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可笑的問候 (18)

擔子一頭熱……”

“我不管,我就是喜歡他……你給他重新安排個工作崗位……”王芸芸一臉不高興。

“好好,我的寶貝女兒,我就按你的吩咐去做……”

王芸芸笑了,看着父親,撒着嬌,“這才是我的好爸爸!”

我在惴惴不安中等來的不是當廠裏消防安全員的壞消息,而是出乎意料地被提拔成了技術資料室的主任。前幾天,原來的主任,嫌工資愈來愈低,幹脆自己跳槽了。

但我心裏明白是怎麽回事,看着那一幫争着拍我馬屁的同事,我直感到好笑。這職務我是當不了幾天的!

王芸芸來找過我一次,我還是對她說,“我忘不了娜塔莎,我早晚會走的。感謝你的爸爸對我的提拔……”

王芸芸沉默了一會,說道,“真愛一個人,的确是難以将她很快忘記的……我相信,時間是最好的一副良藥,它會慢慢治愈你愛情的傷痕……”

王芸芸像個善解人意的哲學家,但她的這幾句話我聽起來純屬多此一舉。

王芸芸無精打采地回到了家裏,母親去串門去了還沒有回來。她父親免不了對她一陣說教。

“唉呀,上次你說給他一個好崗位,他就會喜歡上你……這不,”王副廠長雙手一攤,愈說語氣愈急促,“我先前說過的話,現在應驗了吧!不是爸爸烏鴉嘴……”他為難地看了一眼女兒,“這感情的事,有時候真不能強求……”

“我不管……他不願意和我好,是因為那個蘇聯專家娜塔莎……他的心結就在這裏……他去俄羅斯親眼看見那個女孩嫁人了,他就會死心塌地地回來跟我……”王芸芸歇斯底裏地喊道,她心裏亂糟糟的。

“讓我說你什麽好……幹嗎扛着木頭不換肩?好男人多的是,比如趙副廠長的兒子……”王芸芸的父親簡直有點氣急敗壞,但又不得不繼續勸說自己的女兒。

“上次來我們家跟你聊天……一身煙味,我受不了……”王芸芸煩不勝煩。

“我可以跟他爸說讓他戒煙……”王芸芸的父親想出應對之策。

“不只是抽煙,他還有好多壞毛病。一天到晚沾花惹草……成天吊兒郎當……女朋友談了好幾個了……”王芸芸撇着嘴,心裏一百個不情願。

“那只是從前……沒有碰到合适的嘛!”王芸芸的父親耐心地勸慰道。

“我不管,我只喜歡江翻譯!”王芸芸崛強地喊道,把頭埋在雙臂間。

看着悲痛失聲的女兒,王副廠長眯縫着眼睛悵然若失地想了一陣,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那個娜塔莎全名叫啥?在哪個單位上班?”

“江翻譯說過,好像叫娜塔莉娅阿列克謝耶芙娜彼得諾娃,從前在莫斯科的蘇聯電子電氣科研所上班。”

“你要幹什麽?”

“你別管!”

誤入歧途

陽光柔和地從窗戶透進來,照射着房間中間的辦公桌,在周圍靠牆豎立的幾個青色鐵皮櫃上留下光斑。

新來的俄語翻譯小董,正在辦公室裏翻譯資料,王副廠長走了進來。

“王廠長!”小董慌忙站了起來。

“坐坐坐!”王副廠長擡手下壓,和藹地作出讓他坐下的手勢,“小董……幫我翻譯一句話!”

“好的……王廠長……沒問題……”小董畢恭畢敬地望着王副廠長,後者拿出了一張折疊的信紙。

“準确地說,是把這句話的譯文,幫我寫到信紙上……”王副廠長把那張信紙展開,放到桌上。

“哪一句話?”小董看了看信紙,發現上面一片空白,腦袋不免有些發懵。

“我們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小董一下子怔住了,王副廠長婚內出軌俄羅斯女人、惹上麻煩了?

“哦,是這樣!”看到小董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王副廠長不慌不忙地開始編謊,就如同他在一生中鎮定地擺平各種複雜的局面。“啊……這是廠裏的一個女同志想要的……免得俄羅斯船員追求她,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哦……原來是這樣……”小董大張的嘴巴合上了,他坐了下來,拿過鋼筆,在信紙上刷刷幾筆。心裏還很內疚,差點錯怪了廠長。“好了!”

王副廠長接過信紙,滿意地看着上面寫着的一行漂亮的俄文字母,疊起來放進了口袋,邊走邊說,“謝謝啊!”

小董目送着王副廠長離去的身影,自言自語道,“真是個關心職工的好領導,事無巨細!”

王副廠長把小董剛剛翻譯好的那句話的信紙小心翼翼地揣進兜裏,來到郵局,用中英文在信封寫上了“俄羅斯莫斯科原蘇聯電子電氣科研所娜塔莉娅阿列克謝耶芙娜彼得諾娃收”,并在那張信紙的落款寫上了“江濤”的漢語拼音,并附上了那次江翻譯上門作客時與王芸芸的合照,寄出了國際信件。

蘇聯已經瓦解了,現在莫斯科是俄羅斯的首都。那個娜塔莉娅能否最終收得到這封信呢?在回去的路上,王副廠長的心裏,還不免有些隐隐擔心。

“唉!管它呢……我能幫女兒的,只能做到這一步。其他的,聽天由命吧……

他邁着比來時更輕松的步伐,回到家裏。

望着依然坐在沙發上,茫然失神的女兒。他走過去,坐到了她的身邊。

“你放心吧!江翻譯的心上人不會等他了!”王副廠長信心十足地說道。

“你怎麽知道?”王芸芸很驚訝!她猛的擡起了頭,看見父親狡黠的笑容,因為激動,嘴都有些歪了。她從來沒見過父親的面容如此醜陋。

“你別問,反正就是不會等他了!”王副廠長看着詫異的女兒,笑得很燦爛。

王芸芸沉默了一會,像突然醒悟似地擡起頭,眼睛死死盯着父親,“你……你做了什麽?”

“我……我也沒辦法……!”王副廠長眯縫着眼睛,神色很可怕。“我……我只不過以江翻譯的名義,給那個娜塔莉娅寄了一封信,告訴她不用等了……”

“爸,你不能這樣做……你太卑鄙了!”王芸芸急眼了,沖着自己的父親大聲喊道。

“卑鄙……我卑鄙?!”王副廠長苦笑一聲,“爸爸為了寶貝女兒,卑鄙一回也值得!”他不以為然,振振有詞。

“爸,你太過分了,我不理你了!”王芸芸氣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王副廠長試圖過來安撫女兒,被她氣呼呼地推開。

“江翻譯……這是翻譯費……你清點一下……”在廠區附近一處僻靜的街頭角落,黃老板拿着我剛剛給他的資料,就馬上爽快地掏出了錢。

“沒錯……”我心裏樂滋滋的,把錢裝進口袋。

“那以後還得麻煩你……”黃老板客客氣氣的說。

“盡管吩咐……我保證及時地高質量地幫您翻譯好……”

“那好……再見……”

“再見……”

在船舶修造廠的最後一艘俄羅斯船舶的維修工作接近尾聲之後,我整天無所事事,閑暇的時間更多,我甚至還偷偷幫幾家想開拓中俄邊境貿易的小公司翻譯了一些産品說明書,掙了一些錢。

與此同時,我對娜塔莎的思念也日益濃烈。

我算了算,手頭攢的一點錢,足以能夠“從青島坐火車到北京,再在北京轉飛機到莫斯科”一個來回。我終于忍不住要走了。

高高的落地窗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旅行線路。最上面的玻璃上,用大大的紅字寫着,“代辦火車票、機票、護照、簽證”。

我在這家旅行社,花錢辦理了護照和簽證。

“這是你的前往莫斯科的護照、簽證、火車票、機票,我們都幫你辦理好了……”旅行社的一位年輕的女工作人員,擡頭看見我走進來,馬上在抽屜裏翻找了一陣,拿出相關證件和票據。

“請在這兒簽字……按上面的錢款總數付完餘額……”她白皙的手指,在紙上點了點。

我又按照托尼亞留下的聯系地址,給他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到莫斯科的航班時間。

出發的日子,終于要到來了。

下班後,我拖着空的行李箱坐車跑到市中心的商城,買了幾乎滿滿一箱泡泡糖、二鍋頭。聽說,這些東西目前在俄羅斯很受歡迎。我還特意去尋找那種泡着根人參的小瓶酒,沒想到,居然買到了!這種酒,托尼亞最喜歡了。

回到船舶修造廠單身宿舍,門衛大爺看見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拎着大袋小袋,似乎吃了一驚,怔怔看着我。“你這是……怎麽?……”

我幹脆讓他知道,大聲說道,“明天早上我來退房!”

“你要走了?……這兒不好嗎?”他一臉失望,但他馬上又搖搖頭,長嘆一聲,“廠裏效益不好,難怪留不住人……人都陸續走了……你難道也像上一個俄語翻譯一樣,要跑到中俄邊境去做邊貿嗎?……錢是能多賺些,但千萬要注意安全吶……”

我笑了笑,邊走邊大聲說了句,“謝謝……我會注意的……”

“走了……又走了一個……”我聽見老頭在後面嘆息。

傷心別離

海浪聲聲,白色的浪花飛濺。

強勁的海風,吹在身上,有些發涼。

曾經在夏日喧嚣的海灘,安靜了下來。湧上沙灘的海浪,慢慢退去,然後又猛然而至。周而複始。

遠處,一輪紅日正慢慢西墜。在海面颠簸行駛的小船上,被夕陽照亮的物件發出亮光。

傍晚,我到海邊轉了轉,又順便買了點水果,去了那個冷飲攤。

老太太和她女兒坐在那裏,等待買主。

那只哈巴狗搖頭擺尾地親熱地在我腿上蹭來蹭去,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好像在說“很高興又看到你……”

見了我,老太太很高興,但聽說我要走了,又有些傷感。“感謝你送的蘇聯歌曲磁帶……你走了,我們在青島再也見不到你了……”

“那盤磁帶不算什麽……它能讓這只流浪狗高興起來,我心裏也很高興……”我笑着安慰老太太。“也許,我将來還會來青島……”

“其實……這只哈巴狗,不是流浪狗……”老太太看看我,終于說出了隐藏在內心的秘密。“對不起……一開始,我騙了你……這只哈巴狗是我女兒的俄羅斯男友送的……”她透露了心中的秘密。“他是一名船員,在街上遇見了會講英語的、在海洋研究所上班的我女兒……那艘船在中國維修了幾個月,他們時常在一起……後來船修好了,那小夥子也走了……從此沒了音信……我怕別人笑話……就說揀了一只流浪狗……”

那年輕的姑娘憂郁地靜靜坐在一旁,她的腦海浮現出與那個俄羅斯船員分別的一幕。

海風吹拂、鷗鳥飛翔,她卻一臉憂傷。她看着即将啓航離去的俄羅斯男友,心中難分難舍。

英俊的俄羅斯小夥子也看着眼前美麗的中國姑娘,忍不住擁抱她,親吻她。

“等着我,我會回來的……我還有一件禮物送給你……”他轉身吹了一聲口哨,跳板上連滾帶爬地跑過來一只雪白的小狗。“你看見哈巴狗,就如同看見了我……”他彎腰抱起哈巴狗,把它遞給她。

“那有這樣比喻的?”中國姑娘破涕為笑,懷抱着小狗,用手輕輕撫摸着毛茸茸的腦袋,它猩紅的舌頭舔着她的手指,熱烈地回應着。

“我們俄羅斯人,認為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并且常常将狗視為家庭的一員……”俄羅斯小夥子認真地說道。

汽笛聲響,俄羅斯小夥子渾身一抖,扭頭看了一眼,用俄語喊道“馬上就來!”他又轉向中國姑娘,用英語說,“等着我,我會回來……”

船舶離去,姑娘的淚水頃刻盈滿眼睛。小狗在她的懷中掙紮,似乎要去追随自己的主人而去。中國姑娘牢牢抓緊了它,憂傷的眼睛看望遠方,那被螺旋槳掀起的白色浪花下,碧藍的海水深不可測。

從此以後,等不來俄羅斯小夥子的中國姑娘和小狗,整天悶悶不樂。

就要離開青島了。我不知道,這位中國姑娘是否最終會等來她的心上人。

我提着行李,站在青島火車站的月臺,茫然四顧,心裏響起依依惜別的聲音:別了,青島!

突然,我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王芸芸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她拎着一兜東西。

就在半小時前,王副廠長得知女兒去火車站送江翻譯,他死活不讓她去。他面無表情地背靠着房門,堅決地堵在門口。心裏也很痛苦,絞盡腦汁謀劃了一場,今天看來都是空。

“聽爸爸一句,別去了……”王副廠長情緒低落,覺得自己的嗓音也變了調。在他看來,為了女兒的幸福,就必須快刀斬亂麻,絕不能讓女兒同江翻譯藕斷絲連。

“爸,你就讓我去吧……他到了俄羅斯,待見到那個俄羅斯姑娘嫁人了,也許就會回心轉意的……爸,我求你了!讓我去送送江翻譯……”王芸芸拉着父親的衣服,央求道,眼淚流了下來。

王芸芸的媽媽悲哀地看着女兒,又過去拉丈夫的手臂,“你就讓她去吧!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芸芸的父親極不情願地讓開,看着女兒痛苦的模樣,心痛地試探着問道,“要不,我打電話到廠裏要個車,送你過去!”

“不需要!”王芸芸倔強地回絕了,一邊哭一邊往外跑。王芸芸的父親長嘆一聲,“女大不由爹啊!”他後悔地捶着自己的腦袋,“作孽呀作孽!……愛情是不能勉強的……”時至今日,他才幡然醒悟,裝神弄鬼,既害了江翻譯又害了自己的女兒。

王芸芸打了輛出租車趕到火車站,飛快地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買了張站臺票,沖到了月臺。

她一看見江翻譯,眼圈就紅了。

“你別慌,我不是來逼你娶我的……我從門衛大爺那兒知道你要走,我趕來送你……給,拿着!”王芸芸的眼淚流下來。“你為什麽要走?……請你別恨我父親,他曾經說讓你當安全員,其實也是在保護你,那樣至少你不會下崗……”

我點點頭,動情地說,“芸芸……我知道,你父親是為我好,還讓我當了資料室主任……你也是個好姑娘……請你同樣不要恨我,我一直愛着當初那位蘇聯專家娜塔莎……我要到莫斯科去找她……”

王芸芸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撲簌簌落下。她哽咽着說,“我知道……我知道……希望你到莫斯科能找着她……”

“謝謝!”我看着她,心裏忽然很難受。“我們各自保重吧!”

她擡眼望着我,“你的那位娜塔莎回國多時,說不定已經嫁人了……”她又垂下眼簾,雙手局促不安地捏着衣角,“我……我是說……萬一她嫁人了,還有我等着你……”她又擡起淚汪汪的雙眼看我,看得我心裏紛亂。

我趕忙把目光移開,看着自己的腳尖,沒有回答她。

只有從棧橋公園那邊遠遠吹過來的海風,輕拂着亂如思緒的頭發。

火車撕心裂肺地響了一聲,離別的時候到了,王芸芸猛地擁抱了我一下,哭得像個淚人,塞給我一封信。

上了車,望着掩面哭泣的王芸芸在車窗外一點點向後退去,我心中升起了對這個女孩的一絲絲愧疚之情。

走進車廂,放好東西,我坐到座位上,打開信紙,撲入眼簾的是王芸芸娟秀的筆跡,抄寫着普希金的一首詩歌:

《我曾經愛過你……》

我曾經愛過你

這愛情也許還沒有完全在我的心中止熄;

但是別讓這愛情再把你驚擾;

我不願有什麽再讓你憂郁。

我曾經默默地無望地愛過你,

時而苦于膽怯,時而苦于妒忌;

我曾愛你那樣真誠那樣溫存,

上帝保佑別人也能這樣地愛你

……

我心頭升起莫名的傷感,在我困頓的時候、在我流浪的陌生城市,曾經有一個人這麽真心地愛過我……

路遇同胞

1992年秋天。北京。

晴空藍天,太陽暖暖的照着,風卻還有些許寒意。

首都國際機場人頭攢動,到處是推着大箱小包的趕機人。

堆滿了行李的手推車,前行時不時漂移,稍不注意就碰在了一起,雙方都忙不疊地的說着對不起。

海關申報單填完之後,我把那一箱泡泡糖、人參酒、二鍋頭辦理了托運,然後通過海關與安檢。

掏出身上的物品,摘下手機、脫去大衣,通過安檢門。再在小塑料筐裏拿回自己的物品,走向侯機廳。

排隊進機的人,多是黃皮膚的同胞,一群看似倒爺的人正在一臉興奮地大聲交談。幾個穿着裘皮大衣的俄羅斯美女,輕聲說着地道的俄語。

飛機不斷滑行,對準跑道。

猛然加速、發動機轟鳴,強烈的推背感傳來。

飛機不斷爬升,小小的舷窗外,地面上的街道、小區變成了衛星地圖。

偶爾傳來的失重感與緊急門旁空姐的對望,讓人有點不安。飛機終于克服爬升過程中的暫時下墜,穩定地向着太陽飛去。

舷窗外白茫茫一片,只有機艙中的大屏幕顯示我們正飛過高山河流。伴随着新聞播報,空姐開始發給大家一包花生米和一杯飲料。機艙內熱鬧起來,一掃飛機爬升時的一片靜寂。

喝着熱咖啡,信手翻着随機雜志,感覺仿佛是坐在一輛飛馳的火車上,沒有了飛在空中的一絲擔心。而大屏幕上的數據告訴我們,飛機正處于7、8千米的高空,以7、8百公裏每小時的速度飛行。

空姐的大推車又慢慢過來了,開始向大家分發晚餐。巧克力方形小蛋糕、牛肉白菜米飯、小圓面包、香腸涼拌菜,外加一包小榨菜。

太陽光從舷窗照射進來,暖暖地落在前排座椅後背翻下的小桌上。紅黃色的太陽下滿是紅色和藍灰色的條條彩雲,在金光四射的天空中,增添了幾分瑰麗和神秘。

飛機終于不能追上太陽的腳步,天空漸漸暗淡起來。機艙內的燈熄滅了一部分,幾個旅客正借助于那伸向不同方向的艙頂射燈中發出的一束光線看着書報。而我也全然毫無睡意,一邊信手翻看着機上的雜志,一邊想着到莫斯科能否順利地找到娜塔莎。

時間飛快流逝,晚上11點時艙燈又亮了起來,空姐開始分發飲料和一個漢堡包的快餐。機上再次熱鬧起來,再過1小時就要降落了。

莫斯科,謝列梅捷沃2號機場。

跑道上的行行地燈,已然清晰可見。艙內大屏幕上不斷變換的降落時間,告訴我們飛機正在盤旋。

一陣略帶沉悶的飛機輪胎着陸撞擊之後,機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飛機繼續滑行,艙門對接,從頭頂托拉式行李廂中取了大衣和提包的旅客紛紛列隊而出。

艙門通道內已是穿着草綠色制服、頭帶雷鋒帽的俄方機場人員。穿過候機廳內不鏽鋼隔出的狹窄走廊,沒完沒了地拐彎、拐彎、再拐彎……

最後終于到達了一個有着4、5個小鐵皮屋的入境檢查口。一條畫在水泥地上、寫着“四海皆似家”大大字母的紅線把人們攔在了後面。在線後耐心等待的人們,眼睛都盯着前面的鐵皮屋。穿着鴨蛋青制服的俄羅斯年輕女人,正坐在電腦前核對護照持有人的信息。不時擡頭打量幾眼站在窗外提心吊膽的入境人。

蓋戳通過的便如釋重負,迅速接過護照通過電子磁鐵鎖的鐵欄杆,在身後留下“咣啷”一聲脆響。沒能通過的人被用英語告知靠邊站。

好不容易輪到我,女檢查員接過我的護照,在電腦鍵盤上一陣敲打,又擡頭用犀利的眼神看了看我。直看得我心裏發毛,深怕出現意外。好在她低下頭,“啪”地一聲,給我蓋了戳。我連忙接過護照,說聲“死吧睡吧”,逃也似地向前走去。

一條巨大的S形不鏽鋼行李輸送帶,泛着冷光。稀稀拉拉的幾件行李,告訴我們還得耐心等待。

沒想到,左等右等,行李傳送帶往複運轉,就是不見我的行李。

舉目打量,還有不少人圍在行李傳送帶的旁邊。其中,十來位好像還是中國面孔。他們不時看一下傳送帶上的行李,然後又失望地企盼着下一個即将到來的行李。

但是傳送帶上的行李愈來愈少,最後居然停止了。取了行李的人走了,留下了大概二三十位同病相憐的旅客。

在俄羅斯工作人員的引導下,我們向旁邊的一個辦公室走去。

工作臺前,圍滿了焦急萬分的人們。

“排隊,請填寫表格!行李到了會通知你們來取!估計大部分行李明天就能到……”

鬧哄哄的人群,慢慢靜了下來,排成一條長龍。

幾個中國人,看來不懂俄語。

他們對工作臺後俄羅斯工作人員的問話,面面相觑,一問三不知。

俄方無非是問些“你叫什麽名字?來俄羅斯幹什麽?打算呆多長時間?……”

我走上前,幫他們一一作答。然後,又幫助他們填寫了相關表格。

沒想到,後面隊列中還有他們一起來的老鄉。

好人做到底。我又幫他們的老鄉回答了俄方工作人員的問題、填寫了表格。

終于填寫完自己的個人信息。長吐一口氣,終于忙完了。時間距離下飛機已經過去了1個多小時。

“你是大使館的吧?”我們一起往出口走去,他們其中的一個人問道,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不是……”我笑道。我記起來他好像叫陳小林,剛才表格上是這麽填的。

“是政府部門的?”他很吃驚。

“也不是……”我看着他,搖搖頭。

“那您為什麽幫我們?……還幫了我們這麽久?”他更加疑惑了。

“出門在外,都是中國人……”我輕描淡寫。“互相幫助,應該做的……

“真是太謝謝你了!耽擱你這麽久!”、“謝謝你啊!”、“謝謝!”他們在出口與我道別,一再表達自己的謝意。

我感覺他們太客氣了,只是順便幫了他們,沒費什麽勁,只花了點時間。便笑笑,“舉手之勞,何足挂齒!”

故友相見

旅客像五顏六色的潮水,源源不斷地湧動着,在出口變寬。

對向而立的接機的人們,像密密麻麻的森林一樣挺立。他們有的捧着鮮花,有的舉着紙牌。

“江……”

在到達廳乘客出口處苦苦等候的托尼亞,看見我,馬上過來一個熊抱。他的臉上,掩飾不住喜悅之情。“江,我們又見面了!”

我想起了我們第一次見面。他的身材沒像在中國時那樣胖了。臉上也沒有像在中國山城工廠那時候神采飛揚、無憂無慮。而是刻上一些歲月風霜留下的痕跡,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息息相關。顯而易見,在這個非常時期,托尼亞也受苦了!

“托尼亞,讓你久等了!浪費了你這麽長時間,真是不好意思!”我看着那熟悉的、挂着如同胖貓似微笑的臉龐說道。

“沒關系的……”托尼亞不以為然地說道,他又微微皺起眉頭,“為什麽出來這麽晚?”

“行李沒有随機送到,只好去作了登記……工作人員說估計明天早上能到……”我苦笑道。

“怎麽,你的行李還沒拿到嗎?”托尼亞的笑容消失了,擔憂地問道。

“是的。我的行李箱好像沒有跟機送過來,已經登記了相關信息……”我沮喪地承認道。

“那只能等了!這幫混蛋,怎麽搞的!”托尼亞憤憤不平,和我向廳外走去。

“我還幫一些中國同胞填寫了表格,也耽擱了一些時間……”我向托尼亞表達歉意。

“江,我了解你,你的心腸真好……”托尼亞的笑容,重新出現在他胖胖的臉上。

“你不也一樣嗎?在水庫邊幫過中國老奶奶、還向農村小學捐獻過美金……”我笑了,邊走邊說,門外刺骨的寒風直撲過來,臉上仿佛刀割一樣疼痛。

托尼亞腼腆地笑了,“那些事情,不值一提……”

踏着濕滑的路面,來到停車場,托尼亞發動了一輛破舊的日古利小轎車。這輛車的頂上,還焊有黑色的簡陋的行李架。我坐到副駕駛席。

這輛方頭方腦的老爺車,吱吱嘎嘎地向前駛去,我們向莫斯科市區進發。

謝列梅傑沃機場外面,白雪皚皚,寒意料峭。

路上一片泥濘。車窗外,懸挂着莫斯科人、日古利、伏爾加、紮波羅熱車标的蘇聯生産的老爺車不斷出現。

托尼亞告訴我,如今,俄羅斯伏爾加汽車廠生産的轎車不再使用“日古利”車标,而是使用龍船形的“拉達”車标。因為,本是伏爾加河山脈名稱的“日古利”,在英國人、法國人聽起來像“舞男”,在阿拉伯人聽起來像“假貨”、“騙子”。

“托尼亞,你本可以換輛拉達轎車的……你卻把錢捐獻給了中國的小學……”我想起往事,不由得說道。

托尼亞像一只胖貓笑了,“那錢本來不是我的……我被偷的美元,已經被那個小偷花掉了……”

“但這是山城賓館和工廠賠給你的呀!你本應心安理得地自由支配的!”我看着他那由于些許激動而紅潤的臉說道。

“那是小偷的罪行,與中方的山城賓館和工廠無關……我要是花了它,我良心會不安的!”托尼亞眼看着前方的道路,輕輕搖了一下頭。

“托尼亞,你真是個好人!”我發自內心的贊嘆道。

“你們中國也有好人,比如那個救我性命的大叔……”托尼亞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我點點頭,迫切地想問另一個問題。“托尼亞,你有娜塔莎的消息嗎?”

托尼亞眼盯着前方,令我失望地搖了搖頭,“我向許多同事打聽過,沒有準确消息……”

我心裏發緊,喘不過氣來,稍稍打開了車窗,窗縫裏冒過來的冷風,冰涼刺骨。

托尼亞扭頭看了看沮喪的我一眼,“聽說她可能到了聖彼得堡……我可以陪你去找……”

我一把關上了車窗,大叫道,“窩禽哈拉紹!”

托尼亞笑了,眼睛在儀表板的反光下,熠熠生輝。

“瓦洛加呢……我們能見到他嗎?”我突然想起來那位可敬的蘇聯專家團團長。

“他退休了……據說回到了沃羅涅日老家……不在莫斯科……”托尼亞惋惜地說。

我聽了,心裏又是一陣失望。

“伊戈爾、謝苗、斯拉瓦呢?”

“據說都沒上班了……我也跟他們聯系不上……”

此後,我們寂然無語。近處一片黑暗,遠處燈光星星點點。前方道路,在車燈的照射下,發出濕冷的暗光。

駛過狹窄的泥濘地段,向左拐彎便進入了通暢的列寧格勒大道。

日古利小轎車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開始飛馳。

路邊一排高大的兩根原木,架着另一根原木的绛紅色“拒馬”造型,一閃而過。

托尼亞告訴我,二戰時德軍攻到了這裏,但由于寒冬和莫斯科人的頑強抵抗而寸步難行,從此一瀉千裏。蘇聯軍隊轉敗為勝。不同于拿破侖曾攻入莫斯科、後又被俄軍趕出,德軍是望城興嘆,高興得過早。

燈光漸漸多了起來,路邊出現了一些低矮的建築。

依次進入莫斯科的大環、三環、花園環線,車輛在反射着燈光的潮濕路面上低速行駛,不時從路邊停駛多日、覆蓋着白雪的排排汽車旁穿過,恍若穿過北京的某個胡同。

車內的玻璃窗起了霧,只得開啓車窗,放點冷風進來。空中稀疏地飄揚着雪花。

在冰雪消融的莫斯科街道上,一路耗時頗多。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下了車。在冰冷的空氣中,活動酸麻的關節,臉頰被寒風吹得生痛。

停好車。我跟随托尼亞,進了笨重的電梯,搖搖晃晃地來到三樓,轟的一聲停住。

他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屋裏屋外冰火兩重天!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房間裏的暖氣十足,脫了大衣,還是不停地冒汗。正在進行的休克療法,推行着急劇的社會轉型,但是作為能源大國的俄羅斯,依然在蘇聯瓦解後向莫斯科提供了較為穩定的福利供暖。

這是一套小三室兩廳的住房,帶有獨立的廚房和洗手間。各個房間懸挂着不同的燈具,牆上貼着發黃的牆紙,但也幹淨。廚房裏,組合廚櫃的大理石臺面上,分布着帶烤箱的四眼煤氣竈和不鏽鋼水池。洗手間,有陶瓷馬桶和封閉的玻璃沐浴室。

整套房子看起來,大氣、漂亮、整潔。看來,在蘇聯瓦解之前,專家們的生活待遇還是相當不錯的。

“我妻子帶着兒子和女兒去我岳父家了……”帶着我四處觀看的托尼亞,對我解釋道。“我去做點吃的……你洗洗澡吧!”托尼亞熱情地為我拿來毛巾和香皂。

洗澡的熱水相當好。洗漱完畢,感到肚子有些餓了。

托尼亞在廚房忙活了一陣,端出了奶酪、香腸、土豆泥、紅菜湯、黑面包、酸黃瓜、黃油炸雞腿、酸奶涼拌沙拉,一瓶沃特嘎,還有幾罐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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