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可笑的問候 (17)

當我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出單元門時,心情像煙花一樣的怒放了。

天無絕人之路。前不久,我下崗了。到了青島,又交好運了。

我感慨着,不知不覺走到了海邊。鷗鳥翻飛、海浪聲聲。

涼爽的海風一吹,我的頭腦頓時清醒了一大半。我要的不是豐厚的物質條件,而是真心相愛的姑娘。王芸芸、娜塔莎,在我的頭腦裏一一閃過。

我擡起頭,望着遠方碧藍的大海。娜塔莎回國前說過愛我的話語,此刻仿佛依然萦繞在耳際。

我知道,我心底愛的是誰。我不能欺騙自己。

一定要找到她!

我打算,掙夠了到莫斯科的路費,就去找她。

我在沙灘上,久久徘徊,對娜塔莎的思念像決堤的海水,在腦海裏奔騰。

王家的談話,繼續着。

“爸,在現場翻譯太苦了……你得想想辦法……”

和母親一起收拾完了桌子的王芸芸,坐到沙發上的父親的身邊,扶着他的胳膊,撒嬌地說。

王副廠長扭過身子,拍着女兒的手背,“我的寶貝女兒,我會想辦法的!包你滿意!”

幾天後,廠領導層舉行了一次會議。

“現場工作太忙,還有許多具體工作,比如資料翻譯、合同翻譯等,都要同步展開……我認為,還得找個臨時翻譯,江翻譯一個人忙不過來……”王副廠長一本正經地提議道,臉色嚴肅。

“有道理!現在又來了一艘俄羅斯船舶,事情太多……”譚廠長附和着表示同意。他與王副廠長的私人關系不錯,他哪能不明白老王的心思呢。

趙副廠長表示反對,“雖然活兒多了一點,加加班也能完成……再說,從外面再請一個翻譯,還得增加不少費用……”他的兒子想追王芸芸,但是王芸芸好像沒看上眼。現在,他不能讓老王事事順心。

“船艙裏又悶又熱……長期加班身體也吃不消……增加的費用,我想是可以解決的……”王副廠長對趙副廠長不滿地說道,又看了一眼譚廠長。譚廠長點着頭。

“那好吧,少數服從多數……”譚廠長掃視了兩人一眼,一錘定音,“同意王副廠長的意見……”

臨時翻譯小董來了之後,我就在辦公室裏翻譯一些書面的東西。自然,工作輕松多了,不用每天汗流浃背地爬上爬下了……

海邊逃跑

白雲靜靜地漂浮在藍天,海鷗快樂地在海天間飛翔。

岸邊綠樹掩映、水中樓臺輝映。

游船在海浪中飛馳,碧波搖蕩着雙層飛檐八角“回瀾閣”。

隔海相望的小島上,隐隐約約地顯露出紅瓦綠樹。

盡管新的單位工作強度大、工資低、福利少,但是我慢慢習慣了,心情逐漸平靜下來。

但我忘不了娜塔莎,雖然時時想起她,但是我從來沒有給她寫過信。我現在這副落魄的樣子,她不知道更好。她應當有更好的歸屬。思前想後,我又放棄了到莫斯科找她的念頭。

幸運的是,我找到了一絲生活的樂趣。那就是釣魚。這項積極休閑的運動,減輕了我在陌生地方初來乍到的孤寂感。

海洋,以它那巨大的胸懷,接納着人世間的風風雨雨,蕩滌了形形色色的污垢。無論時空如何變幻,總是以無邊的美麗示人,始終充滿了自信與豪邁。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大海的心胸是如此的寬廣。此前我的人生中發生的那麽多不愉快的事情,頃刻煙消雲散。

在閑暇的周末,我常到海邊釣魚,迎着略有腥味的海風,用海杆不時扯起一條條銀光閃閃的小魚。

晴空萬裏,煙氣浩渺,波光浪影,碧海藍天,構成一幅令人如癡如醉的自然美景。美的像童話裏的世界。周圍觀看的游客,都感嘆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可以守着這麽漂亮的大海,過着這麽惬意的生活。我臉上笑着,心裏在想,我曾經的痛苦你們永遠不會知道。就如當初那看似性格古怪的女翻譯吳芳,心中隐藏着多少不為人知的深深憂傷。

揮別昔日的愁緒,快樂變得更多。在海邊,我也經常跑去饒有興趣地看青島市民下地籠捕獲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海洋生物。青殼蟹、大花蟹、小章魚……

船舶修造廠王副廠長的女兒王芸芸,本來邀請我這個周末去她家,但我委婉地拒絕了。不顧她失望的眼神,偷偷獨自一人跑到海邊釣魚去了。

徜徉在海邊,清風吹拂,快樂的氣氛包圍着我。我的心情也像浪花一樣歡騰。

海浪聲聲,在礁石上卷起白色的浪花。一浪接一浪、一排接一排,像海中的精靈,相互追逐着、奔跑着。

沙灘如棉,沙質細軟,銀色的細碎貝殼亮光閃閃,衆多游人在上面嬉戲,表情快樂而忘我。色彩斑斓的衣服,随風飛舞。

生活重新美好起來了,我的心情非常輕松。

突然,不遠處的沙灘上,一個正在舒舒服服曬着太陽的大胖子,偏過來頭來,眼睛好似在直勾勾地盯着我。

他戴着一個大墨鏡,幾乎遮住了半邊臉,他只穿着一個大褲頭,白皙的皮膚被曬得微微發紅,身上的黃毛觸目驚心,如同毛猴一般。特別是胸口那一塊,簡直就是一片小森林。

看來,他剛曬不久,來到這裏也不太久。一般來說,對太陽這樣渴望的,只有住在北半球、冬天較少見到太陽的外國人。

那人看我也對他張望,更加來勁,居然手撐着沙地坐了起來。這還不算,他甚至歪歪斜斜地快步從沙灘上走了過來,爬上臺階,來到了欄杆邊的觀景道上,快速走到我的面前。

他要幹什麽?他瘋了嗎?我可沒招惹他呀。

來人猛然取下了墨鏡,我手中的魚兜無聲滑落在地。

見鬼!

我怎麽又看見了那個讓我生命中為之悲喜交加的人?!

他是我的福星,也是我的災星……

我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的、來自不易的穩定生活,不能被他再次破壞了!

我拔腿就跑。

托尼亞在後面緊追不舍。

往前面跑時,我拿着的釣杆差點掃着游人,我趕忙一把扔掉,繼續拚命朝前狂奔。

我回過頭瞥了一眼,只見托尼亞彎腰揀起了釣杆,依然向我緊緊追來。

我已經無路可逃—— 一群中國游人堵住了我,從四面八方傳來正義凜然的指責聲:“你對外國游客做了什麽?這樣心虛?”、“敢做敢當!跑什麽跑?!”、“不要損害國家形象”……

托尼亞追上了我。

我想,完了,這家夥纏上我了,我跑不掉了!

我腦子裏急速想着該怎麽辦?但是,一時間六神無主。

我心裏擔心得要命,要是托尼亞再到我的新單位一鬧,我的名聲壞了,那個雖然工資不高但能保證溫飽的工作恐怕又得丢掉。

不管怎麽說,那次在我前去慶祝他生日的那個晚上,他恰好被偷了1萬美元。這種事情,攤到誰身上都是個巨大的污點,盡管是被冤枉的。雖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但衆口铄金,有時讓你有口莫辯!在真相沒有揭露之前,這黑鍋我還得背。

我萬分沮喪,感到這真是命運的再次捉弄。

“江……你好!……”耳邊響起似曾相識的聲音。我好像在夢中還曾聽過多次。

“對不起!……”托尼亞臉上居然呈現喜極而泣的可笑表情,“江……沒想到,在這兒還能遇見你……”

我高度緊張,手腳冰涼,呆呆地看着他,任他獨自說下去。

“江……我錯怪了你……”托尼亞哽咽起來,獅子般的頭顱也輕輕顫抖起來,“江……錢不是你偷的……這次出國前,我在莫斯科接到了原單位轉交給我的中國警方的傳真……”

我震驚了,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不久,我按照你名片上留的電話號碼,用英語打電話到你原來的公司,別人說你下崗了,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個地方……”他胖貓似的臉上,一半是悲傷,一半是高興,“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你……”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釣杆,仍然高興不起來,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心裏想,說什麽也晚了,你看你把我害得多慘!

“江,真對不起……我要請你去我住的賓館,我給你詳細解釋……”眼前的這個多毛的俄羅斯大胖子誠懇地說道。

我淡淡笑了一下,估計看上去像苦笑的那種,搖了搖頭,“捏捏捏……還是到我的單身宿舍裏去吧,我不希望我一去,你這個蘇聯專家的東西恰好又丢了……”

托尼亞怔了一下,然後馬上又笑了,笑得非常燦爛,眼睛眯縫起來,那昔日的胖貓形象又栩栩如生。他點了點頭。

說實話,那一刻我心裏還恨着他。不是他,我就不會落得這麽慘。昔日輕松的工作……美好的愛情……都統統失去了……

不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還是應當同他好好聊聊,畢竟我們曾經朋友一場。

幾個好奇的游人問我和外國人之間發生了什麽故事,我告訴了他們事情大概經過。

圍觀的人們散去,發出唏噓的感慨……

恍若從前

我倆打了出租車,前往船舶修造廠。

一路上,托尼亞和我興奮地交談着。

“江,再次見到你真高興……我這次來,還是幫青島那家單位解決那臺蘇聯進口機床出現的問題。沒想到在海邊遇見了你……”

“是的……托尼亞……沒想到……”我打斷了他的話,忍不住還是想打聽娜塔莎的消息,“娜塔莎她現在還和你一起在那個電子電氣科研所上班嗎?”

托尼亞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蘇聯瓦解了,電子電氣科研所陷入了困境,娜塔莎後來也走了,據說離開了莫斯科……”他話語低沉,似乎不願再回憶那痛苦的一刻,“當時裁了不少人……我也在內……是青島那家單位按照我的名片,直接打電話到我家邀請我到青島解決問題的……相關費用也是青島那家單位出的……”

“那你知道嗎?娜塔莎最後到哪兒去了?”我急切問道。

“不知道……”托尼亞令我失望地搖了搖頭,但他随後又使我燃起了一絲希望,“我回國之後,先幫你打聽打聽……如果你心裏還愛着娜塔莎,那麽你應當到莫斯科,和我一起去找……”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托尼亞說得在理,愛她就應當去找她。特別是在她前途不明之時。

到了船舶修造廠的單身樓,我在樓下買了葡萄、餅幹、沃特嘎,我們邊聊邊飲。就如同像昔日托尼亞在山城賓館招待我那樣招待他。

“江……我錯怪了你……”托尼亞放下酒杯,搖晃着獅子般的頭顱,他內疚地望着我,嘴裏噴着酒氣,“中國警方發到原蘇聯電子電氣科研所的傳真顯示,我的錢包在附近的小山上找到了,但錢包內除了幾張名片和我的家庭合影,幾乎是空的……那個小偷最後也被抓住了……發生偷盜事件的那天,小偷就坐在山城賓館大廳的沙發上,他剛好聽見了你打電話訂蛋糕,預料到房客會喝得大醉……半夜裏,他弄開門鎖溜了進去……”托尼亞一口氣說出了那次山城賓館盜竊事件的真相,“江,真對不起你,你是無辜的……”托尼亞一臉誠懇。

我長舒一口氣,至少我得以平冤昭雪了。

但我的心裏并不輕松,我穩定的工作、我親愛的娜塔莎,都可能因那次偷盜事件而全部失去了……

我默默坐着,臉色凝重,腦海裏浮想聯翩。托尼亞靜靜看着我,他搓着手,看得出他仍然很愧疚。他苦悶地喝酒,一杯又一杯。

“江,我對不起你……”托尼亞的嗓音變了。

我知道他又喝多了。

“你還是單身一人嗎?沒結婚嗎?”

我心煩意亂地點了點頭。

“如果不是那次案件的誤會,娜塔莎可能已經嫁給你了……”托尼亞居然像小孩子一樣落淚了。

我內心黯然。現在這副樣子,娜塔莎只會跟着我受罪,幸好當初發生了這種事,讓她疏遠了我。她有更好的生活。這樣想,我的心裏輕松起來,說道:“她跟了我是受苦,單位奄奄一息,我被迫下崗,四處漂泊,她也會跟我分手的……”

“捏捏捏……江,你不了解我們俄羅斯的好姑娘,”托尼亞提高了嗓門,“俄羅斯有句諺語:跟親愛的在一起,吃苦也是甜的……”

我沉默了,又不禁回想起與娜塔莎交往的點點滴滴。

“那,那你的工作怎麽樣?”托尼亞關心地問道。

“不好……”談到工作,我氣不打一處來。“每天在船艙爬上爬下,工資少得可憐!”我不由得想起了初到船廠的那些悲慘日子。

“對不起,你原來是坐辦公室的,現在卻整天在船艙辛苦工作,收入還低……”托尼亞又在抹眼淚,比我還傷感。

唉,何必呢!我其實是有些誇大了事實,于是便勉強擠出笑容,勸慰他,“工資高那是原來,那個公司後來效益不好,大幅裁員……我現在這份工作還得感謝那次事件,否則年紀大了更不好找工作……”

托尼亞還在嗚嗚咽咽地哭泣着。我于心不忍,真誠地說道,“托尼亞,真的……現在,我很好,工資雖然少,工作條件艱苦些,但是我的愛好卻得到了極大滿足。節假日每天在海邊免費釣魚……你不是看見了麽……真的……我不恨你……我們還是德魯克……”

托尼亞站起來,長長吐出一口氣,好像解開了他心頭長久以來的心結。他的臉,變得陽光燦爛。“江,我的好兄弟,請你有時間一定要到俄羅斯,我要好好招待你……”

托尼亞伸了一個懶腰,向小小的陽臺走去,他發出一聲低沉的驚呼,胖貓似的臉上重新露出笑意——他發現了我穿在鐵絲上被風幹的幾串小海魚。

撕了魚皮,掐掉腦袋,就着白酒,大快朵頤。

看着與我愉悅對飲的托尼亞,我又恍若回到了從前,那個中國的西北城市,那個半舊不新的山城賓館、那個一室半的單身樓宿舍。所不同的是,再沒有當初那種毫無隔閡的放松感受。

托尼亞的話多了起來,“江,你曾建議我把錢存入中國的銀行,我當時心裏雖然很感激,但是我害怕錢取不出來……你知道,蘇聯瓦解前,盧布一直在貶值,甚至有時候取錢都有限額……而且等你取出來,恐怕已經大幅貶值了……都是我的錯,不然的話,錢就不會丢,我們之間也不會産生如此之大的誤會了……”

“是的,你當時的擔心不無道理……我也希望你的錢不丢……”我嘆息着,“這些事情都過去了,把它忘記了吧!”

但托尼亞依然沉浸在內疚之中,他瞪着有些醉意朦胧的雙眼看着我,表情悲哀,“江,回想起來,真不該錯怪你!我丢了錢之後,到你單身寝室去找,翻箱倒櫃,還在泡菜壇內用手亂撈……”托尼亞把右手捏成拳頭,悔恨地敲打着自己的腦袋。

“這些事情,都過去了……托尼亞,我一點也不生氣……”我安慰着他。說實話,他丢錢之後對我做出的土匪行徑,當時的确讓我義憤填膺。

“一想起這些,我的心裏就不好受,”托尼亞雙臂彎曲,兩只毛茸茸的大手摸着自己的胸口,直直地看着我,眼中滿是悔恨,“江,我真錯怪你了,好兄弟!”他打了一個酒嗝,繼續說道,“我記住你的話,當時就把山城賓館和工廠賠償給我的5000美元及時存入了中國的銀行……”

“那就好!托尼亞!”我欣慰地笑道,“中國有句古話,吃一塹長一智!”

“但是……但是……”托尼亞垂下前臂,支支吾吾又有點尴尬地說道,“我那次離開山城回國時,忘了去取……”

我驚呆了,馬上又禁不住笑起來,“你呀你……托尼亞……你真能弄出笑話……”

“你陪着我去一趟那個地方,我要把這筆錢取出來……”托尼亞胖胖的雙手伸過來,握住我的胳膊。“我要把這筆錢還給山城賓館和工廠……錢是小偷偷走的,與他們無關……那次我離開工廠的時候,他們當時說是多給的專家費,我才拿着的……後來在火車上,才聽瓦洛加說是山城賓館和工廠賠的……”

“捏捏捏……親愛的托尼亞,我知道你的好心。恐怕這筆錢取出來,也沒必要還了!”我想了想,開口說道。

“為什麽?”托尼亞眯縫着眼睛,一臉不高興。

“山城賓館和那家工廠,說不定換了領導……”我心平氣和地耐心解釋道。“他們也許不知道曾經發生過這件事……那你把錢還給誰?”

托尼亞怔住了,他想了想,還是央求道,“說不定沒有換領導……江,你陪着我,我們親自去看看……那個我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我也一直想去看看……”

看他一臉真誠,我只能點點頭。

奉獻愛心

有了新來的翻譯小董到船舶現場工作之後,我輕松了不少。我請了幾天假,陪伴已經結束在青島工作的托尼亞坐火車來到了西北那個工作過的山城。

托尼亞拿着護照和那張美元存單,在銀行順利取出了本息。

來到山城賓館,但山城賓館已經改了名,承包人也變動了。牆面上,“山城賓館”的原有字樣已經被擦除。翻修一新的外牆之上,高高豎立着“富豪大酒店”的巨大鋼結構。

“小江……小江……”酒店裏走出一個穿着清潔工制服的人,她提着水桶拿着拖把。

“……鄧師傅?……您好!……鄧師傅!”我差點沒認出她,短短幾個月,她就蒼老了不少。

“這不……內退了……孩子又不在身邊……找點活兒幹幹……也順便掙點小錢……”看我一臉疑惑,鄧師傅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她忽然想起什麽,“你不是到外地找工作去了麽?怎麽又回來了?”

“我在青島找到了工作……現在回來辦點事情……”我看着鄧師傅鬓角邊新生的白發,微笑着說。心裏有點同情她。

“那好……恭喜你……現在單位效益不好,還在繼續裁員……”鄧師傅嘆息着說,激動地晃了晃右手的拖把。“唉……走了不少人……俄語翻譯吳芳離開了,到上海去找工作了……日語翻譯小孟也走了……”

“這是托尼亞……當初在這兒工作過的蘇聯專家……”我忽然想起托尼亞還站在一旁。

“你好!”托尼亞伸出胖胖的手爪,用漢語說道。看見鄧師傅兩手都拿着東西,手又收了回來。臉上有點尴尬。

告別鄧師傅,我和托尼亞又坐出租車到了那家工廠,但沒想到鐵将軍把門——鐵門上,挂着冰冷的鐵鎖。不過,長長的木牌上,依然寫着“公司一分廠”。

附近的人們告訴我們,“估計是停産了。現在經濟不景氣,好多工廠停工停産,只發半個月工資或者基本生活費……”

托尼亞大失所望,轉而想去尋找當初他在水庫溺水時的那位救命恩人。

說起這事,我很內疚。那時候,在托尼亞差點在水庫溺斃之後,潘達志對我不冷不熱,我也沒有心情積極去尋找托尼亞的救命恩人。當時,那位見義勇為的老者,自始自終并沒有留下姓和名。就如同那位在公交車上路見不平、出手相助的青島市民一樣,平凡而又偉大。偉大出自平凡,英雄來自人民。

我倆走到了釣魚的那個水庫,想起了那位在太陽下長途跋涉的老奶奶,還有那個拯救了托尼亞生命的那位老伯。

我們倆打聽了一圈,路上遇見人就問,但可惜的是,沒人知道當初究竟是誰救了溺水的蘇聯專家。

“我們沿着這條路走走……”托尼亞建議道,他心中為沒能找到自己的救命恩人而深深惋惜。

走過水庫管理處,又轉過一個山頭,出現了一所小校。

幾排低矮的瓦房,在山腳下圍成一個長方形。十幾個上體育課的孩子,正在小小的操場上,快樂地奔跑。

托尼亞突然若有所思地說道,“江……現在我知道,那5000美元該怎麽辦了!”他興奮地咳嗽了一聲,招了一下手,示意我跟他走。

進了校門,托尼亞扭頭對我說,“江,我想去見校長,把那筆錢捐了……”

一位老師把我們帶到了校長辦公室。

老校長從辦公桌上擡起頭,老花鏡上空的額頭,露出條條道道皺紋。他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又迅速站了起來。

“你們找我,有什麽事嗎?”他取下老花鏡,折疊了鏡腿,把它拿在右手上。

“……是這樣!這位是曾經在附近工廠工作過的蘇聯專家,現在的俄羅斯專家托尼亞,他想來看看……打算捐贈點錢……”我介紹着托尼亞,說明來意。

“哦……是嗎?”校長熱情地握着托尼亞的手,眼中閃爍着喜悅的光芒,“快……快……請坐吧……”

他又手忙腳亂地去泡了兩杯茶,雙手放到我們面前,然後坐下來,笑盈盈地看着我和托尼亞。

“這點錢,我想捐給貴校!”托尼亞示意我翻譯給校長聽。他邊說邊掏出5000美元。

“啊……那太感謝了!……您先拿着……”校長激動地站了起來,對教導主任說,“你現在去集合全校師生!”

我們跟随着校長穿過操場,孩子們好奇地打量着托尼亞。因為他們發現了眼前這個大胖子,與中國人長得不太一樣。

“我們這所農村小學,只有兩個班……一個班正在上體育課,教室空着,我們可以去看看……”校長邊走邊向托尼亞介紹。

校長輕輕推開房門,一行人在窄小的教室裏走着。

陽光從朦胧的窗戶照射進來,落在灰黑色的水泥地上。

斑駁的牆壁,像醜陋的傷疤。石灰脫落的地方,顯露出髒兮兮的褐色基底。

長條桌和長條板凳,跟牆壁一樣,斑斑駁駁。一些地方的油漆掉光了,白得發亮。

黑板,只不過是牆壁正中凸出的、被刷成了黑色的一塊水泥。

托尼亞看完,臉色凝重。他的目光看向校長。

黑瘦的老校長,不好意思地說,“讓蘇聯專家……俄羅斯專家托尼亞見笑了……本來,附近的那家工廠打算幫助購置新的桌椅,但是現在效益都不好,這個計劃只能推後了……”

“那就用我帶來的這些錢更換新的桌椅板凳吧……”托尼亞建議道,手摸着老舊的桌面,面容嚴肅。

“好的……好的……”老校長欣喜不已,點頭贊同。孩子們的學習條件,的确是太差了。

三十多個孩子,唧唧喳喳地彙攏過來。教導主任讓他們排好隊。

他們在籃球場的水泥地上,排成不太整齊的兩個橫隊。陽光照射下來,投射出高低錯落的影子。近處的幾棵樹木,葉子綠得發亮。不遠處的小山上,森林蒼翠,籠罩着淡淡的霧霭。夾雜在其間的槭樹,星星點點地出現了美麗的紅葉。

校長走到全校師生面前,孩子們頓時安靜下來。他聲如洪鐘地開口說道:

“現在,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對俄羅斯專家托尼亞表示熱烈的歡迎!他今天專程來捐獻5000美元,想為大家更換新的桌椅板凳……”校長眼睛濕潤了,他看着身邊的托尼亞,“您風塵仆仆而來,給我們帶來捐款,更帶來了水晶一樣的愛心……在此,我對俄羅斯友人的善舉,表示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謝!……我們一定會把這筆寶貴的資金,用于改善學校辦學條件……我想,同學們一定會刻苦學習,用優異的成績來回報您的愛心捐助……最後,請允許我再一次代表全體同學們向俄羅斯專家托尼亞說一聲:謝謝!祝好人一生平安!”

托尼亞聽了我的翻譯,一邊笑着一邊點着頭。他雙手畢恭畢敬地把5000美元遞到校長手中,兩人互相深深地鞠了一躬。熱烈的掌聲,響成一片。

校長邀請托尼亞講幾句,托尼亞不好意思地推辭了。

在校長的熱情邀請下,托尼亞講了一個故事。

“在不遠處的水庫,我曾經游泳溺水,被一個中國大伯救起……”托尼亞緩緩說道,“我一直懷着感激的心,但一直沒有找到那位恩人……這筆錢,就當作是我替那位中國大伯捐的吧!”

熱烈的掌聲再次響起,托尼亞羞紅了臉,小眼睛直眨,像只可愛的胖貓,親切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們。一頭濃密的淡黃色卷發,在山風中,輕輕飄動。

儀式結束後,老校長挽留托尼亞吃飯。

“你們留下來……我們簡單吃點飯吧……真的很感謝你們……”

“不……謝謝……”托尼亞用漢語答道,婉拒了老校長的邀請。

我們揮手而別,轉過小山頭前,回頭看見老校長和孩子們還在遠遠招手,目送着我們。

在火車上,托尼亞說,“江,今天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天!”

威脅利誘

碧藍的大海,無休無止地波動着,潮漲潮退。

海鷗在空中上下翻飛,小魚兒在水中來回穿梭。

回到青島,剛好又是一個周末,我站在船舶修造廠廠區僻靜的角落,手搖着海杆線輪,思維像不斷盤旋的海鷗。

那次在火車上,托尼亞給我留了他的聯系方式,到了鄭州就與我分手了,我轉車回到了青島,他繼續抵達北京然後轉飛機回莫斯科……

“嗨,江翻譯!”

一個女孩甜甜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扭過頭,是王芸芸。

她微笑着,坐在旁邊的礁石上,溫柔地望着我。一襲長裙飄飄。

“我倆的事情……”她在我背後輕聲說道,但順着風,我聽得很真切。

我轉過身,收攏魚線,放下釣竿。我真不知怎麽開口對她說。

“你知道……對不起……”我語無倫次,王芸芸吃驚地看着我,“真的,我不能……我心裏,至今還愛着那個曾經的蘇聯專家娜塔莎……”我終于鼓起勇氣,抖露出一切。既然敞開心扉,我不妨說出心中的秘密。

我就給她講了,我和來自蘇聯電子電氣科研所的娜塔莉娅阿列克謝耶芙娜彼得諾娃的愛情故事。

看着一望無際的大海,我堅定地說道,“等我掙夠了到莫斯科的路費,我就去找她……”

王芸芸變了臉色,像霜打的茄子,有些發青。

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盯着水面上急匆匆游來游去的小針魚發呆。

王芸芸把這些情況回去對父親說了,王副廠長決定和江翻譯親自再談一下。

下班沒有其他人了,他走了進來,坐到我對面,目光深邃。

“你要知道,我們工廠現在的效益也不太好……盧布貶值的厲害,這段時間,前來維修的俄羅斯船舶幾乎沒有了……我希望你的工作能夠保留下來……我女兒……”王副廠長緊緊盯着我,沒有把話繼續說下去,而是試圖捕捉我臉上情緒變化的蛛絲馬跡。

我知道,他要表達什麽。大不了,我就不幹了。這種尴尬處境,工作起來也壓抑。“真的,謝謝廠長的關心……但……您知道,感情這事,是不能勉強的!”我橫下心說道,直視他灼人的雙眸。

王副廠長聽了很愠怒,他的眉毛一挑,“我們廠的俄語翻譯業務已經很少了……那你就轉崗,當廠裏的消防安全員吧!”

“丢掉了我的專業,我不想幹!”我一聽很生氣。口氣很強硬地回答。

“那不是你想幹啥就幹啥!幹工作不能挑肥揀瘦!”王副廠長橫了我一眼,眉宇之間滿是怒氣。

“我辭職總可以吧?”我豁出去了,起身就走。

簡直拿他沒辦法!王副廠長氣急敗壞地看着消失在門口的身影,狠狠地把拳頭砸在桌上。

王芸芸一回到家,聽了父親的講述,馬上就着急了。

“你怎麽能這樣?就算他不娶我,你也不能作賤他,讓他當什麽安全員呀!”

“怎麽是作賤呢?如果沒有具體工作任務,他會下崗的啊!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難道不懂?!蘇聯剛剛瓦解不久,俄羅斯目前的經濟狀況不好,我們期望的下一批船舶維修合同,至今沒有着落……根本沒有人來跟我們談……待廠裏的那艘俄羅斯船修好後,小董恐怕也得被辭退了……”他長嘆一聲,雙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合同……估計是黃了!這塊業務今後是做一點少一點了……”

“我不管,你得給他安排個體面點的崗位!”王芸芸向後撩起她烏黑的頭發,撅着嘴巴說道。

“好了,爸爸答應你……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怕他有了更好的崗位,對你更沒那個意思了……”

“讨厭……你知道他怎麽想……說不定一高興,又喜歡上我了……”

“唉……”王副廠長對着地面嘆了一口氣,又擡起頭說,“爸爸這一輩子見得多了……不是爸爸對你潑冷水……這感情的事,關鍵還是要看兩情相悅……不能剃頭佬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