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神的愛

第四十章 神的愛

先前究竟一直在期待盧頌到來的是眠禮, 還是自己,卓燦搞不清楚。

但他确信現在不想看到盧頌的一定是自己。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客人在那兒站着,主人總不能傻坐着什麽也不做。

卓燦的笑意僵了一僵:“……姜總也來了啊。”

姜宵微微颔首, 仿佛不是來參加小朋友的生日聚會,而是下來視察工作。

像盧頌這樣人生經歷過大落又大起的人,比誰都擅長察言觀色,比誰都玲珑。

然而今天他仿佛完全沒察覺氣氛微妙似的,笑着解釋道:“抱歉,來之前和姜總去見了一趟S.O.T的許總,談下個月一個游樂園項目的合作,許總太熱情了,就耽誤了點時間。結束之後姜總聽說我的幹兒子過生日, 特地過來的。”

什麽時候成你幹兒子了。

卓燦腹诽。

但顯然這并不是重點。

這兩人的關系,卓燦想, 究竟從什麽時候起,竟然已經好到可以共享朋友家孩子的生日宴會了?

他們一起去談生意,去與別人談天說地,還有空聊些雜七雜八的。

這一切都建立在盧頌最近忙到完全沒有時間和自己約會的基礎上。

……盡管嚴格意義上也不能叫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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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燦還是覺得胃裏有什麽東西,沉甸甸地落了下去。

盧頌帶了什麽禮物來, 卓燦已經不在意了, 随手堆到禮物山的尖頂上, 和其他重要的不重要的人一起, 沒有例外。

并未受到特別邀請的姜宵倒也拿出一個小盒子,沒什麽表情:“生日快樂。”

“謝謝姜總。”卓燦接過來,神色黯淡的同時, 心底又有暗暗的驚詫。

若是在平日, 姜宵向來眼高于頂。

別說下屬和同級, 就連再上一層的董事會,也不把這些愚蠢的凡人放在眼裏。

今天罕見地擡眼看他,曾被他誤看成冰藍的深色眸子無波無瀾。

“聽說,今天是小孩子自己定的生日?”

姜宵問。

卓燦瞥了眼盧頌,沒想到連這樣的細節都被分享了。

他支吾着:“唔,小朋友嘛,其實也就是想找個借口玩兒……”

他沒多說,怕姜宵再問出諸如“真正的生日是什麽時候”之類的問題。

那就不好回答了。

眠禮的金發褐眼本就和別的小朋友很不一樣,卓燦又不太會編故事,外人稍稍多問兩句身世,就容易出岔子。

次數多了,他幹脆直接轉移話題。

只是,在姜總面前,好像不太有效。

說真的,除了微妙的介意以外,他其實有點兒怕姜宵。

不僅僅是下屬對上級,更多的,是一種在絕對力量面前、完全無法抵抗的威壓。

明明姜宵既不是這個公司最大的領導,也沒有仗着權力做什麽。

可卓燦依舊擺脫不了那種被捏在掌心中的窒息感。

姜副總和盧頌耳語什麽,後者點點頭,問卓燦:“小禮呢?”

兩人一齊看過來。

他們都比卓燦高出一截,腰細腿長,外形各有各的優越。

一個笑意溫和,淨如秋光。

一個眼眸清冷,寂如冬雪。

很般配,卓燦想。

或許是那日小慧的調侃讓他看待人與人之間關系有了截然不同的視角,讓他知道,原來兩個男人站在一塊兒,也同樣可以賞心悅目。

“在哪兒玩呢吧,我去叫祂過來。”

卓燦下意識後退一步,打心底生出古怪的逃跑的沖動。

他是這副美妙畫面裏唯一的不協和音——必須立刻離開這裏。

*

卓燦轉身踉跄了一步,盧頌下意識想上前扶他,沒來得及,讓他溜了。

孩子重要的生日,本來不該是開心的事兒麽?

人怎麽看起來失魂落魄的。

卓燦出乎尋常的低落讓盧頌心尖也顫了顫。

他搓了搓指尖,問那邊杵着的小夫妻:“他……身體不舒服麽?”

齊瑞是卓燦在職場道路上的導師與堅定的支持者,從後者求職面試開始,就提供了無數意見與建議。

他聽說過關于姜宵的種種後,簡單粗暴地認定這就是空降高層與老板青睐有加的新星之間的矛盾。

盡管沒見過姜宵本人,這拒人于千裏之外、不給任何人好臉色的冷冰冰,在一衆戴着微笑面具的成年人間過于紮眼,足以判定來人的身份。

不過,就算能對卓燦講千萬次公司制度的不好、安慰他,也不可能在好友上司面前亂講話。

齊瑞撓了撓頭發:“嘿嘿,沒有沒有,就是忙得有點兒累了吧。等會兒小禮來了你可以問問祂。”

小孩子能知道什麽,他這是明目張膽的敷衍。

至于小慧,女孩子的認知則更深上幾層——很有可能比當事人還要透徹。

她就更不能說什麽了,随機應變:“盧先生,姜先生,你們坐,我去拿蛋糕來。小卓特意訂的冰淇淋口味,甜橙的,再不吃要化了。”

随手拽走傻直男火速逃離修羅場。

盧頌還是有些困惑,但所有人都溜了,也無從問出口。

他走到沙發那邊,打算坐下,看見姜宵還站在原地不動。

他試探地問:“姜總?”

被呼喚者依舊沒有回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好像在發呆,又好像思索什麽。

盧頌認識姜宵也不久。

他那天在會議上講的都是實話,的确是前一晚才臨時接到董事會的緊急通知,把這人空降安排到財務。

一定要算的話,他也就比大部分員工早那麽半天得知消息。

原本以盧頌的性格,是不會甘願被董事會插手自己的公司的。

畢竟他不去新岳,而是接盤這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可以獨立勝任。

可他見到姜宵,就好像被施以魔咒,說什麽、做什麽,完完全全被牽着走,沒有半點反抗餘地。

理智深處有一道閘門被封鎖,盧頌怎麽也敲不開,理不出頭緒。

好在姜宵的能力完全能勝任CFO,他便不再多想。

除了言語上的交流以外,姜宵同樣鮮少與他人有目光接觸。

一個公司就是小型社會縮影,員工的性格多種多樣,盧頌見過不少跟自己講話不敢擡頭的。

社恐也好,腼腆也罷,不服氣他這個年輕總裁的,各有各的原因。

然而姜宵和別人不同,他并非羞怯,而是……不屑。

是的,不屑看別人。

就好似庸碌世人入不了他的眼瘋,跟誰講話都是纡尊降貴。

厲害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點兒自己的古怪,盧頌從貧民窟摸爬滾打到金銮殿,怪人見得多了,不缺姜宵一個。

除了過分冷漠的性格以外,盧頌注意到的另一樁有關姜宵的異常,是他的眼睛。

通常來說,大多數亞洲人的眼睛并不是純黑色,而是深棕,像琥珀。

至于眠禮這樣的淺棕色,那就是與祂的身份更匹配的西式。

但姜宵不是,他的眼睛是很沉的黑色,非常漂亮,讓人聯想到曜石、碧玺一類的珍寶。

瞳孔黑得發藍——尤其在陽光下,會有一閃而過的、鑽藍色的錯覺。

盧頌有好幾次都以為自己看錯了,轉念一想,怎麽可能呢,要真是藍眼睛豈不成外國人了。

更何況,怎麽可能有人的眼睛一會兒黑、一會兒藍,随心所欲的,又不是動畫片。

他又喊了一聲姜宵,後者恍然回過神,看向他。

擡眸的霎那,他再一次看見了藍。

沒有邊際的、岑寂荒蕪的藍。

……盧頌覺得自己該去查查視力了。

*

倆小孩趴在閣樓的地板上,聚精會神地研究。

面前擱了幾個小玻璃球,可能是以前租這裏的孩子留下的玩具,被這倆小家夥當做挖掘出來的寶藏。

眠禮先是用指尖引導着幾個小球朝着中心點聚集,明明沒有碰到它們,小球卻好像有引力似的被吸在一起。

啪嗒,合成一個大的。

沒有絲毫拼接的痕跡,宛若天生。

然後,祂又隔空用手一抹,玻璃球上厚厚的灰塵不見了,不僅立刻潔淨如新,還熠熠生輝。

普通孩子玩玻璃球,要麽當做放大鏡,要麽打彈珠。

小主神的玻璃球就不一樣了,裏面竟然下着雪。

無論擺弄到哪個方向,都不受重力影響,搖身一變成了有魔法的水晶球。

這還不算完。

小手隔空那麽指指點點再捏捏,裏面竟然出現幾個小雪人,而且惟妙惟肖。

陶映嘉指着裏面最小的一個:“這是你嗎?”

眠禮點點頭。

“這是誰?”

“燦燦。”

“那這個呢?”

“闵老師。”

水晶球在他們眼前有規律地轉動。

陶映嘉發現一個與衆不同的:“這個?”

其他的雪人都親親密密站在一塊兒,都咧着嘴,很高興。

唯有那個雪人站得遠遠的,也沒有笑模樣。

仔細看,還飄在天上。

眠禮的小手一頓。

“F。”

“F是誰?”

眠禮垂着眼睛:“……F就是F。”

再怎麽問,祂都不答了。

僵持片刻,陶映嘉認輸。

“那好吧。這個呢?”

“瑞瑞。”

“這個?”

“芝芝呀。”

“誰是芝芝?”

“瑞瑞家的貓貓。”

總之,眠禮挨個說了一圈,就是沒有陶映嘉。

陶映嘉忍啊忍,拼命忍。

忍不住了:“能不能……把我加進去?”

眠禮撅起嘴抱怨:“好麻煩呀。”

陶映嘉小朋友也是會用可愛沖擊波攻擊的:“求你了?”

卡密醬沒受過這種攻擊,竟然敗下陣來。

祂托着腮,翹着腳,想了一想。

片刻後,一小只雪人嘉嘉出現在水晶球裏。

陶映嘉得寸進尺:“要站在你旁邊。”

“哼。”小神仙用自己的腦門在陶映嘉額頭上一磕,“笨嘉嘉!”

不過還是照做了。

完工後的水晶球飄在孩子們面前,下着雪,還擠了一堆人。

後排五個人,左邊齊瑞和小慧,右邊闵老師,中間是卓燦和盧頌。姑娘們的頭發都更長。

齊瑞小慧腳下有兩個小小團,布偶貓芝芝,貍花貓桃桃。

最前排的,當然是禮禮和嘉嘉啦。

以及,離得最遠的,神神秘秘的“F”。

小小的水晶球裏,裝着神明的全世界。

*

卓燦把別墅翻了個底朝天,才在閣樓裏找到眠禮。

還順便發現了陶映嘉。

兩個小腦袋親密無間地靠在一塊兒,嘀嘀咕咕。

卓燦走進來,打量着閣樓。

印象中這裏又髒又破,完全沒考慮納入今日派對的範圍,怎麽突然變得比新裝修的還整潔?

肯定是小神仙又用了魔法吧。

對于眠禮已經把陶映嘉囊括入自己人的範圍,老父親表示并不意外。

眠禮見他進來,招招手:“燦燦,看!”

卓燦拍了拍臉頰,把自己從方才古怪的情緒中拯救出來,俯身看向無知無覺的小孩兒:“你們在做什麽呢?”

眠禮獻寶似的讓水晶球飄到他面前,一一講解。

卓燦笑着誇獎祂的造物手藝,然後說:“小糖豆,你想見的人來啦,還不過去看看?”

眠禮眨了眨眼:“是盧盧嗎?”

祂的臉色從驚訝,到欣喜,再到微妙的、好似同情一般的神情,只用了短短一秒。

卓燦懷疑祂讀了自己的心,但沒有證據。

眠禮一骨碌爬起來,揣起玻璃球,小玩伴也不要了,一陣風似的跑走。

小神仙最近不僅願意落地走路,好像還喜歡上了這種用雙腳去探索世界的感覺。

不再說些什麽要吃人、吃貓貓之類驚世駭俗的言論。

甚至沒必要的時候,也不怎麽用神力。

穿人類的衣服,吃人類的食物,過人類的作息,體會人類的感情。

簡而言之,越來越像一個普通的人類小孩。

祂開始愛上這個沒有神力、沒有鬼怪、沒有失控法則的平淡世界,愛着身邊每一個不能呼風喚雨、也沒有絲毫神通的笨蛋人類。

不再是神愛世人那遙不可及的垂憐,而是真真正正的融入與依賴。

可惜神的愛不能永遠面面俱到。

被毫不猶豫丢下的陶映嘉爬起來,頗為無措地望着眠禮離去的方向。

卓燦摸摸他的頭發:“我很遺憾。”

陶映嘉收回目光,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朋友總是會有更好的朋友嗎?”

這是個很哲學的問題。

三四歲,十三四歲,二十三四歲,很多人都在追求友誼那個「唯一」,也在追求的道路上受挫。

卓燦不免想起剛才盧頌和姜宵站在一塊兒的模樣。

他跟着嘆了口氣:“是啊,也許他們都會有更好的朋友。”

成年人自然有成年人無法言說的苦惱,在關于複雜情感間的試探與退讓中,存在着數不清道不明千絲萬縷的牽絆。

有介懷,有芥蒂,有隐忍,有權衡。

年幼的孩子想法卻很單純:陶映嘉非常、非常喜歡眠禮,希望眠禮也喜歡自己。

怎樣才能分到更多一點愛呢?

*

眠禮和陶映嘉在閣樓待了太久,下樓時許多客人已經離開。

反正剩下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祂懶得走樓梯,不再顧忌,幾乎腳不沾地飛了下來。

有人在附近飛很難被忽略,盧頌應聲擡頭,笑起來:“嗨。”

“盧盧!”小孩歡天喜地地飛過來。

“生日快樂呀,小家夥。”

男孩張開雙臂,像只鳥兒一樣展翅,打算停靠于成年人臂彎裏的巢穴。

卻在看清盧頌旁邊的人時,恍若被折斷雙翼。

男孩釘在原地。

手中下着雪的玻璃球啪地摔落在地板上,碎成無數片。

小雪人們在接觸到空氣的剎那,全部消融,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

卓燦帶着陶映嘉跟在後面走下樓梯,正巧遇上這一幕。

眠禮如同翅膀受了傷的幼鳥,歪歪斜斜,緩緩從天上墜落。

從人類的角度,能看見小神明似驚又恐地瞪大了眼睛。

祂的瞳孔色澤淺淺的,像焦糖,也像巧克力,看起來總是很甜蜜。

那雙眼睛會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撒嬌賣萌,嗲嗲地喊他燦燦。

問,什麽時候出去玩兒?

說,禮禮不想現在就睡覺耶。

問,能不能再吃一盒小餅幹?

說,燦燦,愛你愛你。

那是他最熟悉的一雙眼眸。

在猝不及防出現的盛大金光淹沒了視野之前,卓燦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為什麽總覺得姜副總的眼睛看起來很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

因為他的确見過。

——姜宵的眼睛,和眠禮的,太像了。

作者有話要說:

表面上:卓燦、盧頌、姜宵的三角戀。

實際上:養父、後爸、親爹為禮禮的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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