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穆铮見他這樣高興,只笑了笑,便牽着他的手上樓,既然打定主意要好好玩一玩,自然得讓小妖怪盡興才好。

飽餐了一頓酒飯出來,太陽已經遠遠沉到黑暗中,一輪淡白的月亮從天際升上來,照得長街上清輝一片。

行人都已經散去了。

青右看着護城河中倒映的漫天星光,由衷的感到稀罕。這樣的美景或許從前也見過,可是在野外一條小蛇生存諸多不易,哪還有功夫留心別的,不比如今安閑自在。

青右腦中驀地閃過一句詩來: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不記得是在哪裏看來得了,只覺得記憶格外分明,當然語境是截然不同的:他現在全無寂寞凄涼,反而發自內心的覺得歡喜和滿足。

尤其是還有穆铮陪伴着。

平靜的湖面上,袅袅的飄過幾盞泛着淡淡微光的河燈,如蓮花瓣盛開水面。青右訝道:“這時節還有花燈嗎?”

穆铮亦皺眉,放河燈是中元夜的習俗,倒沒聽說上巳節還弄這個,不過,只要小妖怪喜歡,又有何妨呢?

“我替你問一問。”他說道。

兩人緊走了幾步,果然在一間破舊鋪子裏看到了幾盞制作粗陋的花燈,約略還是去年剩下的,好在點上蠟燭,月下看來,倒也頗有些朦胧韻致。

穆铮提着河燈,帶着身側的清俊少年來到河畔。這會子青右當然無須他背了,雖然世子爺實際上是很樂意效勞的。

先前還以為有人弄錯了日子,如今放眼望去對面,原來是幾個無知頑童在那裏投擲花燈取樂呢。

青右也不理會,只将穆铮手裏的一盞燈籠接過,小心的将底座放到水面上,任由其随着浩蕩煙波飄去。

穆铮問道:“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

雖然不願打擾小妖怪的雅興,可他若會錯了意,自己又不出言提醒,回頭別反怨起自己來。

他原以為青右是看着好玩才群起效仿,誰知那人蹲在河畔,居然一本正經的點頭,“我知道,這是要祭奠家中逝去的親朋伴侶。”

青葉比他多來人間幾年,有什麽不懂的,青右都會向其讨教,這放河燈的習俗也是青葉告訴他的。

穆铮不禁啞然,心頭亦有一點疑惑閃過,他忍不住問道:“你爹娘莫非已經過世了?”

否則這些日子從未聽過青右提起他的父母雙親,就算是妖怪,也不該是從石頭縫裏變出來的。

這個問題按說是有些傷人的,不過青右卻只是默默地想了想,繼而誠實回答:“我不知道。”

蛇類都沒有養育子女的習俗,哪怕成了精也不例外。當青右從蛋殼裏鑽出的那一刻起,他便是自力更生,未曾享受過半分骨肉親情的滋味。不過他總想着,那一對生他的爹娘,多半已經身逢不測,否則過去了如許年,未曾從未找尋過自己?

有時候刻意的離棄,比生離死別更加令人不甘心。青右私心裏或許是這麽想着,才想着借放河燈來寄托哀思——或者,只是借此宣洩一點心中不滿的情緒。

穆铮難得的與他有一點感同身受的滋味,他父親齊國公是個精明強幹的人物,人人皆贊賞他的威名,卻只顧自己,不管其他;至于他母親麽,自從早些年因一個外室與齊國公生分後,安夫人與丈夫的夫妻情分便斷了,這些年,她只顧虔心禮佛,連府中的大小事務都甚少親自打理,很難說這世上有什麽事是她真正在意的,要說有,便只有穆铮的世子之位。

可是從來沒有人真正關心過穆铮想要的是什麽,爵位算什麽,京城裏有爵位的人家多着呢,遍地走着都能遇見一個皇親,功名利祿确如浮雲不值得稀罕。可是大多數人也都是這樣渾渾噩噩過着日子,才智平庸的,吃着一份俸祿也不至于餓死;才智精幹一些的,則不妨銳意進取,趁着年輕建功立業。

穆铮起初也是這麽循規蹈矩的活着,在外人眼中扮演着無可挑剔的角色,但是如同在薄霧中前行,一切都是茫茫然,心中亦是空空如也。

直至青右的出現,生活才仿佛有了變數,仿佛一粒石子投入湖心,頓時掀起波瀾。現在他才覺得他整個人是鮮活的,日子也似乎有滋有味,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穆铮眼看着小妖怪一盞一盞沉悶的放着河燈,有心替他纾解心結,因自告奮勇的道:“我來幫你。”

青右忽的說道,“我聽說在放河燈的時候許下願心,也能很快實現。”

“你許了什麽願?”穆铮饒有興致的問道。

小妖怪撫了撫平坦腹部,毫不摻假的道:“我說,希望河神保佑這個孩子平安生下來,讓你們穆家香火有繼,這樣我也能安心離去了。”

前半句還不錯,很中穆铮的意,後面那句就令他嘴角重重的塌下來,“你真是這麽想的?”

青右認真點點頭,“是啊。”

雖然一開始接近穆铮的确是他不懷好意,但這些日子穆铮對他的體貼溫存,卻使得小妖怪那點邪惡的念頭漸漸消弭無蹤——穆铮對他這樣好,他要是還費盡心機的糾纏他奪取陽氣,未免太不善良了,有違他恩怨分明的準則。

人和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這是他們妖界盛傳的一句真理。要說從前青右不避諱害人,現在他決定老老實實的盡到自己的本職,好好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就當是作為穆铮提供他各色美食的補償——唔,應該抵得過吧?

沒注意到身旁男人的臉色變化,青右徑直起身,“咱們回去吧。”

耍完了人就想跑,真狠心吶。世子爺悶悶的想,可是也無可奈何,此地不是說話之地,至于日後嘛——總之他不會讓小妖怪心願得償的。

兩人沿着白日的那條街市向東走去,準備回到晨起那輛馬車的所在,誰知沒走多遠,青右忽然停駐腳步。

穆铮問道:“怎麽了?”

“那位不是周家相公麽?”青右指着河對岸一雙人影問道。

黑黢黢的,難為他瞧得清楚,可見他平日對姓周的小子多麽留神。世子爺郁悶想着,心裏泛酸做醋不斷,他甚至有更深一層的隐憂:難不成青右是看上了周六郎,想逃回周家去了?可是這沒道理啊,周慶那家夥橫看豎看也比不上自己,青右莫不是眼睛長瘡了?

他終忍不住開口,“有何不妥麽?”

青右卻又搖了搖頭,“沒什麽。”

瞧瞧,話說了半截就不說了,可知心裏有鬼。世子爺按捺住滿心的不快,抓住青右的胳膊,“別理他了,咱們回去。”

青右乖乖的不做任何辯解,落在穆铮眼裏,自然更坐實了心虛,殊不知青右心虛是心虛,卻不是為他,而是為了結識多年的好友——青葉對周六郎的情意,傻子都能看出幾分,加之青葉在他面前從不隐瞞,青右多看了幾冊話本,也就漸漸感悟出裏頭的滋味來了。

不過方才與周六郎胳膊挽着胳膊、摩肩擦鬓,分明是一個正值芳齡的俏麗女子。青右隐約聽碧雲說過,世上就有這麽一類“不正經”的女人,專一與男子做些奇奇怪怪的生意,雖然未能通曉大意,不過瞧見碧雲臉上諱莫如深的姿态,青右也就猜出了大概。

想到青葉每每在他面前提起周六郎時喜樂歡欣的模樣,青右便由衷的為好友鳴不平:原來周六郎已經另覓新歡呢,可憐青葉仍被蒙在鼓裏呢!

當然,這件煩難事他是不會向穆铮求助的,不僅是怕麻煩穆铮,況且穆铮與周六郎的交情那樣好,想必是不會為此出頭的:毫無疑問的,小妖怪此刻已将穆铮與那“負心漢”劃到了同一陣線上。

一路上胡思亂想着,在馬車上青右便已睡熟了,興興頭頭的玩了一整天,豈有不困的道理。

穆铮亦懶得叫醒他,回去之後,就将青右抱到房中歇息,自己正欲出來洗把臉松散松散,就見安夫人院裏的秦嬷嬷匆匆過來,施了一禮道:“世子爺,大夫人命奴婢請您過去一趟。”

時候不早了,這位老人家仍未歇下,可知是有意在此等候。穆铮點了點頭,“好。”

秦嬷嬷提着燈籠,一路肅容沉默的引穆铮來到安夫人所居的回心院,就見裏頭蠟炬高燒,明亮如同白晝,可見他今夜若不過來,安夫人怕是要執意等下去。

穆铮踏門而入,就見安夫人嚴妝高髻,身形如松筆直的坐在上首貴妃椅上,面上神情平淡,倒是瞧不出什麽。

可以肯定的是絕非歡喜。

穆铮上前作揖,溫聲問好,“母親。”

安夫人睃他一眼,“回來了,今日又帶了他出去?”

她相信穆铮聽得出這個“他”指的是誰。

穆铮沉默了一剎,應道:“是。”

“看不出來,你還挺喜歡他的。”安夫人性情平和,這句話卻莫名的帶上些譏諷之意,迥異平時。

穆铮不知她的怒氣從何處來,唯有誠實應對,“青右的性子很好,人又活潑讨喜,不止兒子,九裏苑的衆人也都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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