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033章
就這般過了倆月, 十二月盡,月窮除夜。
京中無論高門闾左、商賈庶士,皆灑掃庭除, 貼門神、釘桃符,祭祀祖宗以祈新歲之安。
禁中是夜呈大驅傩儀, 驅埋邪祟至景東門外。
放過雪錢,寧王一家套車,奉旨進宮伴太後守歲。
雪錢是朝廷專發在冬季的一種恤錢,若過大寒節令, 歲末雨雪霏霏, 就會給百姓放出這筆錢。在官牙賃房的, 也可得減免一月房錢。
寧王出嗣後, 為了避嫌很少入宮。
但歷經皇後、皇子接連崩逝, 三年大疫後又是三年國喪, 今歲宮中冷清、太後悒悒不樂, 皇帝思來想去,只能下诏給他。
寧王未出嗣前是太後幼子, 最能讨她歡心。
而西北戰事緊急,四皇子在十二月中寫信回來、表示要跟衆将士一起守衛邊關, 所以歲末不歸。
惠貴妃的情緒因此也有些有低落,所以也适合請寧王妃入宮相伴。
太後的寝宮位于皇宮內苑的中軸西側,毗鄰頤年殿、雍懷橋, 由前朝祈福殿和明堂改建而成。
正殿壽安殿為歇山重檐, 面闊七間,門扇上皆是三交六椀的菱花窗, 殿前建有白石鋪砌的月臺,上面放着六個鎏金鳳首的香爐。
東西廊庑的院牆上, 各開垂花拱門能通往後院,院中栽植各色梅花,正方便冬日賞花踏雪。
由內侍領過明光門,駐車下馬,寧王一家三人緩步穿過錦廊入壽安宮,壽安門後照壁上是以金墨寫就的“壽安永康”四字。
內侍領他們過來的時間不湊巧:
Advertisement
正好德妃劉氏領着三皇子和她宮裏的淳嫔、怡貴人來向太後請安。
德妃是潛邸舊人,皇帝還是誠王時她就是王府內的姬妾。
劉氏的家世門第不高,能得到今日位份,也是她在潛邸就生下了三皇子的緣故。
只可惜三皇子資質平庸,并不十分得寵。
從前德妃還想過要替兒子掙個好前程,但随着各宮皇子公主接連出生,尤其是見到四皇子被逼得自請出征西北後——
劉氏的這般心思就淡了,沒什麽比孩子留在身邊更要緊。
至于淳嫔和怡貴人,她們都是承和年選秀入宮的女子,其中淳嫔膝下有一位行五的公主,因偶染風寒怕過給太後,便沒領出來。
內侍抱歉地給寧王和王妃鞠躬,太後宮裏的老嬷嬷也邀請他們先到東側配殿稍坐。
東配殿是太後素日禮佛之處,除了正堂供奉的世尊佛,兩側廂房內還挂有不少太後珍藏的字畫、匾額。
配殿門口的大紅色門柱上,就挂有一副倍具禪意的楹聯。
寧王和王妃都偏愛字畫,兩人謝過嬷嬷和內侍後,便駐足在門口欣賞了一會兒。
顧雲秋實在怕他們再提起雲琜錢莊的楹聯,甚至又講到李從舟,只好裹緊他雪白的絨絨大氅,後退兩步,跟伺候的宮人們挨擠到一處。
看罷兩幅字畫,太後身邊的嬷嬷總算笑盈盈将他們一家引到壽安殿中。
殿內,幾個宮人正在收拾德妃用過的茶盞。
“铮兒來啦?”
太後馮氏由一位嬷嬷扶着,正從“慈壽懿德”的牌匾下邁步下臺階,她一邊笑着招呼寧王一家,一邊錘錘自己的腰:
“唉……還真不愛那上頭坐。”
太後所指的“上頭”,是正殿那張黃花梨雕龍鳳呈祥的壽山椅,椅後還有儀扇、金絲畫屏。
整張椅子端在壘砌的高臺中央,但就莊嚴肅穆有餘、光線舒适不足。
壽安殿是由前朝兩殿合并改建而來,正殿雖寬,但采光并非正南向,太後因此不大喜歡。
跟親近之人,她還是更偏愛約到西窗暖閣。
西窗明亮,窗下有一段長長的暖炕,太後很喜歡斜倚在這兒看書、品茶。
雖然太後喚得親切,但寧王時刻謹記、不敢逾矩,還是領着妻兒恭謹三拜,先喚太後娘娘,再道福壽祝詞。
太後坐在暖炕上,看小兒子這般,也是無奈笑着一嘆,耐心受了禮,才讓嬷嬷們扶他們起來、分別賜了座。
顧雲秋乖乖跟着父王母妃行禮,起身後內侍官給他搬來凳子,他還小小聲說了句:“謝謝公公。”
內侍官受寵若驚,忙擺手與他還禮,“世子客氣,世子客氣了。”
太後遠遠看着這一幕,看着實際上也是她孫子的寧王世子:
這小東西前幾年可闖不少禍,還放跑了她最喜歡的一只長尾鹦鹉。
不過……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太後總覺得這孩子長大後懂事不少。
這麽六七年下來,唯一聽過他闖的禍,就是在雙鳳樓豪擲七百兩請了個酒膩子吃飯。
想到那之後,皇兒對朝廷黨争的平衡。
太後遠遠瞥了眼顧雲秋的雙膝,聽說被罰跪祠堂還生了場病……
怪可憐勁兒的。
不過一個纨绔小子,卻被算計成了那四兩撥千斤裏的“四兩”。
于是,太後一時動意、笑着朝顧雲秋招招手,“世子已經長這麽高了?過來叫我瞧瞧。”
顧雲秋眨眨眼,站起身走到暖炕的腳踏旁。
太後馮氏年逾花甲,但保養得宜、容光煥發,只在笑起來時,眼角能看見一點細紋。
顧雲秋走過去,太後卻一直看着他沒說話。
見老人家這樣盯着自己,顧雲秋下意識看自己身上——外衫是金絲繡的黑地禮服,內襯的綢衫是母妃挑的,沒什麽不得體的地方。
那麽……
顧雲秋想了想,撲通跪倒在腳踏邊,祝道:
“顧雲秋拜見太後,願太後娘娘長樂無極、福多壽高!除中夜盡,新年将至,希望娘娘您能歲歲歡愉、萬事勝意。”
太後一愣,而後忍不住笑起來。
——這孩子。
寧王和王妃也沒想到顧雲秋會鬧這麽一出,兩人忍了忍也跟着笑出來。
本來太後要顧雲秋上前,只是想打量打量。
如此被跪下磕頭一番祝禱,倒成了晚輩給長輩拜年一般。
可按照京中習俗,拜年合該在大年初一。
而且,太後久居宮中,雖說兩個兒子都在身邊、膝下也有孫兒孫女無數,卻從未有人敢這樣同她拜年——
宮中不似尋常人家,即便是拜年,面對着太後,那些皇孫們也像在請安,遠說不出顧雲秋這樣多的話。
如此,合殿衆人忍俊不禁。
偏顧雲秋跪在地上,懵懂不知他們在笑什麽。
想了想,他又伏下去,小聲補充道:
“是顧雲秋自己貪玩躲懶、學藝不精,不是阿爹……咳,不是父王母妃的過錯,祝詞說的不好,請太後娘娘不要怪罪他們。”
這話一出——
太後嘴角的微笑終于繃不住,她以巾帕掩口,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
顧雲秋更迷茫了,跪在地上更是頭也不敢擡。
……有、有這麽好笑的嗎?
倒是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随着宮人唱喏,一道低啞沉穩的男聲傳來:
“母後遇着什麽高興事,也分享給朕聽聽?”
“許久未見母後笑這般開心了。”
另一個女子的聲音緊随其後,是寧王妃的長姊、惠貴妃徐密的聲音,她說完,就提裙給太後見禮。
“哈哈哈……皇兒你來——”
太後笑得眼淚都流出來,她一邊拭淚,一邊伸出手要皇帝過來暖炕上坐,然後宣了平身,讓嬷嬷先後扶起顧雲秋和惠貴妃,然後賜座。
她拉着皇帝的手,将剛才發生的事講給皇上聽。
然後又笑了一陣,才招招手叫來身邊嬷嬷,附耳悄聲讓她去庫房中取些東西。
皇帝和寧王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五官樣貌上極為相似。
只是作為九五之尊,皇帝的臉因為常年板着處理政務而顯冷硬,沉默時不怒自威,看着比寧王要兇很多。
顧雲秋只偷偷瞄了一眼,就下意識覺得屁|股痛。
這伯伯一看就是那種——
龍顏大怒就會嚷嚷着要人陪葬、然後拉出去痛打五十大板的主兒。
他縮了縮脖子,在心裏默默念了三道:
你看不見我。
不過皇帝聽完太後的話,臉上也忍不住露出個微笑。
他遠遠看了眼坐在圓凳上、側首同妻子小聲咬耳朵的弟弟,心裏多少有點羨慕——
既入宮門,他一早就失去了這般簡單的兒女之樂。
到這會兒,顧雲秋也終于反應過來自己這是鬧了個大笑話。
他唔了一聲,從脖子到臉再到耳根整個紅透。
別別扭扭坐在圓凳上,像個盛放在黑地絨綢裏、熟透了的大紅柿子。
這時,太後身邊的嬷嬷端着個托盤進來,那托盤上放着個五彩花紋的錦盒。
皇帝一看那錦盒,終于忍不住側身,他看着坐在下首、于禮并不能陪他并坐的惠貴妃,忍不住佯怒地抱怨道:
“瞧瞧母後,真是偏心。”
那錦盒惠貴妃見過兩次,自然知道個中珍貴。
她搖搖頭笑,沒搭理皇帝這一刻的孩子氣。
倒是寧王和王妃兩個看見錦盒,紛紛坐不住、着急起身,“太後娘娘!這使不得……”
太後瞪他們一眼不理會,執意沖顧雲秋招手,“秋秋來。”
顧雲秋臉燙得能烙餅,站起來同手同腳走,甚至都沒意識到太後喚他時換了稱呼:
“太、太後娘娘。”
見孩子都被吓傻了,太後心裏更生出一股憐惜,當即給人拉過去摁到暖炕上、就坐自己身邊。
顧雲秋哪敢和當朝太後同席,當即火燒屁|股般跳起來。
太後卻一把攬住他的腰,像尋常人家長輩摟小輩那樣固定着他不讓走,又伸另一手讓嬷嬷把遞錦盒過來。
被太後半摟在懷裏,顧雲秋根本動彈不得,渾身都緊張地冒汗。
“這是仁宗皇帝賜給先帝的長命縷,後來又被先帝賞給了你父王,”太後打開錦盒,裏面躺着一枚造型精致的小金鎖,“你父王出嗣時,又将它還給了我。”
小金鎖出自宮廷造辦處,正面陽刻福壽萬年四個小字,背面錾刻壽桃和蓮花蝙蝠紋。上栓金項圈,下懸三股金絲珠串,日光一照、煜煜生輝。
太後将項圈拿起來,笑得慈祥,“料想王府裏衣食不缺,我也沒什麽好東西能賞秋秋的,思來想去,就這百縷金鎖最合适。”
長命縷是家中長輩做來給晚輩保平安的,大多是金銀飾物打造成古鎖的模樣,民間多用名“長命鎖”,希望能鎖住小孩的命、以祈無病無災。
這東西多在小孩周歲時贈出,按照南方習俗,還會紮上五彩繩,寓意長命五福。
過了今日,顧雲秋都虛歲十五六了,怎好再拿這樣的東西。
而且歷經三朝的貴重之物,原該贈給皇子公主、皇親國戚,怎好給……他這樣的人。
顧雲秋正要跪下推辭,太後卻已解開了那項圈的鏈扣,在嬷嬷的幫助下,一下套到他脖子上——
顧雲秋一時無措。
老太太卻上下打量他一圈,贊許地道了句:“挺好。”
顧雲秋:“……”
太後如此滿意,他也不便當衆拂她面子,只好先跪下謝恩。
太後見他這樣,又讓身邊嬷嬷裝了一兜金瓜子、銀餃子塞進個紅布包,然後接過來塞到他懷裏,說是給他的“壓祟紅封”。
兜着那個沉甸甸的布包包,顧雲秋愣了愣,卻還想着要守規矩,他又從太後身邊站起來,乖乖跪到地上咚咚給太後磕了三個響頭。
然後他仰着紅撲撲的小臉,朗聲道:“謝太後娘娘。”
——民間習俗,普通人家的小孩過年都要給長輩磕頭,然後雙手抱拳做福,說了祝詞吉祥話,才能讨到紅封。
王府倒沒這樣的習俗,每年過年,寧王都會請戲班到家裏,夫妻倆借着發壓祟紅封的由頭、明裏暗裏給顧雲秋塞很多東西。
顧雲秋看戲班的小孩都這樣,跪師傅面前咚咚磕頭。
——剛才他這樣,太後好像挺喜歡的。
顧雲秋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反正今日進宮是逗太後開心,能讓老人家笑出來的事,他再學一遍準沒錯。
果然太後見他這般,又忍不住笑了一回。
一邊笑,一邊招呼皇帝和寧王夫妻,“瞧瞧,這乖孩子都磕兩輪了,你們這些做長輩的,怎麽好意思無動于衷?”
寧王夫妻哪想到帶什麽紅封在手上,皇帝和惠貴妃也沒個準備。
不過人太後都這麽說了,皇帝請寧王一家入宮本就是想讨母後開心,他這小侄子替他做到了也算有功,自然要賞——
于是,幾句話的功夫,外頭就有禮官唱喏:
皇帝陛下賞寧王世子黃金百兩,惠貴妃賞寧王世子東海明珠一斛。
顧雲秋:……??
這次進宮是家宴,宮裏伺候的人足夠多,寧王、王妃都沒帶小厮、嬷嬷,顧雲秋身邊也就沒有了點心相伴。
太後、皇帝和貴妃賞賜,顧雲秋就只能自己乖乖抱着。
百兩黃金可重,托盤遞過來,顧雲秋拿在手裏、險些沒原地摔個屁股墩兒,內侍忍笑,幫忙扶了一把。
寧王更怕兒子摔着,忙起身替他端了。
顧雲秋揉揉酸軟的手腕,仰頭看着寧王嘿嘿一樂,“謝謝阿爹。”
寧王将那托盤放到一邊,輕輕揉揉他的頭。
皇帝遠遠看着,在心中嘆了一回,想到自家幾個姑娘小子,不由撇撇嘴、想到從前在王府——妻子尚在、兒女繞膝的時光。
他低垂下眉眼,想到亡妻,難免有了一絲傷感。
偏他這份傷情,被剛坐下來的顧雲秋發現,顧雲秋歪着腦袋想了想,又站起身,走到皇帝這邊跪下去,撲通磕頭拱手道謝。
而且稱呼上,顧雲秋改換了一個更為親切的:
“謝謝皇帝伯伯。”
寧王顧及禮教、朝堂,出嗣後很少再喚“母後”和“皇兄”。
他是晚輩且年紀尚輕,一時這般叫了,也不顯突兀。
皇帝一愣,緩緩擡頭。
跪在他面前的寧王世子裹在一身黑地金絲的禮服裏,墨發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在腦後,小家夥的皮膚白嫩、臉蛋紅撲撲的。
一雙柳葉眼被日光照得亮晶晶,嘴角挂着融融梨渦。
皇帝看着顧雲秋這樣的笑容,忽然有點明白弟弟為何願意那般寵他:
這樣甜的小孩,誰看了不糊塗?
他起身彎腰、剛想親手扶顧雲秋起來,結果卻被太後搶占了先機,老太太彎腰扶顧雲秋的臂彎,将人帶到她那邊。
“你叫皇兒伯伯……”太後眼睛彎彎,“那我呢?”
顧雲秋想了想,清脆地叫了句:“太後婆婆。”
這話放在整個宮裏,都顯得相當忤逆。
即便是昭敬皇後留下的太子,也不敢直接稱呼他的祖母為“婆婆”。
偏平日沒人這麽叫,偶然被叫一回就能讓太後覺着新鮮。
顧雲秋這次,實在是天時地利加人和。
孩子乖覺,膽子也大,雖然是個冒冒失失的小闖禍精,但卻正好是這深宮裏沒有的。
太後高興,又叫嬷嬷弄來一碟子宮造的桃花酥。
甜甜的糕點果子,正好給甜甜的小孩。
這樣的小孩,在宮裏可不常見。
結果,不常見的小孩在嬷嬷彎腰遞給他桃花酥時,卻更不常見地捏起最頂上一塊,蹬蹬跑到太後面前——
顧雲秋一手捏着桃花酥邊邊,一手捧在下面接着可能掉落的碎屑,然後微微傾了傾身子,“太後婆婆也吃。”
太後一愣。
而在場衆人看向顧雲秋的目光都添了點震驚。
“桃花酥好吃的,”顧雲秋想了想,又補充道,“來前淨過手,我手很幹淨的,而且這塊最甜了,您嘗嘗?”
盛情難卻,太後俯身就着顧雲秋的手咬了一口。
其實她和惠貴妃一樣,都是出身将門的女子,這些偏甜的東西,都是宮造處按例送過來,她偶爾吃上一兩個,但并不十分喜愛。
桃花酥是新制,咬上去松軟酥脆,很甜,但不膩。
太後嚼了兩下咽下去,示意身邊嬷嬷接過來那塊點心,自己用巾帕擦擦嘴,然後才看着顧雲秋問道:
“你方才說這塊最甜,你吃過?”
宮造點心專供宮裏的各位主子,這話問得随意,但往深了想,卻有非常多文章可以做——
若顧雲秋吃過,一則說明宮造處并未嚴格循着規矩,二則有心之人又要編排寧王,說他們王府仗勢欺人、恃寵生嬌。
一整個壽安殿在座的,都是人精。
寧王心裏都已轉出千百個心思,想着往後在朝堂上要如何應對太|子黨的口誅筆伐。
那邊顧雲秋想了想,卻說出一個讓衆人意外的答案。
他搖搖頭,表示自己沒吃過,但卻指着那堆成一座尖尖塔的桃花酥道:
“這是送給太後婆婆您的點心,宮造處的人一定十分上心,會将最好看的、最好吃的都擺在最外面。”
太後笑了:得,還是個善于觀察的聰明小子。
寧王和王妃對視一眼,長舒一口氣的同時,眼中都溢滿了驕傲。
就這樣,除夕家宴,寧王一家在宮裏吃得熱熱鬧鬧。
宮裏備有歌舞、皇帝傳了戲,各宮嫔妃都帶着孩子們聚集到壽安宮,顧雲秋還跟同齡的幾個皇子公主一塊兒放鞭炮、堆了雪人。
孩子們聚在一起玩着,鬧了一日太後嫌累、讓皇帝陪着早早回了寝殿。
惠貴妃也終于得空和妹妹坐下來閑話家常,兩人立在壽安殿西側廊庑下,遠遠看着院中鬧哄哄的一衆小孩——
“秋秋長大了,”惠貴妃笑,“不像小時候那麽皮,變得讨人喜歡了。”
寧王妃卻睨姐姐一眼,“秋秋很好,皮不皮都讨人喜歡。”
惠貴妃搖搖頭笑,沒繼續這個話題,反提起了四皇子的婚事,四皇子今年十七,朝臣命婦們明裏暗裏給她送了不少自家女兒的畫像。
惠貴妃煩得不成樣,抱怨過後,又問王妃:“你家秋秋呢?”
“秋秋才十五,還小。”
“不小了,”惠貴妃揚揚下巴,遠遠一指坐在東配殿下的德妃,“那位當年入府時,可不就十五,還有前朝那方……”
“打住打住,”王妃不客氣地擡手,阻止了姐姐繼續說,“皇家是皇家,我家秋秋是秋秋。”
——她才不想兒子那麽早成家呢。
雖說寧王世子成婚後也不會開府別住,但弄個媳婦兒回來……終歸讓王妃心裏有點別扭。
倒不是瞧不上別家姑娘,只是秋秋這樣的,王妃總覺着應該找個踏實穩重的保護他,真找個武将家的小姐,又怕兒子被打……
思來想去,王妃也曾經動過找個男媳婦兒的念頭。
不過想到這事兒就是一腦袋包,王妃便也學姐姐,不想提這事。
惠貴妃便換了個話題,“那,考慮秋秋的及冠禮了嗎?權兒私下給我提了好幾次,說他想要他父皇親自給他挑一個字,而不是禮部取。”
錦朝男子二十及冠,适時要行冠禮。
此禮由家中長輩、一般是父親,身着禮服、親手給孩子三加冠:
一重布巾、一重帽、一重幞頭,而後取贈字號,這才算成丁。
自然,三加冠的禮節在不同場合下略有不同:
皇家子弟的冠禮自然是重之又重,所用三加是絹帛布冠、皮弁和爵弁。賓客、禮官皆必不可少,還要鄭重誦讀祝辭、拜見父母後取字。
總之,有一套非常嚴格且流程完備的禮儀。
到尋常百姓家,三加冠就會被簡化,有時只是父輩給子輩紮上發髻、簪上發簪,就算是完成。
不過無論宮裏宮外,取字這一項都是冠禮裏的重中之重。
不怪四皇子念着,就連太子、三皇子也都盼着及冠那一天。
除了封王稱爵、被封太子,皇子公主在成婚前,最大的典禮就是及冠、及笄,通過字號,也能瞧出一些父母對孩子的期許。
“唉……”惠貴妃說着,又無奈一嘆,“事又不是他想就能成的,陛下要平衡多少勢力,何況太子的冠禮都還沒辦呢。”
王妃也跟着嘆氣,婚事他們夫妻沒考慮,卻結結實實犯愁了好一陣顧雲秋的冠禮——
寧王對此事極為重視,顧雲秋滿十四歲後,他是隔兩日就要窩在書房裏查詩詞、翻舊典。
選出來好幾個字都不滿意,到夜裏睡到床上還要同她商量好幾回。
時人取字,大多是對所叫之名的補充:
如著名詩人屈原,就是姓芈,屈氏,名平、字原,取義廣平為原。
剩下一部字號,卻是所叫之名的反義相對和聯想延伸:
像曾點字子皙,就是取義:點為小黑,皙色為白;而趙雲字子龍,也是因為有雲從龍。
到顧雲秋的名字,雲字是族譜裏定下的排字,秋是因為小孩誕生在中秋這夜,但秋日在詩詞典籍裏,卻多主蕭瑟肅殺,與他家孩子的本性相悖。
取義豐收時節,又顯得不夠雅致,寧王擔心兒子不喜歡。
……
想到這兒,王妃擺擺手,“別提了,他爹都快愁死了。”
姊妹倆對視一眼,最終都是搖搖頭,換了旁的事情聊:
兒孫自有兒孫福,很多事到時候再說吧。
陪着太後守完歲,這日入宮的任務才算完成。
寧王婉拒了皇帝的要求,沒在宮裏原本供給寧王居住的永寧殿留宿,而是堅持帶着妻兒還府。
子夜的京城又飄起小雪,寧王策馬、顧雲秋和王妃坐車。
爬到用爐子熏得熱乎乎的車上,王妃第一時間給顧雲秋蓋上了車上的暖毯,而顧雲秋嘿嘿樂着、變戲法兒般從懷裏掏出一枝漂亮的紅梅:
“給阿娘!”
王妃愛梅,王府觀月堂後也有好大一片紅梅。
雖說也有花匠用心侍弄培植,但遠沒有顧雲秋手中這一支漂亮——
墨黑枝幹遒勁,三兩枝丫上,含苞欲放的骨朵和已經盛放的點點紅梅淬雪,似乎臨摹下來就是一副清雅而色彩豐富的雪中紅梅圖。
王妃愛不釋手,輕輕碰碰上面梅瓣,“秋秋打哪兒折的?”
顧雲秋想也沒想,“壽安宮後院裏。”
壽安宮後院的梅花,是整個禁城內最好的。
除了紅梅,還有白梅、綠梅、黃梅等,都由專門的花匠負責侍弄,有時還要從各地捆紮好當地泥土、一整樹地移栽來。
太後喜歡花,倒不單愛梅。
只是這壽安宮裏的花……
王妃好笑地揉揉兒子腦袋,想起長姊那番話——誰說孩子不闖禍了。
不過闖禍也可愛,她捏了捏孩子臉頰,暫且将那梅枝插|在車窗邊,“對了,秋秋想過将來想要個什麽字號沒?”
……字號?
顧雲秋心頭一跳。
王妃将今日惠貴妃所言轉述了一道,順便偷偷告訴兒子,“你父王愁這事已經好幾個月沒睡好了,他給你選的那些字,都可以編出一本小冊子。”
“啊……”顧雲秋讪笑了一下,低頭輕輕摳了一下身上的絨毯,“我十五都沒滿呢,這不還有……五年嗎?”
寧王想這個,是不是太早了些。
何況——
顧雲秋攏着絨毯往車廂後一縮,等他二十歲時,或許寧王也不用考慮這事。
“五年可不長,一眨眼就過去了,”王妃沒看着顧雲秋臉上一瞬的異樣,只繼續說,“秋秋也認真想想,若有想要的,直管給你父王講。”
顧雲秋看寧王妃半晌後,忽然拉高絨毯:
“阿爹取什麽我都喜歡,我困了,阿娘到府上叫我!”
王妃奇怪地轉過頭,卻發現孩子已給自己蛄蛹成一團,絨毯蓋到腦門上。
想着他可能确實累了,王妃沒說什麽,只是替顧雲秋掖了掖腳邊的絨毯,然後挪坐到車壁這邊。
顧雲秋當然沒睡。
他隔着絨毯感覺到王妃動作,意識到——她坐到車壁這兒,正好能替他擋下從車簾內滲漏進來的寒風。
顧雲秋忍不住咬緊了嘴唇,眼睛滴溜溜轉兩圈後,立刻緊緊閉上。
王妃這樣,會讓他忍不住想起前世的。
前世,他也和四皇子一樣,真真切切盼着自己崇敬的父親,給自己挑選一個好聽的字號,并辦一場盛大的及冠禮。
趁着宮門啓閉發出巨大聲響,顧雲秋悶悶地吸了下鼻子。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在他十五歲時,寧王就已經在悄悄準備給他的及冠禮和字號,甚至鄭重其事到發愁犯難的地步。
等馬車駛出宮禁,顧雲秋深吸一口氣,悄悄調整好情緒:
寧王和王妃這樣好。
這一世的李從舟,一定不會再染上那樣的瘋病了。
○○○
就這樣一年過去。
轉年開春,冰雪消融、萬物複蘇。
西北穩定的情勢,卻随着漸暖的天氣陡轉直下。
原本兩派對立的十二翟王,在三月時突然結束分裂,悉數統歸到了荷娜王妃的麾下。
由她調遣、聲東擊西,險些從黑水關西北的烏蘇布諾山攻入關內。
這一戰損失慘重,不僅是調遣過去的軍隊不夠用,烏蘇布諾山夾在中原通往西域的官道上,被西戎占據後,中原和西域的交流也算中斷。
不少西域客商被俘,更多百姓流亡到關中、關西。
這回的前線,是真的軍饷、糧草、士兵全線告急,跟随皇帝理政三月的太子也主動站出來,在朝堂上表明态度——全力支持前線。
有太子支持,許多事就好辦得多。
寧王很快得旨,帶銀甲衛下江南接運一批糧草入京。
而王妃又要收拾東西上報國寺還願,她身邊的嬷嬷還專門過來問了顧雲秋,問他這次要不要同往。
顧雲秋認真考慮了一會兒,卻将臉轉向寧王:
“阿爹我能跟你去江南不?”
王妃去報國寺是還願,成日不是抄經就是念佛,顧雲秋對此已經不感興趣了。
何況他現在有別的賺錢營生,也用不上榆錢子了。
田莊上的事有蔣叔看顧,雲琜錢莊那邊有榮伯和朱先生,顧雲秋自己一個人待在王府也是無趣,倒不如去江南看看。
前世今生,兩世了,他都還沒去過江南呢。
寧王垂眸看着兒子亮晶晶的眼睛,拒絕的話到嘴邊,卻半天開不了口。
他這回是去浙府南倉,根本不進城。
南倉在天目山下,距離杭城還有少說四五十裏,那裏确實空氣清新、翠竹遍布,但卻遠離西湖、斷橋還有姑蘇畫舫、金陵的繁華。
何況轉運糧草是軍情,來回路上可一點時間耽擱不得。
見寧王為難,顧雲秋想了想,輕輕扯他袖子,“阿爹帶我去,之後我可以自己回來。”
寧王抿抿嘴,有點不願意。
雖說顧雲秋已經十五了,跟他同年同月出生在報國寺的小和尚,七八歲就能自己在京城裏化緣、傳道。
可……
寧王猶豫再三,雖松了口,但還是疾步走向書房,“我再給陛下上一道折子,請求增派一隊五十人的銀甲衛跟着南下,到時留下來跟着你。”
呀。
顧雲秋樂:父王這是答應了。
他高高興興跳起來,撲過去給寧王一個大大的擁抱,“謝謝阿爹!”
寧王看着兒子紅撲撲的臉蛋,忍不住啧了一聲,一邊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出門,一邊小聲嘀咕道:
“不成不成,我看還是增派兩隊一百人吧……”
兒子這般可愛,別給壞人拐走了。
寧王去寫奏折,王妃也沒閑着,自己去報國寺的東西不收拾了,直接轉身過來幫顧雲秋收拾去江南的東西——
一千兩一張的衍源莊票,拿上一沓。
春日需用的各色輕衫、半袖,披風、鬥笠,登山用的木屐搜羅一箱。
防蚊蟲的藥膏、香粉、香包若幹,家裏的大夫也幹脆帶上一個。
“還有,嬷嬷,”王妃一邊蹲在顧雲秋的衣櫃旁收拾,一邊轉身吩咐,“去把觀月堂的幾個廚子都找來,秋秋,你待會兒看看挑一個帶上。”
顧雲秋:???
廚子……都要帶的嗎?
他就是好奇想去江南看看,順便考慮考慮除了錢莊他能不能做點像是周山、周老板那樣倒買倒賣、販賣絹帛的生意。
“阿娘,廚子就不用了吧……?”
“要的要的,”王妃不容他拒絕,一轉眼就收拾出行李滿當當的兩三箱,“杭城的飯菜嘗嘗還好,吃久了你吃不慣的。”
顧雲秋:“……”
眼見攔不住王妃,顧雲秋只能轉身讓點心研墨。
——小和尚還在徑山寺呢。
李從舟要待到六月初四韋陀佛誕後,正巧現在是三月裏。
顧雲秋卷起袖子,認認真真趴下來給小和尚寫信:
徑山上的綠竹、寺裏通徑天目的奇景,他也可以去看看。
……
然而顧雲秋這封信送到江南時,李從舟正着急下山。
經過半年多忙碌,徑山寺內需要他們幫忙的事情逐漸減少。
師兄明義都三天兩頭不在山上,圓準禪師也給寺監打過招呼,不用給他們記名監管。
明義來過江南幾回,也有些狐朋狗友在城裏,夜宿畫舫的事也不是沒有。
李從舟不學師兄這些,離開時,還是給寺監說了聲,借口他今日要下山訪友,晚上不回來,請寺監不用等他。
寺監看着十五歲已有七八尺高的小夥子,點點頭沒說什麽。
信使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又是那紮滿了紅粉花綢的信箋。
李從舟眼下沒時間細看,只能先謝過信差、将信揣進前襟,就匆匆往山下趕着去和烏影彙合——
二月中和,江南百姓以裝有百谷的青囊互贈:
以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萬松書院上,卻起了場不大不小的火災。
剛開始的火勢不小,很快點燃了仰聖門後的一排平房,正在翻修的明道堂更是一觸即燃,熊熊烈火眼看就要将書院上下三百多人困死。
結果中和節過,仲春的江南已經有雨。
萬松書院又在山中,大火燒起的滾滾濃煙升空,被山風一卷,很快就移來了一團墨色濃雲——
青白閃電劈下,頃刻間,暴雨驟降。
由此,書院師生幸免于難,僅僅損毀了一部分晾曬在明道堂附近、已經修繕完畢的青紅冊。
幾個學生受驚淋雨感染風寒,其餘人等皆沒什麽大礙。
萬松書院本不關李從舟的事,但現在書院裏有那要緊的青紅冊,又是和前世一樣的突然起火——
望火樓官兵前去調查,只說是監修的工人沒收好木料、書院的書生晚上點燈看書沒顧好紙張和燭火,沒什麽特別的異常。
但烏影暗中潛入調查後,卻發現事情根本沒有那麽簡單。
——被師生清洗過的明道堂地面上,殘留水漬中浮着一圈在日光下顯得五彩斑斓的油。
而那些放準備用來置換的橫梁下,烏影注意到也有同樣的油污。
為着防蟲,建房所用的木料都要上漆。
但烏影還沒見過直接往木料上塗油的,他才把這件怪事給李從舟一講,李從舟就變了臉色——
他沉着一張臉,分明墨瞳內凝霜凍雪。
“是火油。”
是有人将塗在木料上不易燃的木油,換成了易燃的火油,才致使萬松書院着火。
——和前世的報國寺,一模一樣。
李從舟攥緊拳,後槽牙咬緊、颌線分明:
又是襄平侯。
茲事體大,李從舟不能置身事外,他得親自往萬松書院走一趟。
結果兩人才走到書院門口,遠遠風中就送來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兒,書院青黑色的大門半掩,風吹門扇嘎吱響。
開開合合間,隐約露出其中一條……蜿蜒的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