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真香

穆铮接到祖母傳召,并沒有十分驚訝,只是波瀾不驚的替青右将肩膀蓋好,道:“我馬上回來。”

青右點頭,他壓根沒想到穆铮私自處置了那兩個孩子——誰會為一個妖怪出頭呢?雖然被人打了有些委屈,但青右也沒想過要穆铮為他伸張正義的。

他翻了個身,軟軟的趴在那副妝花緞子錦被上,底下是厚厚的棉芯,顯得異常的柔軟。

這是穆铮的床榻,昨夜他也睡過的,不過那時他是真切的畏冷,兩眼一閉就甜甜沉入了夢鄉。不像現在是清醒的。

青右抱着兩個疊在一起的軟枕,深深嗅了一口,只聞到一股清淡的梅花氣味,想必是穆铮所用的熏香。從前他也聽族中的老前輩說過,有些人身上的氣息腥臭難聞,令人莫敢卒睹,這樣的人是連妖怪都懶得糾纏的。

穆铮顯然不屬于這類人的範疇之類,他的氣息是很好聞的。以致于小妖怪暗暗決定,今晚上務必得試上一試,否則幾個月過去,他仍是無功而返,那就太失敗了。

此時穆老夫人所在的瑞安堂中,氣氛肅然凝重。安夫人與黃夫人分立在老太太兩旁,一個眉間隐有愁容,另一個則怒意勃勃,兼帶有一絲幸災樂禍的意味——不是輕易就能抓住大房的把柄,這回算是穆铮自己栽到她手裏了。

穆铮上前,恭恭敬敬的向老太太施了一禮,“祖母。”

穆老夫人的臉色緩和了些,畢竟是她最器重的孫輩,何況也成人了,自不能與孩提時一般動辄打罵的。

她抽了口水煙,徐徐問道:“你嬸娘适才過來閑話家常,說你把你黃家兩個兄弟鎖在祠堂罰跪,不知可有此事?”

黃夫人特意過來告狀,就沒打算隐瞞自己的目的——不趁此事撕破臉,更待何時?

她輕蔑的觑着穆铮,只待這位世子爺開口編出一大段謊話,自己便當衆揭穿他,打一打大房的臉。

誰知穆铮卻只是從容的面向座上,“不錯,是我。”

黃夫人先是愣神,繼而便得了意,拍着椅子的扶手霍然站起,聲淚俱下的道:“老太太您瞧瞧,都欺負到自家親戚頭上來了。媳婦知道我那幾個兄弟上不了臺面,可也不該任人宰割,世子,好好的你為什麽和幾個孩子過不去?”

穆老太太的确看不起黃家的幾個親戚,面子上從不肯露出來,如今見二兒媳這麽撒潑似的胡鬧,臉上便有些熱辣辣的,忙沉住氣,“住口!少在這裏瘋瘋癫癫的。要真是铮兒不對,我老婆子自會有個交代。”

安夫人亦焦急道:“铮兒,其中是否有什麽誤會,快和咱們說清楚,別讓人誤解你的意思。”

略思一回,想到方才弟媳婦哭哭啼啼的說辭,安夫人皺眉道:“為了一條長蟲,不至于此呀!”

那兩個孩子,适才已由黃氏領着來見過老太太了,據他們所說,并沒有什麽得罪穆铮的地方,只是不小心折騰了些蟲豸讓穆铮看見了而已,誰知穆铮立刻就命人押着去祠堂下跪,好不冤屈!

小孩子當然有可能撒謊,但這件事上卻沒必要撒謊。

安夫人細細思索了事情的經過,自以為得出結論,遂松口氣向穆铮笑道:“孩子們不懂事,你是怕他們傷着自己是不是?就算如此,這懲罰也太過了,該早些放出來才是。”

又款款面向老太太,“幸而方才由大夫驗過傷口,說是無毒的,若哪天被些毒物咬上一口,還要不要命了?”

黃氏見她一味的避輕就重,仿佛都是自家侄兒的錯處,不禁氣得鼻歪眼斜,正要大聲向老太太訴冤,誰知就聽穆铮靜靜說道:“那條青蛇是西域進貢的異種,下個月是淳親王壽辰,原是要送去作為賀禮的。”

他冷淡的看着黃氏,“幸而已經救活,否則若被二郎三郎他們踩死,是否該由您擔起這個責任,嬸娘,您說呢?”

黃氏不由目瞪口呆,不過一條小蛇而已,怎會牽扯如此之深?是他信口編出來的嗎?看着也不像啊。

府裏的人情往來她都是一知半解,不比老太太知道得清楚,老太太便皺起眉,“淳親王壽辰就在下月嗎?”

穆铮端正的施禮,道:“正是。”又嘆了口氣,“如今那奇物已被弄得奄奄一息,且看将養半個月能否恢複元氣,否則拿去淳親王府中,恐怕親王殿下還會怪罪。”

偌大的國公府開支可不輕,全靠西北一帶的商埠來支持。這一塊向來是穆铮負責的,老太太近來雖不管事,心裏卻門兒清,知道這往來貿易少不了淳親王從中斡旋,偏偏此人性子古怪,極難讨好,倒是穆铮別出心裁,常能搜羅些奇物相贈,才得了殿下青眼。

穆铮站直身量,聲音泠泠似松間濤聲,“我也想問問嬸娘,明知九裏苑下了嚴令,不許外人踏足,嬸娘還故意放兩個侄兒進去,不知是無意呢,還是生怕咱家得了好處,有意要讓穆氏獲罪?”

黃氏沒想到他平日裏跟個鋸嘴葫蘆似的悶聲不響,說起話來反而又狠又準,直擊要害,真是小觑了此人!萬一老太太信了他的說辭,豈非以為她們二房不識大體,有意的與大房争競,甚至置整個國公府的利益于不顧?

雖然她的确有這個心思,可她萬萬不敢這麽做呀!

黃氏只覺自己比窦娥還冤,忙慌裏慌張的向婆母辯解,“老太太,媳婦絕沒有這個意思,我也不知二郎他們頑劣至此,回去一定嚴加管束,絕不敢再犯。”

穆老夫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你知道最好。”

這會兒老人家的心已經完全偏向她的乖孫了,黃氏的心卻在滴血,苦于不能聲張,反而得陪着笑臉向穆铮告罪,“穆铮做得很對,這樣不聽話的東西,必得好好教訓,才能讓他們長些記性。”

放完了狠話,又換上一副怯生生的腔調,“至于那件賀禮……”

萬一要她們賠付,黃家可拿不出許多銀子來。

穆铮倒是見好就收,淡淡說道:“賀禮的事嬸娘別操心了,淳親王那邊侄兒自有應對,只要您別再摻和。”

黃氏哪還敢使什麽心機,能置身事外就不錯了。心裏縱然發苦,她面上仍得感謝穆铮的寬宏大量——這都叫些什麽世道呀!

不一時,黃氏灰溜溜的離去,老太太亦乏了進內室休息,安夫人卻叫住了要告辭的穆铮,“等一等。”

她看着兒子年輕俊朗的面容,有些遲疑問道:“我聽秦嬷嬷說,你後院裏新收了一個……小厮?”

說小厮或許有些不對,可是更直白一些的說辭,安夫人也說不出口。

穆铮點點頭,神情十分鎮定,“是。”

見他這幅樣子,安夫人反倒不知說什麽好,兒子素來有主意,她這個母親亦只能建議,而非告誡。

她輕嘆一聲,道:“你年紀不小了,俗語都雲先成家後立業,也到了娶妻生子的時候。我是不願逼你,你祖母可等着抱孫子呢!”

老人家誰不盼着四世同堂,且這家裏到底以老太太為大,唯有她老人家心願順遂了,幾房的人才能安樂。故而安夫人在聽說穆铮的九裏苑新來了一個十分清俊出挑的小厮時,心裏十分驚訝,要知穆铮從來冷淡自持,沒見他對哪個男女格外中意的。因此即便收了個娈寵,安夫人也不會攔着他,只是稍稍提點一下——玩樂歸玩樂,子嗣才是最要緊的。

穆铮如何不清楚母親的意思,仍舊點了點頭,“兒子明白。”

他想安夫人若知道青右腹中有了他的骨肉,不知會何等驚訝。當然,這個秘密暫時還不能宣之于口。

房中的青右已經等得百無聊賴,晚間足足睡飽了一夜,現在又來躺着,他雖是蛇,也還不到冬眠的時候。

正要悄悄的下床晃悠一圈,穆铮卻驀地推門進來了。小妖怪忙溜上床,将兩只木屐胡亂往床底一塞。

世子爺的目光何等敏銳,立馬就發覺了,瞅着青右故意裝睡,他也不戳穿,只将手裏的東西随意往桌上一放。

食盒中的香氣飄飄蕩蕩來到床帳中,小妖怪抽了抽鼻子,身子便不安分的扭動起來。

他終是少不了美食的引誘,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你給我帶吃的了?”

相處了幾日,青右骨子裏的不安分漸漸顯露出來,不像最初那樣拘謹了。

正要掀開食盒來瞧一瞧,穆铮卻敏捷的将東西往旁邊一撥,說道:“想吃可以,得先把這碗藥喝了再說。”

另一只手變戲法似的端着一碗湯藥。

青右看着那碗烏沉沉的藥汁,小鼻子皺成了一朵花,讨好般的問道:“不喝行不行呀?”

從沒聽說哪個妖怪還得靠湯藥來治病麽,那還配叫妖怪嗎?

穆铮輕輕說道:“可以啊。”

就在青右欣喜之際,他話鋒一轉,“只不過,這樣東西你也別想嘗了。”

骨節分明的手指靈活的将朱漆盒蓋掀開,原來是一碟炸得焦香酥脆的魚幹,雖然裹了面糠,形狀卻還完整,栩栩如生。

青右不僅愛吃肉,他也饞魚,見到這等誘惑,嘴角的口涎幾乎滴下來,忙用手背揩抹兩下。

穆铮看着他嫩白潔澤的臉頰,循循善誘道:“現在還想喝嗎?”

任何事就得付出代價,這是青右一出世就知道的。譬如要接近穆铮就得掩蓋自己的邪惡念頭,假裝迎合他的心意,那麽,現在為了美食做出點犧牲也沒什麽。

青右懷着大無畏的勇氣,迅速接過穆铮手中的藥盞,一鼓作氣灌了下去。

真苦呀,舌頭都快發麻了。他從前缺衣少食的時候誤啃了一塊樹皮也沒這般,青右拼命吐着舌頭,眉頭更是緊緊皺了起來。

穆铮亦想不到他承受能力如此之弱,還好他早有準備,因又從食盒中端了盤蜜餞出來,撚起一枚遞到小妖怪唇邊,“嘗嘗這個。”

他那盒子是百寶箱嗎,怎麽什麽都有?青右按下心中的驚詫,試着用舌頭将穆铮指尖的物什卷入口中,只覺齒頰一片甜酸,倒是十分可口,不禁咦道:“這是什麽肉?”

指尖還殘留着小妖怪舔過濕漉漉的暖意,穆铮也舍不得揩去,只輕輕笑道:“誰跟你說這是肉了?這是蜜漬果子。”

大約是一時的好奇心發作,他想看看青右是否真的半點素食也不沾,現在看來也并非如此嘛!

青右銜着那枚櫻桃,雖然吮得津津有味,面容上卻是可憐兮兮的:他想他大概是第一個被迫吃果子的蛇妖。

這是尊嚴問題,不可忍。

迅速的将櫻桃咽下肚去,青右賭氣道:“不吃了。”

誰知下一刻,穆铮便利落的又往他口中塞了一枚。

這一顆更大、更甜,青右本來想拒絕的,結果卻還是唔的一聲,乖乖納入進去。

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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