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知道褚太妃是自己太奶奶之後,雲若得空了便去看望她,幫她喂叽叽喳喳的小雞,同她打理菜園,陪她說話解悶。
如果再能趁機打聽到打聽一星半點關于母親的事,那便再好不過了。
老太妃幽居深宮已久,雲若的母親到底又不能常來,即使找了打發時間幹的事,也不免感到孤單寂寞。
如今有讨喜的年輕人願意聽她說話,坐在桑樹蔭下,吃着西瓜,搖着蒲扇,眯着眼睛好似有說不完的話。
“書意小時候可皮了,別看叫了個這樣的名字,人家的女兒從小便專研琴棋書畫,點茶插花,她倒好,最愛的事便是投壺蹴鞠打馬球,像個男娃子般半點都靜不下來。”
“她母親對她也無奈啊,常說‘你這樣怎麽嫁的出去’、‘誰會娶你’……扶着發疼的額頭教導她要知書達禮,矜持從容,而這丫頭呢,最多消停兩天給她娘個面子,就扔下繡棚跑外面跟她的哥哥們鬼混去了。”
雲若捧着一瓣香甜多汁的西瓜,坐在小板凳上,聞言忍不住為自家母親辯駁道:“我覺得娘……褚姑娘一點都沒錯呀!”
“繡花多枯燥無味,而且還紮手指頭,還是投壺和蹴鞠更好玩。”
打馬球定然也是極為有趣的,可惜父親從來不讓她騎馬。
褚太妃一拍蒲扇,哈哈笑道:“你這套說辭簡直跟那丫頭一模一樣。”
“她娘身體本就不太好,看實在管不動,索性就随她去了,所以才養得越發随性嬌蠻,橫沖直撞,沒一點貴女的樣子。”
褚太妃雖然嘴上這樣說着,臉上卻絲毫沒有鄙夷嫌棄的表情,反而眉眼都透着濃濃的寵溺。
雲若也跟着笑了,眼睛彎成月牙狀:“可是褚姑娘這樣,太妃您也是喜歡得緊不是嗎?”
“那是,這丫頭性子我喜歡,一看到她這生龍活虎的樣子,我呀,就想到我年輕時……”
老太妃說着說着,語調越來越低,雲若漸漸地聽不清,只瞧見她那年歲無情留下痕跡的臉上笑容停頓,視線微偏,望向前方的那綠茵茵菜園,良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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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仿佛随着豆角花上嗡嗡飛着的兩三只蜜蜂,飄到了很遠。
接着,她才動了動那有些混濁昏黃的眼珠,嘆了一口氣。
“我年輕時,比她還沒規矩呢,上山玩泥巴,下河摸魚蝦,我爹若想讓我待家裏讀書學字,我都會大聲反抗他,說他是在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可沒成想,沒成想……”
“到頭來,那段時光竟是我一生中最自由自在的日子。”
雲若頓住,不知道說什麽好,只是覺得懷舊的太奶奶,看向菜園子時,周身環繞的氣息很是傷感。
老太妃說罷很快又自顧自地笑起了,咬了口西瓜,嘆氣道:“老了老了,越來越愛自己念叨以前的事了,也不知道有什麽好念叨的,我還是繼續跟你講書意那丫頭吧。”
雲若點頭,心裏有些愧疚。
早知道她就向父親或者外公多問點關于太奶奶的事情了,不然也不會看她這樣落寞,想安慰卻又無從下口了。
“說起來,書意還有一個多月就要跟雲家那小子大婚啦,你知道不?”
一提到父母,雲若頓時又來了精神,點頭:“知道!文靖侯府世子和永順侯府嫡女聯姻的大事,奴婢自是聽說的。”
“不錯,書意要嫁去的确實是文靖侯家。”褚太妃繼續搖扇子,“雲钰那小子,我見過,相貌好,學問高,涵養更是一流,為人也謙遜沉穩。本來我還擔心呢,覺得他這種年輕人,應該更喜歡那種紅袖添香溫柔賢惠的貴女,壓根沒把他跟我們書意想到一塊兒。”
“沒想到,嘿,任京都各家達官顯貴派去求親的媒婆踩爛門檻,他就是不為所動,單單只瞧上我們書意了。”
老太妃下巴一擡,滿是自豪,“你說,他是不是很有眼光?”
雲若眼含淚花,笑着點頭:“是!”
“他真的很有眼光。”
老太妃哈哈笑着,又拉着雲若說了許多,最後聲音慢慢低了下來,手裏的蒲扇也拿不穩掉落在腿上,歪在藤椅上閉目睡去。
雲若知道她是累了,上了年紀的人就是這樣,容易犯困犯懶。
她把蒲扇小心地拿起來,放到一旁的矮桌上,又動作輕柔又生澀地為她整理了衣裳,然後才離開。
當然,臨走也前不忘摸了一把二蛋和鐵柱,被主人喂養很好的兩只貓咪幾天不見好像又胖了一圈,躺在草地上翻滾,展示着柔軟蓬松的白肚皮,永遠的慵懶惬意,永遠的不知憂愁。
回到銅雀宮,雲若剛好與尚食局的人擦肩而過,等反應過來回頭,只看到一道修長瘦削,隐約好像在哪見過的背影。
“也不是飯點,尚食局的人怎麽這個時候過來?”
雲若納悶地問小李子。
“這不是近些日連續高溫,賢妃娘娘便吩咐了尚食局每日熬些降暑的綠豆湯,午間給各宮送去。”小李子也覺納悶,“不過這種好事往往不會想起我們宮來的,今日倒不知為何,尚食局還專門差了人送來。”
雲若又問:“差的是何人?”
“青芽姐姐好眼力,只消一個背影便看出換人了!”小李子笑着拍馬屁,“是新來的那個醜八怪,叫什麽查……查……”
雲若心口一震:“查邢?”
小李子一拍大腿:“對!就是他,青芽姐姐真是好記性,不像我……”
然而溜須拍馬的話還沒說完,少女就已經皺着眉頭,越過他急匆匆地往主殿去了,神情動作,倒像是發生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對雲若來時,這可不就是了不得的大事嗎?
她好不容易把慕烊教得乖巧伶俐,懂事聽話,可不能被他前世,已經黑化的二把手再拐到歪路上。
一把推開主殿的大門,慕烊正坐在桌子前,拿着湯勺,乖巧地喝着綠豆湯。見雲若進來了,笑着迎上來,拉着她的手往桌前帶。
“姐姐,他們送來了一盅最是消暑解渴的冰鎮綠豆湯,烊兒吃了半碗,剩下的半碗都給姐姐。”
雲若愣神的片刻,少年已經拉着她坐下,撸起袖子麻溜地盛了一碗綠豆湯放到她的面前。
雲若看着面前的綠豆湯,沒有着急下手,問他:“你今天好像很開心?”
“嗯!”少年在雲若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點頭道,“他們說,父皇快回來了,等父皇一回來,烊兒就能見母妃了!”
“他們是誰?查邢?”
“查邢是誰?烊兒是聽銅雀宮門口的守衛說的。”
聽到慕烊還不認識查邢,雲若才放下心來,但還不忘警示一下他。
“查邢就是剛剛給你送湯的太監,臉上有刀疤那個,我給你說哦,他不是個好人,是個變态,最喜歡鞭打折磨你這麽大的小孩,折磨完了再扔枯井裏……”
少女說着還配上張牙舞爪的鬼臉和動作,成功地把養在深宮不谙世事的小皇子吓得一愣一愣,連手裏的綠豆湯都不香了。
“姐姐,你說的是真、真的嗎?”
雲若一臉正經,煞有其事地點着頭,哼哼兩聲:“所以你以後要離他遠點,聽到了沒有?”
慕烊忙不疊地點頭,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裏全是對面前少女的信任:“聽到了。”
“這就對了,把我教你的‘四德’背一遍。”
“四德,即德、音、容、工。做皇子的,第一要緊是品德,能正身立本,然後“言”,要有知識修養,言辭恰當,語言得體;其次是“容”,即相貌,指出入要端莊穩重持禮,不要輕浮随便;最後是“工”……”①
小暴君真是有天賦,自己才教了他一遍就記住了,雲夫子十分滿意,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點頭誇贊:“嗯……不錯,不錯。不過不但要會背,更要理解其中的意思,然後做一個懂禮貌,講‘四德’的好男兒。”
“嗯!”小孩子得到誇獎和認可都會開心,慕烊也如是,卷翹的長睫撲閃着,乖巧至極。
“烊兒一定會謹記于心的。”
真好騙。
雲若撫摸着他的頭,“真乖。”
從主殿出來時,雲若瞧見正在拿着抹布打掃,注意力卻飛到天邊的思荷。
眼看她就要撞上柱子,雲若連忙過去拉住她,問:“怎麽了?魂不守舍的。”
見到來人,思荷仿佛看見救星,不過眼睛也只亮了一瞬便熄滅了,垂眸說道:“沒……我沒事。”
“哦。”雲若以為她幹活累了,也沒多問,只是道:“外面的欄杆本就風吹日曬的,不必擦那麽仔細,這大熱的天中暑了該多難受。”
“青芽姐姐不必擔心。”思荷繼續幹活,“就快打掃完了,不累的。”
雲若見她這樣執拗,又想說些什麽,轉頭卻瞧見了綠枝,正捏了一串葡萄,倚靠在柱子上一派悠閑地看熱鬧。
“呸。”
她把口裏的葡萄皮随意地吐在思荷剛打掃幹淨的走廊上,語調陰陽道:“你那情深義重的小姐妹都要完了,你這個模樣是要提前練習哭喪嗎?”
“還是想學她,指望再勾搭個什麽貴人過去吃香喝辣?”
綠枝說罷,用染着豆蔻的指尖又撚起一顆葡萄放入口中,瞥見對方發白的臉,唇角的笑意更甚。
“可惜呀,就算一時爬上龍床又如何,野雞就是野雞,飛上枝頭也變不了鳳凰。”
雲若雖然聽不太懂綠枝在說什麽,可是看着她如此心安理得地吃着思荷帶回來的葡萄,又如此随意嘲諷思荷,就覺得不爽,很不爽。
她一把奪過綠枝手裏的葡萄,道:“我說……吃人的嘴短,你還吃着人家的東西,态度能不能放尊重點?”
綠枝沒想到雲若竟然公開維護思荷,這樣落她的面,臉上又紅又青,“你”了半天,哼的一聲離開了。
雲若也朝她的背影哼一聲,捏起一顆葡萄放入口中,這可是她太奶奶親手種的,酸甜可口,有些人根本不知感恩,不配吃。
“思荷,你剛剛怎麽不怼她,都欺負到……”
一轉頭,雲若才發現對方早已淚流滿面,還來不及做出反應,接着“噗通”一聲,思荷直直地跪在了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