墊腳的東西嗎？”
“沒有了。”牆頂上的那人懶怠地回答她，“學校為了防止學生逃課出去玩，把四周牆邊的草叢都清幹淨了，就他們偷藏的這一個水泥塊還沒被發現。”
“哦。”陶音放棄尋找新墊腳石的想法，再一次擡臂試圖嘗試，未果，鞋足又一次落到水泥塊上。
荊盛一只手臂搭在蜷起的膝蓋上，半垂着眼見她多次嘗試未得結果，嘴唇淡薄，輕“啧”了一聲，聲線微微向後拖着：“喂，你行不行了？”
“這個石塊太矮了。”陶音放下雙臂，又用目丈量了一下自己與牆頭間的高度，“我用不上力。”
在腦中回憶了一下荊盛剛才翻上牆頭的動作，陶音總結出經驗，雙手舉高重新放在頭頂的牆頭處，胳膊正準備用力，小臂靠近肘腕的地方卻忽然被一只骨節明晰的手握住。
她略微錯愕地擡眸，荊盛在淺光渡映下的面孔俊逸，薄唇發出簡單利落的一個字：“翻。”
陶音聞言照做，那只手的力道大得驚人，幾乎是直接把她拉上牆頭來。
“你在上面先別動，我跳下去後接你。”
他說着，并沒想等陶音回答，輕巧躍下牆頭，落地的下一秒，他聽到身後有雙足跳落的聲音響起。
回過頭，見陶音已然從牆頭跳落，穩穩地站在他的身後，衣着幹淨，并未沾染上灰塵，應該是和他一樣直接躍下的。
他稍微朝她笑笑：“爬牆不行，身體還挺靈活。”
“之後去哪？”荊盛問。
這個問題陶音沒想過，要荊盛今晚帶他翻牆頭也并不是為了曠課去什麽地方，遲緩思索道：“回家吧。”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從目前她和魏秋芸的相處情況來開，逃課回家是一件無法想象的事情，她不敢保證自己現在回去魏秋芸不會直接将茶幾上的水杯摔在她臉上。
與此同時，荊盛發出了和她的憂慮截然不同的問話：“回誰的家？”
陶音決心放棄向他解釋，移開話題：“沒事，我也不知道去哪。”
“不知道去哪還讓我帶你翻牆頭？”荊盛側目對着她笑，“你這是，乖巧少女到了叛逆期。”
“啊，忘了，你也不算乖巧。”荊盛轉回頭，用兩只手指搓撚着額前的一小縷漆發，“逆反着呢，就是外表看不出來。”
這是陶音第一次從他人口中聽到說自己逆反的評價，她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識想反駁，又忽然覺得荊盛的評價好像不無道理：“好像，是有時候。”
她有時候是挺逆反的，只是表現得不太明顯。
“是嗎？”荊盛挑着唇，像是起了些興致，揚了揚眉頭問她：“哪些時候？”
陶音想了想。
應該是小學的時候。
三四年級的時候班裏換了一個英語老師，明明才二十多歲卻像到了更年期一樣，很多并無大礙的小事都能讓她緊抓不放。
倒不是陶音不服管，陶音對嚴厲的老師并不會生出任何厭惡的情感，相反，她的數學老師嚴格幹練，做事雷厲風行，但也是真的關心學生，陶音對她的印象一直很好。
而英語老師卻像是十分渴望在一群十歲左右的孩子中尋找優越感似的，教學言語處多有對他們的貶低：
“一個個老師都說你們班的學生好，我就不知道你們好在哪裏了，一個個上課就和木頭一樣，長大到了社會也是爛木材。”
她從寫了語法的黑板前偏過頭來，将手中的粉筆擲在講臺上的筆盒裏：“你們班上課都是這樣幹瞪眼的嗎？”
全班同學坐姿端正，擡着頭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不敢多動分毫。
她眼神寂然地掃過底下的所有同學，最後，銳利的目光猝然定在陶音身上，陶音頓時脊背發麻，寒意從身體滲透出來。
“比如說....”她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教棍，那是一根從拖把上截下來的圓木杆。英語老師妝容漂亮，口紅鮮豔，眼神倏而一烈，高跟鞋猛地踹上陶音的課桌，“你！”
桌上的課本和筆尺紛紛掉落，陶音一驚，瞬間站起來，低着頭，聽着老師不掩嫌惡的訓斥：
“陶音，我都不知道你天天來學校幹什麽，我都寫在黑板上了你不知道抄嗎？天天來學校混飯吃，我看九年義務教育給你都是浪費資源，趁早滾蛋回家吧。”
被英語老師這麽一罵，底下的同學才紛紛拿起筆開始抄黑板上的語法，可那語法是陶音已經知道的，她那時雖然英語并不好，可剛才那個知識點，陶音的确明白。
“後來呢？”他們兩人沿着道路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荊盛跟在她的外圍，聽完她的敘述後，開口問她。
“後來剛上初中的時候，我在一家超市裏遇到了她。”陶音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沒什麽表情，“她在我身後，我沒看見她，她喊的我。”
陶音古井無波地陳述着那天發生的事情。
“外婆說我不懂事，見到曾經的老師也不知道打招呼。”
荊盛笑了，像是預感到接下來會發生有趣的事，問：“然後你怎麽說的？”
“我沒說什麽。”陶音面色平淡坦然，“我就說：‘對不起，我沒認出來，沒想到才過去幾天你就老成這樣。’”
荊盛聞言爽朗笑出聲，評價道：“猛，果然夠叛逆。”
将自己的那些經歷說出口後，陶音也不覺笑了一下：“叛逆的代價就是，回去後被外婆用藤條打得差點寫不了字。”
德永校門對面便是一家醫院，荊盛和陶音進到裏面，在一處亭子裏坐下。
“現在九點四十八。”荊盛看了下手腕上的黑色手表，“就在這等他們晚自習結束？”
夏季時，德永的晚自習都是到十一點才結束，距離現在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他們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無聊感漸漸漫延出來，荊盛收回空空落在不遠處草株上的目光，向陶音提議：“在這幹坐一小時也挺要人命的，不如我們玩點游戲？”
陶音擡起目光：“什麽游戲？”
“真心話大冒險。”荊盛回答，“這你應該會玩吧。”
陶音點點頭，只是他們兩個人，總覺得玩這個游戲不太合适。
“人少更好，不會尴尬。”荊盛這樣解釋。
他們石頭剪刀布，石頭對上剪刀，荊盛贏了。
想想還是真心話最為簡單，陶音選了真心話。
他收回握拳的手，看着她的眼神好整以暇，仿佛一定要想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擠兌她。
陶音心中的不詳感愈濃，開口略微請求的樣子道：“別為難我啊，不然我會不回答的。”
荊盛撐着下颚輕輕調笑，游離氣音全飄在靜寥無際的夜裏：“怎麽還耍無賴呢。”
最後，他還是選擇暫且放過陶音，從腦海中抽出一個不算難回答的問題：“你最想去的城市是哪裏？”
陶音仔細思索了一下，腦中卻空蕩蕩沒有答案，只好如實回答：“還沒有。”
“不是吧？這種問題你都不願意回答。”荊盛挑着尾音笑，“不帶這樣的，太過了。”
“真的沒有啊。”陶音笑着解釋，又重新思考片刻，回答：“應該是，離這裏比較遠，然後大學也比較好的地方吧。”
荊盛在微弱燈光下的眸子似乎暗淡了那麽一瞬，問她：“一定要遠嗎？”
陶音遲疑着，點了下頭。
“行。”荊盛的聲音重新揚起，“大不了那時我也舉家搬遷。”
又是一句不當真的玩笑話。
一輪問話結束，下一局，陶音贏了。
看到猜拳結果後陶音才意識到自己該自己發問了，一時竟想不出有什麽難答的問題。
“快點啊。”荊盛等待着她即将問他的問題，“不至于一個都想不到吧，我在你眼裏什麽樣，你愛的人不愛你怎麽辦，你最受不了別人對你做什麽，有沒有喜歡的異性，很多啊。”
陶音幾乎是下意識地不假思索道：“那你有喜歡的異性嗎？”
話音剛落，空氣瞬間進入了一種微妙的滞澀氣氛中。
周圍雜草中的鳴蟲仿佛在此刻失去了聲音，輕微的呼吸間似是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啊不是。”陶音急忙掩飾，臉上的神色有些微的不自然，“換一個吧，那就....什麽樣的異性會讓你産生好感？”
這樣的掩飾好像并沒有将情況改善多少，反而将兩人之間的問答變得更加困窘。
窘迫歸窘迫，陶音沒再開口否認什麽，她确實有點想知道荊盛會喜歡什麽類型的女生。
她默默回想着荊盛每次出現在她面前的形象和場景，張揚恣肆，很少有女生的存在。
可是。
陶音很清楚地記得那天荊盛關于陳凡柔告白的答複。
他說自己有喜歡的人了。
會是誰呢。
一想到在自己眼裏風光無限的人，暗地裏也會默默地關注并喜歡別人，陶音就覺得心裏泛起了一種十分異樣的感覺。
仿佛被新鮮的檸檬汁水浸了下，有點發酸生澀。
認為自己仍然無法承受即将得到的答案，陶音在最後一刻改變了話題。
“算了，換一個。”她說，“你喜歡什麽花？”
關于這個問題她沒有深思熟慮，只是情急之下随意問出口的問題。
雖然微微低着頭，陶音卻能感受到荊盛始終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仿佛真的在認真考慮她的問題。
最後她聽到他冰薄荷水般的聲音混着一絲輕嘲洇出來：
“我喜歡處于花期開得最濃烈鮮豔的那種花。”荊盛的目光不偏不避的望向她，“開到糜爛的那種。”
濃烈、鮮豔。
似乎都與她無關。
遠處德永放學的鈴聲響起，将兩人各自游蕩的心神拉回來。荊盛站起身，問坐在旁邊長椅上的人：“到點了，回去拿書包嗎？”
陶音也站起來，聽到醫院圍牆對面的街道出現放學同學的混亂說笑聲，和自行車碌碌的車輪滾動聲。
“不拿了。”想着自己今天回去應該也不會學習，陶音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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