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滑脈
青右怕痛,但是他不敢随便亂咬人。還未修成人形的時候,多年的生存經驗就使他明白,人類是最得罪不起的一種生靈,就算要報複,也只能偷偷的報複。
這會兒被人當麻繩一樣提起,青右掙脫不得,只能軟軟垂着,裝出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黃二郎咦道,“三弟,你看這蛇是不是死了?”
另一個孩子比他看起來年紀稍小,卻更加機靈,一眼辨認出青右的假象,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這些東西最會騙人,二哥,仔細他咬你一口。”
雖然如此說着,他倒并不畏怯,反而從地上拾起一根刺槐枝幹,往小青蛇背上使勁戳了戳。
青右畢竟不是鐵打的,這一吃痛,身子便胡亂扭動,甚至往人腕上纏去。
黃家兩兄弟咯咯直笑,黃三郎得意道:“二哥你瞧,我說得對不對,它果然在裝死呢!”
正好網兜着存着一袋方才捉到的蛤-蟆,黃三郎便抓起一只,用力往小蛇口裏摁去,一面惡狠狠的道:“快吃,這不是你最愛的東西嗎?”
青右對此分外抵觸,莫說他如今的小身杆吞不下這樣龐大的物事,就算吞的下,那蛤-蟆身上沾滿了腥臭的黃泥,他也下不去嘴。
可憐他那幼弱的腦袋都快被人擰下來了,這兩個孩子實在頑皮,青右被他們折騰得無法,心裏亦有些着惱,遂張大嘴,用力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趁着黃三郎吃痛松手,悄悄滑到草皮中去。
黃三郎素日喜好擺弄這些小蟲鳥獸,卻沒想到它敢真咬,不禁掉下了金豆子,“嗚嗚,他敢咬我,二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看着皮肉上墳起的一塊紅腫,這孩子內心怕到了極點,居然真個大哭起來。
其實青右本身是不帶毒的,咬一口也不會怎樣,倒是樂得吓一吓他們,他只想趁機溜走。
那黃二郎卻是個好哥哥,立馬義憤填膺的道:“三弟,別怕,我來給你出氣!”
青右心道這怕不是個傻的,人傷了不趕緊找大夫,來尋他的麻煩做什麽,當然這不關他的事,他只想趕快離開。
誰知小孩子的眼睛看得格外清楚,黃二郎擡腳邁步只一瞥,就在溝槽邊發現了青右的蹤跡。他也不怕重蹈覆轍,掐着小蛇的脖子就将他提起來,用力在旁邊一塊青石上摔了兩道。
青右只覺周身火辣辣的,從脖子到尾巴的骨頭幾乎斷裂,可憐蛇類的耐力本身就有限,被摔得七葷八素,青右都快暈死過去了,哪還有力氣反抗。
那黃二郎仍不肯松手,似乎要治死他,好為弟弟出氣才甘心——盡管麻煩是這兩個人自己找來的。
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中,青右但聽素月的聲音厲聲喝道:“誰許你們到世子爺院裏來的?”
兩個孩子是二房黃夫人娘家的親戚,來者是客,衆人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得管束。但穆铮在家中地位非凡,他的院子可從來不許外人踏足。
黃家兩兄弟都有些懼她,黃二郎遂牽起尚在哭哭啼啼中的三弟,兩人小跑着準備出去。
素月的眼睛倒尖,一把瞧見他手上晃蕩的東西,質問道:“你手裏拿的什麽?”
不管是不是孩子,若敢到這九裏苑來偷盜,那是萬不能輕縱的。
黃二郎知道這位姑娘的厲害,慌了神,忙擺手道:“沒有沒有,我沒偷東西。”
因将掌心那條瑩然的翠色小蛇攤開給他看,可憐青右已經奄奄一息,如同一條死蛇了。
女孩子家向來忌諱這些東西,素月嫌惡的皺起鼻子,“還不快拿開!”
想是天氣漸漸和暖,九裏苑才竄出這些東西,以後還得好好注意才是。
始終沉默不言的穆铮卻眸光微動,向那小蛇瞥了一眼,淡淡說道:“交給我吧。”
黃二郎怕他比怕素月更甚,只得将青右交到他手心裏,再不敢多留一刻,忙拉着弟弟逃走。
見自家主子對着一條小蛇若有所思,素月不禁咦道:“公子,你……”
穆铮将東西收到袖裏,随意說道:“你忙你的去吧。”
素月于是不敢多問,自己且尋碧雲商議今日的晚膳該如何處置。
回到房中,穆铮便密密的阖上門,将翠青蛇放到桌上,一眼不眨的凝視着他,“你是青右變的嗎?”
他記得那小妖怪說過自己就是一條蛇變的,雖然天底下的蛇不止一條,不過一瞧見它的模樣,穆铮心裏便有一種奇異的相熟之感——仿佛在哪裏見過似的。
青右微弱的點了點頭。
适才被人那樣折騰,想必身上已沒了力氣。穆铮沉吟一剎,從壺中倒了些清水在碗碟中,遞到小妖怪跟前。
青右吐出細細的紅舌頭,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飲起來。他是真的渴了。
穆铮俯身看着他,關切的問道:“能重新變回人形嗎?你這個樣子,我沒法帶你診病。”
青右答應試一試。他暗運靈力,但見一團淺色的光暈從尾端升起,漸漸籠罩全身。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他就變成了本來的少年模樣。當然,是沒穿衣裳的。
穆铮尚未與他如此裸裎相對過,氣氛不免有些尴尬,但既要驗傷,便顧及不了許多了。
他擡手将小妖怪抱起,輕輕放到床上,用半幅棉被擋着免得受涼,自己便細細查看起青右身上的傷處來。
但見原本白嫩無暇的肌膚上,處處皆是青一塊紫一塊,仿佛被人狠狠毆打過似的。
穆铮不免有些心疼,板着臉,聲音裏滿是怒意,“這些都是他們弄的?”
青右點頭,他本就不懂得遮掩——再說,這也沒什麽好遮掩的。
“他們為什麽打你,你對他們做了什麽嗎?”穆铮問道。雖說他并不待見二房,但總歸一家子親戚,不能不問個清楚,免得冤枉了誰。
青右忽然有些委屈,抽抽搭搭的道:“我……我什麽也沒做,是他們提着我的尾巴把我拽起來,還故意扔到石頭上砸我……”
雖然這樣的事從前不是沒有過,但那時無人可以哭訴,如今多了個穆铮,青右覺得自己再忍着就說不過去了。
穆铮有些頭疼,他素來心硬,頂看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淌眼抹淚的。不過小妖怪這副模樣着實凄楚,穆铮縱使鐵石心腸也不得不軟化三分。
他将袖中的手帕扔過去,粗聲粗氣的道:“擦一擦。”
世子爺的東西向來不許旁人輕用,穆铮如此舉動,自認為已經很照顧對方的心情。
青右卻體會不到這方織物的珍貴之處,手帕也只是手帕而已。他躲在被窩裏擤了擤鼻涕,又小心翼翼的探出頭來,說道:“不過我也咬了他們一口。”
怕穆铮譴責他,他忙補充道:“不過我不是有心的,是氣急了才沒辦法。”
穆铮有些無語,小妖怪是覺得他會偏袒自家親戚麽?才這般忙于解釋。
穆铮抿了抿唇,“放心,這件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雖然是自家親戚,又是些不知事的孩子,但不管是誰,做錯了事都應該受到懲罰。穆铮這時候并不覺得自己有任何私心——盡管若将青右換成旁人,他未必會這樣氣忿。
“诶?”青右聽了卻有些愣怔,他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穆铮,并非要他做些什麽,只是不想穆铮誤會是自己挑起事端的。
但是穆铮卻給了他這樣幹脆果斷的一句答複,青右反倒不知說什麽好。
他弱弱的道:“我這點傷不要緊的,過幾日就好了。”
草木鳥獸生病受傷不都是自己挺一挺就過去了,青右自認為還沒那般嬌氣。
穆铮的态度卻很堅決,“我給你找個大夫來瞧瞧,你躺着別動。”
在這件事裏,或許他認為亦有自己的責任:早該仔細叮囑青右,莫讓他随便亂走;再者,這九裏苑也該命人仔細把守,以免外人胡亂闖入。
青右見他神情冷冷,只得虛心同意。
不多時,穆铮便請了素日常來看診的一位顧大夫過來,用的理由是自己身體不适。
不過當這位年輕大夫發現紗帳中躺着的少年郎時,神情就變得微妙且含蓄了。
他與穆铮是多年的舊友了,彼此知根知底,自然曉得對方脾性,不該問的話別多問。
青右乖乖支起半身靠在床頭,讓對方為自己診治。穆铮怕衣裳擦的疼,并未替他将中衣換上,只用一副厚實的綢緞裹着——至于為了照顧禮數,還是怕他這具光裸的身體被外人看去,就只有世子爺自己心裏清楚了。
好在只是些皮肉傷,擦些藥油,将養三五日就沒事了。
穆铮稍稍放心,與顧朝生比肩走出,正要命他開了方子好去抓藥,就見這位年輕大夫的臉色驟然沉下來,嚴肅地說道:“世子,請你說句實話,适才那位病患是男是女?”
穆铮有些無語,青右的面相有那麽雌雄莫辨麽,他倒覺得小妖怪相當清俊爽利,不至于分不出男女來。
他輕輕笑道:“自然是男的,你問這個做什麽?”
一般人家的少爺自不會對個小厮如此重視,不過京中男風盛行,從前朝遺留至今,也不是什麽稀奇。穆铮不覺得有什麽好隐瞞的。
顧朝生眼中有些迷惑,自言自語的道:“這就奇了,适才我看他的脈象,分明是滑脈呀,難道是我驗錯了?”
穆铮也是讀過些醫術的,聞言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他真有身孕了?”
青右盡管明明白白的告訴他,穆铮始終半信半疑,無他,唯因這件事太奇異、太玄妙了些。不過見這小妖怪舉止言談十分有趣,也便将計就計的留了下來。
沒想到,青右其實并未撒謊,這讓世子爺感到心情複雜。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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