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032章
顧雲秋到樓下時, 錢莊外的議論聲越來越大。
扶着老太太的年輕人沒說什麽,倒是跟他們來的那個中年人在大聲嚷嚷着拱火——
“瞧瞧、瞧瞧,這就是盛源銀號的大掌櫃!剛才那般漂亮話說的多熟練?什麽一定會存好主顧的銀子、什麽誠信經營, 我看就都是騙人的!”
“就只有你們京城人的錢是錢嗎?我們慈溪小地方的人就不算?難怪當初盛源銀號會關門歇業,還說是替我們平民百姓着想, 我呸——!”
他嚷嚷的聲音雖大,但百姓裏卻還有幾個明事理的,忍不住站出來與他分辨,說盛源銀號如何那是盛源的事:
“人都換了新老板了, 您這不無理取鬧麽?”
“我無理取鬧?”那中年人更來勁, 他轉過身去指着老太太, “婆婆都六十多了, 不辭辛勞走了千萬裏從慈溪趕到京城, 她的要求很過分嗎?”
百姓讪讪, 不想與他糾纏:
婆婆可憐歸可憐, 卻不能成為無理取鬧的借口吧?
文遠銀號的掌櫃看不過,也站出來:
“今日雲琜錢莊新張, 三位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選擇在這個時候來。足下所求為何, 你自己心裏清楚。”
那人聽着這話也不慌,反雙手一叉,上下打量他一眼:
“唷, 文遠銀號的張掌櫃是吧?怎麽你們家也學憑空污人清白這一套?莫不是你們文遠暗地裏和這家錢莊的老板勾結、專門來詐我們窮人的錢?”
張掌櫃是個讀書人, 被他這話說得氣紅了臉,指着他半天憋不出一個字。
榮伯着急, 卻也不好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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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人明顯有備而來,他若冒然上前, 誰知道他們還會潑出什麽髒水來。
正在幾人僵持之際,雲琜錢莊大門一側供馬車行走的側門卻緩緩打開——兩個高大威武的護院率先走出。
那挑事兒的中年人看見這兩個護院,忍不住唷了一聲:“怎麽着?終于露出真面目了?這是準備讓人趕我們走了?”
老太太一聽也激動起來,忍不住啊啊叫着攥緊榮伯,求助地看向身邊的年輕人。
年輕人皺眉,剛想開口說什麽,兩個護院身後又傳來轱辘轉動的車轍聲:
一輛小板車由錢莊夥計推出來,上面整齊碼放着兩口中等大小、側有銅鈕的木箱。
兩個護院護着他們,将小車送到雲琜錢莊的大門前。
這時,錢莊外櫃處的竹簾動了動,從裏面緩緩走出一個身穿紅粉襦裙的小姑娘,她額心繪着蓮紋、一雙柳葉眼被襯得顧盼生輝。
小姑娘走出來後,先側身提裙給衆人施了個禮。
然後才上前,輕扶婆婆手臂,先用京城官話介紹了一道:“婆婆您別害怕,我便是這雲琜錢莊的東家。”
然後“她”又試着用吳語說了一次,軟糯黏人的聲線,叫人渾身酥麻。
婆婆盯着面前的小姑娘看了一會兒後漸漸放下戒備,不再死死地攥着榮伯,而是慢慢松開手,後退兩步由那晚生扶着。
晚生看這位小老板,姑娘年紀不大,應當在十四五歲上下,個頭不高、嬌俏小巧,倒是她身邊伺候的婢女、生得十分高挑。
“您……也是浙府人士?”晚生問。
顧雲秋點點頭,剛想繼續說什麽,那邊回過神的中年人卻嗤笑一聲,轉過頭去沖圍觀百姓道:
“瞧瞧!這就是雲什麽錢莊?找個黃毛丫頭當老板,你們敢把錢存在這兒麽?反正換我是不敢。”
顧雲秋也不接他的話,只朗聲對那晚生道:
“方才先生所言,我在樓上聽得很清楚——婆婆的經歷确實令人心疼,我接受盛源銀號時,也清楚銀號還有些爛賬沒算清。”
“她”輕聲細語,将錢業裏的規矩細細與這兩人解釋了一道。
然後不等對方開口,又拍拍手,命小邱打開板車上的箱子——
箱蓋打開的一瞬,幾個靠得近的百姓都忍不住“嚯”了一聲。
兩口木箱裏,整整齊齊碼滿了锃亮的銀錠。
觀瞧數量,約莫是五百兩一箱,兩箱整好是一千兩。
被那白花花的銀子晃了眼,一時間,圍在錢莊外的人群都安靜下來。
趁周圍寂寂無聲,顧雲秋才輕聲細語慢慢開口道:
“雖說論理,盛源銀號的爛賬輪不着我雲琜錢莊來管,但一來馮公子是慈溪有名的孝子,二來銀號、錢莊經營就圖一個信字。”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隔着面紗沖衆人笑了下。
一雙漂亮的眼眸都彎成小月牙:
“雲琜錢莊到底如何,諸位可留待他日再看,但今日,我們願意替盛源銀號結了婆婆這筆賬——”
顧雲秋接過來榮伯手中拿着的莊票,攤開來展示給百姓們看,說出盛源銀號總庫司理攜賬簿畏罪潛逃一事,也替榮伯周全:
“非是盛源銀號區別對待,實是他脫逃後,盛源錢莊的人沒法主動去找婆婆對賬。”
說完這些場面上的話,顧雲秋轉身輕輕牽了那老婆婆到那板車旁,“婆婆,這裏是足一千兩白銀,您點點?”
這時候,那晚生後輩終于覺過點味兒來。
他上前先用慈溪本地話給馮家婆婆解釋了一通,然後才震驚地看向顧雲秋:
“所以,這是……你們錢莊的自己的錢?”
“跟……盛源銀號沒有關系?”
顧雲秋:……
好家夥,合着他剛才那一通都白解釋了?
險些被眼前的傻小子氣笑,不過轉念一想,這倒恰好算個梯子,于是顧雲秋就着下來,又給在場百姓解釋了一通——
這批白銀是他們雲琜錢莊自己的,跟盛源銀號沒有半點關系。
結果他的話還沒說完,那國字臉年輕人又跑上前來,“那你認下來幹嘛?你是冤大頭還是傻?”
顧雲秋:“……”
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保持微笑。
可垂在身側的手卻攥成拳,很想錘這不會講話的大憨包兩下。
圍觀的百姓也回神,其中一位忠厚長者站出來:
“小姑娘別沖動,你今日拿自家銀子墊付上,明日說不定會有更多人來訛你,生意不是這樣做的。”
衍源錢莊的掌櫃收着請帖卻實在忙不過來,便備下厚禮請櫃上的大夥計帶過來,夥計這時也看不下去了。
他雙臂一環、靠到身後的旗杆上:“就是,小老板,你這明顯就是叫人設計陷害了,他們就等着你開業這天來下套、你給銀子才是上當呢。”
顧雲秋笑,先謝過幫忙說話的兩人,但他也沒松開攙扶婆婆的手。
老人手上的皮膚很粗粝,像捏着一張砂紙,但掌心卻很暖。
“我相信婆婆是無心的,他們三位……”顧雲秋頓了頓,拿眼一掃那位精明的中年漢子,才笑着繼續道:
“我也相信,并非‘存心’找茬。”
“至于替盛源銀號支出這筆銀子,我當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其一,盛老板重信義、這在整個錢業裏無人不知。我是無名小輩,卻也對前輩誠信營商的事心向往之,如今既得機緣買下盛老板的店,自然希望能給盛老板一個圓滿。”
顧雲秋說到這,笑盈盈環顧周圍一圈,擡起右手放在胸口,“諸位叔伯或許會笑晚輩感情用事,但想替自己敬重之人做點什麽的這份心……我想大家都是一樣的。”
“其二,晚輩不似盛老板,在京城裏有很深的根基,誠如方才這位大哥所言——”
顧雲秋再點那中年人,“雲琜錢莊再好,這都是我們站在這兒說的,說難聽點兒,就是我們一家之言的王婆賣瓜。”
“如何證明雲琜錢莊值得大家信賴?”顧雲秋牽起婆婆的手,将她帶到那小板車旁,從中摸出了一錠銀子遞過去,“就從——”
“我們有實力、有能力認下從前盛源錢莊的賬開始。”
其實之前,顧雲秋就問過榮伯那本失竊賬簿的事。
盛源銀號的賬冊都是合總一百份顧客的單子為一冊,被總庫司理帶走的第八冊 ,是他們當年經營的最後一冊,百份單子還未填滿。
盛源的賬冊都是一正一影存檔:
雖說那總庫司理偷走的只是影本,但榮伯也早就提醒顧雲秋——說第八冊 賬簿裏還有些爛賬沒結清。
其中這位慈溪馮臻雲的,是最大的一筆存單,合共一千兩。
在面對提兌時,那位總庫司理的選擇不如朱信禮高明。
一開始,他沒脫逃時,是選擇讓榮伯将所有較大筆的存單先收出來、進行優先提兌。
結果明明賠還出去很多銀子,但店門口還是每天都圍滿了人。
總庫司理實在受不住這壓力,才會選擇帶最後一本賬簿潛逃。
也因為他逃亡,榮伯對照正冊算過,除了馮臻雲這筆足一千兩整的單子,其他以捌字開頭的莊票合加在一起,也不過是八百兩。
一千八百兩,顧雲秋還兌得起。
至于造假一項——
盛源銀號的莊票是編有編號的,即便外面技藝高超的盜賊能夠仿造字跡、定制莊票的花紋,卻不能完全模仿出一模一樣編號的。
榮伯和朱信禮對賬之後,也給顧雲秋說了這風險:
那本失竊的影本賬簿,可能會成為一些盜賊仿改的摹本。
對于那些細小的碎賬,請人仿造莊票的成本都超過了票面的價值。
唯有這份一千兩的,可能會造成極大的影響。
沒想,今日馮家婆婆主動上門。
剛才顧雲秋轉着的就是這個主意——
他正還愁如何快速打響雲琜錢莊名號呢,沒想,四大元的人就給他們送來這樣一份大禮。
相信,沒有什麽能比:
頃刻間拿出一千兩現銀,并當衆允諾會對前家錢莊爛賬照單全收——更能證明他的誠義以及雲琜錢莊的實力。
果然,他這話說完後,那中年人就憋紅了臉,半天沒找到措辭反駁。
而馮婆婆聽了半天,終于鬧明白前因後果。
她面色羞赧,不住地向顧雲秋擺手,咿咿吖吖說了許多,最後經由那年輕人轉述出來——
馮老太太打從一開始,就不知道盛源錢莊已經沒了。
她和太學晚生都是叫那個中年人哄騙,說他知道內部消息——
盛源錢莊對外說的是自己經營不善清盤,實際上就是想貪衆百姓的錢、換個名字重新開業。
見他說的頭頭是道,馮婆婆就沒懷疑。
而那晚生剛來京城不久,考上太學後就看見了馮婆婆被當成乞丐、被酒樓的店小二趕出來,他聽着鄉音親切,憑着一腔熱血就上前相幫。
“都他!”年輕人扯住中年人袖子,“都是他告訴我們這些诓人的謊話,還說什麽就算盛源銀號賴賬,他也能從東家那裏給我們弄出錢來——”
聽到這兒,剛才被平白擠兌了一番的文遠銀號張掌櫃冷笑一聲,“原來如此,還不知是誰暗中勾結呢?”
“你的東家能兌出來?好大的口氣啊!”衍源的夥計也不依不饒,“小老板你別忙給,不如讓他的東家來給,他這海口都誇下了!”
中年人漲紅了臉,根本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他用力把自己的手從年輕人那邊扯出來,“我、我什麽時候說過這種話?你不要血口噴人,我、我只是說我熟悉盛源銀號。”
“你當初可不是這麽講的!”
“我當初怎麽講的?你不要血口噴人,有口供嗎?有人證嗎?”
“我和婆婆都可證明!”
“那怎麽知道你們、你們不是一起串通好,合謀、合謀詐我啊?”
年輕人還想理論,顧雲秋卻讓點心過來先扶着馮婆婆,然後自己走到陳大郎身邊,從他拿着的托盤中拿起一個紅布包。
他客客氣氣走到那個中年人面前,攔下扯着他不依不饒的晚生。
顧雲秋提起裙擺,先似模似樣地福了一禮。
然後不由分說、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将手中的紅布包塞給了那個明顯就是來找茬的中年人:
“晚輩今日新店開業,相信大哥只是個熱心人,瞧着馮婆婆一
楠碸
人流落在外,一時情急、聽着些流言蜚語信以為真,所以才義憤填膺過來。”
“小老板,你可別信!他分明就是滿嘴鬼話!”人群中有人喊。
顧雲秋卻回頭,對着聲音發出的方向笑了笑:
“做生意,八方來財,自然相信——來者都是客。”
那中年人被塞了紅布包,臉更紅得發紫,支支吾吾半天,最終一扭頭、快步撥開人群離開。
倒是剩下的年輕人和馮婆婆止不住地與顧雲秋道歉,尤其是馮婆婆,她堅持不要這筆錢,說得急了,還講出一句——
“那咂,侬咕丕咂怎成吶要飯滴花婆子伐?”
年輕人摸摸鼻子,“婆婆說,這銀子她要是真拿了你的,那她就真成要飯的了。她不能要、決不能要。”
顧雲秋好說歹說,馮婆婆就是堅持。
“那不若這樣?”顧雲秋改口,“婆婆你獨自來京一趟也不容易,還要北上往大河口去尋子,這一路上吃穿度用都要花錢……”
“盛源銀號已經清盤,官府查封後的幾筆爛賬都是那總庫司理犯下的,他跑的沒影,官府也不知什麽時候能抓着人,不如——”
顧雲秋拿着那個莊票,“不如算您将這莊票賣給我,我替您在這兒看着那總庫司理和盛源銀號的官司,您就拿着這些銀子,早些北上。”
馮婆婆一愣,在場衆人也沒想到顧雲秋會說出這樣的話。
“那怎麽使得?”老婆婆的話都經由那年輕的太學生轉述成官話,“本來我們今日到來就是‘不速之客’,你、你這丫頭……太心善是要被騙的!”
顧雲秋卻指着身後的楹聯,笑盈盈念了一道給老婆婆聽,也算說給在場的衆多百姓聽:
“白镪贈君還贈我,青蚨飛去複飛來……阿婆,銀子又不是白贈給你的,我這不也賺了一張盛源的莊票麽?還是五分利的莊票呢。”
馮婆婆嘟嘟哝哝,最後還是不情不願地收下了那些銀子。
她還試過提出來要再把銀子存進雲琜錢莊,不過被顧雲秋拒絕了——
他是沒有經營錢莊的經驗,但這會兒他再收下,就顯得有些說不清。
萬一如劉金財那般小人,私下傳出些什麽不幹淨言語,反過來污他們是為着打響銀莊名號、專門雇馮婆婆來演這一出。
那時,豈非又落得不誠不信之名。
所以顧雲秋當衆給馮婆婆介紹了衍源錢莊、文遠錢莊,還有聚寶街上其他幾家的掌櫃、夥計,告訴她這些都是京中有名、有傳承的大票號。
被介紹那幾家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他們還從未被同業這樣當衆吹捧、還往臉上送大儲戶的。
顧雲秋這邊說着,那邊豐樂橋上的同知将軍段岩卻摸摸下巴,忍不住露出一抹贊許的笑容:
“這小老板,當真不簡單。”
轎子裏的宰相龔世增也捋胡子笑,“與人為善、不争不搶,也聰明,懂得借力打力,化解危機為自己所用——做成了新鋪子的宣傳。”
段岩點點頭,輕輕碰了身旁的寧王一下,“王爺怎麽想?”
寧王卻看着那穿着粉紅色襦裙、戴着面紗的小姑娘發了會兒呆,然後才回神,敷衍地說了句,“是很厲害……”
段岩看見他直勾勾的眼神,忍不住戳了寧王一下:
“嘿!想什麽呢?”
寧王皺皺眉,最後擺手,“……沒什麽,許是我想差了。”
段岩古怪看他一眼,沒再說什麽,只轉頭繼續看雲琜錢莊。
唯有寧王站在原地、有些無奈地阖眸搖搖頭:
他大概是想兒子了。
怎麽遠遠看着那小姑娘,倒有幾分像他家秋秋?
……
最終,馮婆婆被順利接到了衍源錢莊,那個送着他來的太學生再三向顧雲秋致歉,并報上名號說他姓賀,來日有機會一定報答小老板。
而顧雲秋剛送走他們,聚寶街的另一頭卻又傳來噠噠馬蹄聲——
半晌後,竟是一輛四匹馬拉的車,馱着沉甸甸的十口大箱子,直堆放到雲琜錢莊門口。
跟在馬車後面幾步過來的,卻是羅虎和他城隅司的三個弟兄。
羅虎吩咐三人和車夫将車上的箱子都碼放到錢莊門口,然後右膝一軟、單膝跪到顧雲秋面前。
顧雲秋被他吓得蹦了一下,緩過神後,忙彎腰去扶他。
“羅叔快起來,你這是做什麽?”
羅虎卻避開他的手,雙手合掌,目光灼灼:
“雲老板,我和我這幾位兄弟,有個不情之請,想要請您幫忙!”
跟在他身後三個城隅司的小夥子,也撲通撲通跟着跪下。
“诶?你們這……”
“雲老板,這是我們兄弟這些年存的銀子,我們想把它托付給您,我們不要利錢、也不需要你開莊票,只請你一定在賬簿上登記姓名,他日——”
“他日——若有像今日馮婆婆這般憑借我等親眷身份來取的,請雲老板也如今日待婆婆一般,将我們的銀兩兌付給他們。”
幾個漢子聲音整齊洪亮,震得顧雲秋都有點不知所措:
“羅叔你們這是……?”
——怎麽存銀不要利錢,還只要求記簿、不要莊票的?
而且羅虎他們的話,怎麽越聽越像是交待後事。
羅虎這才仰頭,朗聲直言:
“西戎來犯、國難當頭,我和衆兄弟都曾在西北大營效命,如今烽煙又起、朝廷征兵,我等不想躲在後方、想重新應征上前線!”
“戰場上刀劍無眼,若我們回不來……”他頓了頓,“這些也算是給家鄉的親人們留點兒過日子的錢。”
顧雲秋愣住,他沒想到羅虎竟有這樣的打算。
而顧雲秋身後的蔣駿,也似有觸動地看着他們。
羅虎說完,其他兩個城隅司的士兵也說了同樣的話,他們一早有了上前線的想法,但苦于這些存銀沒有交待的地方,一直犯愁拖延。
“今日見着雲老板仗義,便想着沒有比您更适合托付的人選了。”
“連前鋪的舊賬都能認下,遇着瘋婦、同業的算計挑釁都能保持心平氣和,我們願意相信老板您!也願意相信雲琜錢莊!”
顧雲秋終于回神,招呼蔣叔、陳家兄弟和小邱扶起他們,“……羅叔你們先起來,有什麽話我們進去細說。”
熟料羅虎脾氣執拗,顧雲秋不答應他就愣不願起。
相持之下,顧雲秋只能讓朱信禮出來挨個登記下錢數銀兩,然後從外櫃搬出來幾把椅子,邀羅虎幾個坐下來詳談——
後來,顧雲秋才知道:
羅虎老家在蜀中,年少時也是個混不吝的。
他爹是駐守西南大營的兵丁、常年在營中不回來,家裏都靠母親主持。他娘性子潑辣要強,待兒子雖嚴厲,卻也還是疼的。
見羅虎讀書不成,還花大價錢給他尋了個武行師傅,說将來要麽跟他爹一樣從軍,要麽也可以做镖師,算是學門餓不死自己的手藝。
結果羅虎學成了武功,反愛上在街上與人約架豪賭。
鼻青臉腫拿着一兜銀子回來還好,更多時候是人也被打得不成樣,銀子也要輸好多。
他娘雖然嫌他罵他也打他,但到底沒死令阻攔。
後來邊境上起了戰禍,羅虎他爹明明可以作為老兵請辭,他卻守着心中那份忠義上了戰場,最終沒能活着回來。
他爹死後,他娘傷心,沒過多久竟追随他爹而去。
剩下羅虎孤身一人,只能終日在街上混事,最終輸光家財、被人打傷後流落街頭,在他最落魄時,有個秦樓的好心姑娘救了他。
姑娘相貌平平、不算紅牌,但嗓音不錯、心地善良。
偷偷塞銀子、給他藏在秦樓後巷的柴房內悉心照顧,羅虎傷好後就真心喜歡上這姑娘,也決心從軍、闖出一番事業回來贖她。
可惜,等羅虎存夠錢返鄉時,那姑娘已經慘死。
據秦樓裏和她交好的小姐妹說,姑娘為着等他、開罪了舊恩|客和老鸨,被老鸨設計後不堪受辱,直接投了井。
羅虎憤怒至極,殺入秦樓想給姑娘報仇,結果反被老鸨報官捉住、押送到大牢禮。
若非西北大營的将士們作保,險些要判他流徙。
這事一直是羅虎的心病,所以從那時開始,他就拼了命的存錢——只盼着日後不要再因為錢,而致使物是人非、生離死別。
所以十幾口大箱子裏,大頭都是羅虎存的,他一個人就占了六千八百多兩,算上其他三個小夥子的,箱子裏合共是:一萬二千兩。
這可是好大一筆錢。
就算是京城裏實力最雄厚的衍源錢莊,也從沒在一日內見過這樣大、這樣多的單子。
顧雲秋想了想,讓朱信禮幫忙算一算,分別給這幾位兄弟建議了一種定存的方式——
羅虎家裏沒有直系的親人,六千兩和當年的馮臻雲一樣,先存上五年的定期,八百兩做活錢,供羅虎随時取用。
而剩下三個城隅司的士兵,他們最多一人有一千二百兩,最少一個是九百兩,中間一人是正好一千兩。
朱信禮建議他們,三人合總,取二百兩做活錢,剩下三千兩記總存在一個戶頭、算利也相較能高些。
到時再按各自出的比例,分別償還給他們的家人。
三個小士兵都被朱信禮說服,羅虎更是敬服顧雲秋這般幫忙的态度,他不由豎起拇指,由衷贊了一句:
“方才公……咳,小姐說,您真心佩服盛老板的為人,其實您已經做到了,您和盛老板一樣——都是為我們客人着想。”
顧雲秋被他這通直白的誇獎說的有點臉熱,忍不住擺擺手,“是朱先生的功勞,我不懂這些。”
朱信禮卻停下刷刷記錄的筆,難得眼神溫和:
“東家誠以待人,八方賓客自來。”
他這話說的不錯,接連經歷馮婆婆、羅虎這兩遭,還有那數千萬兩白銀,流水一樣在雲琜錢莊流出流進的故事,當天就在京城裏傳了個遍。
惠民河畔幾個分茶酒肆裏,幾位茶博士都繪聲繪色地編出好幾個版本,而雲琜錢莊除了這筆銀子,還很快收到了——
少則三五百兩,多則幾千兩的存銀。
其中最多一筆,竟然來自老宰相龔世增。
只是他本人還在養病、并沒有親自出面,只托了管家來記名。
不過管家收好莊票後,老人家還似模似樣在外櫃轉了一圈,仰頭看着四面牆壁上挂着的匾額欣賞了一番,然後側身問陪客的陳大郎:
“小夥子,勞駕請問,這幾副墨寶,可是你們東家寫的?”
陳大郎并不清楚匾額背後的事,只老實道:“回您的話,這些都是東家的朋友相贈,我們也不大清楚。”
老管家捋胡子笑了笑,賞給小夥子幾文錢,就樂呵呵回去複命了。
繼宰相後,還有同知将軍段岩、禦史中丞沈忠等幾位朝廷要員來存銀,每個過來存銀的,都要偷着打聽一次匾額是誰寫的。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開業當日的顧雲秋不能久留,父王上朝後很快就會回王府,他和點心得趕快回去,不然會叫王爺瞧出來破綻。
他們照舊在馬車上擦洗去臉上的脂粉、脫換粉紅色的小裙子,重新紮好發髻,套上王府世子、小厮應該穿的一整套衣衫。
不過為着羅虎和城隅司幾個兄弟的事,顧雲秋回王府的時間還是比寧王晚,甚至都黃昏日暮、夕陽西沉。
好在他平日就在府裏留下個貪玩晚歸的形象,王爺王妃也沒起疑。
“秋秋回來了?洗洗手來坐下吃飯。”
顧雲秋乖乖應了聲,蹬蹬跑到嬷嬷準備好的銅盆旁。
寧王若有所思地看着寶貝兒子背影,搖搖頭,确定是自己想多了——他家秋秋是生得俊秀,但還不至于有穿小裙子、扮女孩的殊異癖好。
何況,王府世子要什麽錢、什麽營生沒有,何至于去街上開鋪子?
寧王打消疑慮,等顧雲秋洗完手坐下來,就把他排隊買的一疊糕點遞過去,除了桂花糕,還有幾樣陶記新出的栗子糖、松仁蜜棗糕。
顧雲秋看見陶記的桃花标記就亮起了眼睛,高高興興撲過去,半大的小夥子,卻還是跟小時候一樣——熱乎乎給了寧王一個擁抱:
“謝謝阿爹!阿爹最好!”
寧王摟着兒子,心裏可美,甚至還不忘炫耀地沖媳婦丢個眼神。
王妃橫他一眼,等顧雲秋嘿嘿笑着松開寧王,她才傳了幾道兒子喜歡的菜過去,其中還有一道灑滿了小芝麻的糖醋小排。
看着面前的菜,顧雲秋眨眨眼,咧嘴露出小梨渦,伸直了雙手歡呼,“哇——!是阿娘做的小排骨,我今天要吃三碗飯!”
王妃和寧王都被他這反應逗樂,一家人坐在一起笑了一會兒,寧王才拍手讓管家嬷嬷們開席,送上冬日可用的雪梨茶飲子。
閑聊幾句後,寧王和王妃就聊到了朝堂政事。
說西戎來犯、全國征兵,過歲尾、明年開春恐怕又要忙起來——江南籍庫那件事還不算完,修好的青紅冊得重新找個穩妥的地方擺放等等。
這些事顧雲秋聽不大懂,也不太感興趣,他就低着頭、香噴噴幹飯。
然而,就在他筷子伸向最後一塊小排骨時,說夠了朝堂事的寧王,忽然停下來,淺啜一口茶飲子,笑起來對王妃講——
“說起來,今日下朝,我倒和段将軍在豐樂橋上看了件趣事兒。”
“段将軍?”王妃挑眉,“同知将軍段岩?那相爺也一定在側吧?”
寧王點點頭放下茶盞,“今日聚寶街上一個鋪子新開業,聚集了好多人在那附近圍觀,後來又遇着件事兒……”
他那邊興沖沖給王妃講所見所聞,顧雲秋卻在聽見“雲琜錢莊”四個字時,吓得連筷子帶排骨一并掉到了地上。
他盯着地上的的小排骨,委屈又緊張:
嗷嗚哇,救命吶。
——父王他怎麽會出現在那!!
王妃以為他在心疼那快小排骨,一邊笑一邊吩咐嬷嬷去重新取雙筷子,“喜歡明天再給秋秋做,也吃點別的。”
顧雲秋唔了聲,眨巴眨巴眼捧碗擋住半張臉,偷偷隔着米飯山的尖尖觀察寧王。
寧王繼續說錢莊故事,提到錢莊的老板是個“小姑娘”時神色如常,看樣子,好像是沒認出他。
呼……
顧雲秋松了口氣。
然而這口氣還沒吐幹淨,那邊寧王就又開口,“不過你也知道相爺,平生無所好,就喜歡文墨書畫,雲琜錢莊裏的字和楹聯是當真好。”
“……”顧雲秋噎了一下,一口氣要吐不吐,最終嗆到了飯,“咳咳咳咳咳……”
“這孩子——”王妃起身,走過來親自替他順氣。
顧雲秋咳了一會兒,終于緩過勁兒,他自己端起旁邊的茶飲子喝了一大口,然後才紅着眼睛擺擺手:
“阿娘坐,我沒事……”
王妃和王爺對視一眼,看着變成小兔子的兒子,都忍不住搖搖頭笑。
等王妃坐下來,寧王又繼續他剛才的話題——宰相龔世增遠遠看見雲琜錢莊的楹聯就走不動道兒,最後是段岩想辦法讓轎子停在了豐樂橋。
“除了門口的楹聯,裏面還有好幾副字匾,聽去看過的人說——寫得可好,顏筋柳骨、潇灑自然,而且還有好些字體呢。”
“這般厲害,那是小老板花重金請了哪位大家吧?”
“哪有?所有的楹聯上都沒有落款,相爺他們想盡了辦法去打聽,店裏的夥計都不知情,只說是小老板的朋友。”
“朋友?”王妃想了想,“聽你這般說,我都想去看看了。”
顧雲秋:“……”
不是,阿娘你平日對字畫不是不感興趣的麽?!
寧王點頭,“值得去看看的,那人寫的行書飄逸、草書潇灑,篆體整齊古拙,隸書工整、張弛有度,比大家也不差多少。”
“真的?”寧王妃這回是真感興趣了,她想了想,“空着手大搖大擺進去看人字畫不大好吧?如你所言那小老板仁義,不如我們也存個五百一千?”
顧雲秋:……?
不是,阿娘你認真的麽?!
他急急轉頭去看寧王,可寧王非但不阻止,反還贊許地點點頭,“正是呢,相爺家的管家去了三回,每次都是定存。”
王妃點點頭,當即讓嬷嬷去賬上支取五百兩,供她明日帶去。
看王妃一本正經,顧雲秋張了張口,終于放下碗,忍不住地擡手捂臉:
——怎會如此?
他是知道小和尚的字寫得好看。
前世被皇帝太後那樣的誇,還在宣武樓下以一幅畫奪魁。
但、但也不至于……要這樣吧?
不過轉念一想,顧雲秋又拍拍胸脯慶幸:
還好還好,幸虧小和尚沒落款。
不然無論是他,還是給“姑娘”寫楹聯的小和尚都解釋不清了。
他正這般想着,那邊寧王擱下碗筷、吩咐人撤桌時,卻一邊優雅地用巾帕擦嘴,一邊看着顧雲秋開口,說了個讓他一下緊張起來的——
“但……”
顧雲秋的後頸皮一下緊起來,眼睛飛快眨巴。
寧王好笑:
怎麽紅眼睛的小兔子又變成受驚的小松鼠了?
“但那匾額上的字體,我左看右看覺得熟悉,尤其是其中的隸書,看着倒很像秋秋喜歡那小和尚寫的。”
顧雲秋:“……”
父王這,說什麽瞎話呢。
什麽叫,他,喜歡的,小和尚啊……
“叫什麽來着……?”寧王摸着下巴想了想,眼睛一亮,“對,明濟!叫明濟,就報國寺那個和秋秋同年同月同日生那個。”
說着,他還看王妃一眼,想問她記不記得。
“隸書像小師傅寫的?”王妃在報國寺的時間長,自然見李從舟寫譯的經文也多,她笑起來,“那确實是好字。”
“真的,改明兒阿宜你也看看去,說不定真是小師傅寫的呢?”寧王說完,忽然想到什麽揶揄一笑,“段大哥今日還同我說——”
“他說那雲琜錢莊的小老板是個嬌俏可愛的小美人,說不定給她寫楹聯、字匾的,是她某個不願透露姓名的傾慕者呢。”
“字如其人,”王妃卻想到明濟那恭謹守禮的模樣,不贊同地橫丈夫一眼,“就你們滿腦子這等事,你不說人小老板才十四五歲?”
“十四五都不小了,”寧王想了想,複道,“不過那小老板還真生得挺好看,雖戴着面紗看不清臉,但我家秋秋若是姑娘,想必就是那般模樣。”
顧雲秋:!!!
王妃覺得他在胡說,“戴着面紗怎麽看得清。”
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地拌着嘴,坐旁邊的顧雲秋卻已被他們這幾句話說得徹底紅透了臉——
什、什麽東西嘛。
怎麽又是姑娘、又是……是傾慕的啦。
顧雲秋吸吸鼻子,氣呼呼地看寧王一眼,說了句我先走了,就蹬蹬跑回了寧心堂。
“诶?”寧王不懂,“兒子怎麽……好像生氣了?”
王妃想了想,笑着猜測,“許是氣你說他是小姑娘。”
“啊?”寧王一下苦了臉,“我、我随便說說的……”
王妃掩口輕笑站起身,給了丈夫一個“你完了唷”的戲谑眼神。
唯有顧雲秋跑回寧興堂後,忍不住趴到自己的軟榻上狠狠揪了揪枕頭:
寫這麽好的字做什麽!
小和尚,真的好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