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神糊萬億
(二十九)神糊萬億
青鹓是神仙們突發奇想創辦的單屬于天界的組織,起先的作用是用來收集世間形形色色的“欲望”。
神們探究并記錄下不良下作的欲望之源,以便在創造下一個世界的時候避免再創造出。
可他們發現,這些欲望源都被避免了後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一大團空氣了。人還不至于跟彼此搶空氣。
首先認識到方向有誤的是啓教的創派鼻祖啓端。她闡述了一個轟動神界的著名論斷——欲望其實一直是個無論良莠的東西,讓世界變得不純淨的是人的本心。
一味的去創造純淨的世界太沒有成效,于是以啓端為首的神們打算從已創造出的世界中去找尋可以控制人性的辦法。
神是升華無垢的人,啓端也不例外。
她還沒有全然忘記做人的感受,所以她深知要想使人完全性善也是完全不符合實際的事,就拿她自己開刀——她創的啓教早八百年就成了花盆擺設了,現在要想單純的讓一般世人信教,恐怕需要手剁斷、腿打折、腰窩花子半毀殘才有指望。
聰明如端。很快啓端便想到了一個舊瓶裝新藥的高妙法子:
讓青鹓成為人界宗教,令其深入各世界衆人的生活,挖掘他們內心真實欲望,并以欲治欲,用他們成為青鹓教徒來作為滿足他們心中欲望的代價。
雖然形式主義偏重,但是因為教徒必需按照教義來行事,所有壞惡的欲望都會被抵制,也就無法任由本性污染世界。
啓端的思想大綱獲得了不少神認可。于是啓端正式開始了她的宏偉計劃。
由于青鹓是神來操辦的教派,所以除了教徒以外,其內部成員會按照等級被賦予對等的神力。除了教主,就屬作為青鹓教中流砥的教法和護法的選拔标準最為嚴格。不僅要求其法根純淨,靈悟性高,而且需其性中直,不惡不善,七情六欲降至微乎其微。所以上神們稱他們為“天界無常”。
作為大教法身旁的“貼身教使”,蔔仙也應洗濯自身內外,做到惡欲劇減——能夠達到此點,也就是真正實現了葉玄初所說的“與青鹓契約”。
不知道葉玄初對自己做了些什麽。
記憶只停留在于湯泉裏和葉玄初對視的那一刻,在此之後蔔仙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蔔仙睜開眼睛——又躺在了那間散發着幽香的竹屋裏。
她坐起身,發現身上穿着件白色的系腰短衫,不過腰帶束得很松。一陣氣虛力乏的感覺襲來,于此同時身體卻又輕盈無比,仿佛再過一會就能升天了。
似乎有誰坐在她身旁在。
目光一偏。
蔔仙像個綠殼龜一樣吓得腦袋一縮,四肢一抖——葉玄初正在床邊正襟危坐地注視着她。
“教、教法……”她想立即下床,卻發現自己虛得使不了勁。
“不用下床,就這麽坐着。”
蔔仙瞧着葉玄初:“好的。”
真不知道她又在打什麽雜七古八的奇怪主意。
葉玄初離開椅子,坐到了蔔仙身側。
蔔仙提心吊膽地問:“您想做什麽呢。”
葉玄初沒有回答她,從旁邊的桌臺上端起一個碧色瓷碗後,對蔔仙說:“這是靈藥粥,對你身子有好處。”
蔔仙想伸手去接,葉玄初卻說:“你現在身體弱,容易弄灑。”
什麽意思,難不成她連拿東西的力氣都沒有?
“我自己可以……”
“是嗎?”葉玄初遞出碗,并說道,“如果灑了,你要折半條命去。”
于是蔔仙把準備接碗的手畏畏縮縮地重新放好。
葉玄初将舀了半勺粥,說道:“張嘴。”
蔔仙愣愣地看着她纖長的手指靠近,只得照她的話做。
她緊緊地抓着被子,胸腔怦怦地鼓動起來。
葉玄初的動作很溫和,但臉上卻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暖烘烘的粥進了胃,感覺好多了。
味道有點怪,但是她忽略了它——蔔仙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行為匪夷所思的葉玄初身上。
蔔她突然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态就像那些正在經歷産褥期的毓性,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讓人伺候。
她一想到這就忍不住地發笑,然後幾粒米就噴了出來沾在了被子上。她死死瞪着被子,腦子裏頓時煙花炸起,好像那些失誤噴出的白粒都變成了幾枚微型炸彈,随時可以爆裂一般。
糟了……
蔔仙賊兮兮地瞅着葉玄初低聲下氣道:“沒忍住,對不起哈。”
葉玄初臉上的表情并沒有波瀾。她拿來餐紙,親自把被子上的粥擦走。然後問道:“有什麽值得笑的?”
蔔仙憋着笑意:“我就是覺得自己像……坐月子的毓人。”
“無聊。”
蔔仙受寵若驚地在靈界受了葉玄初兩天照顧後,她們就從裏邊出來了。
她還是格外疑惑——為什麽自己成了所謂的青鹓教正式教使,葉玄初對她的态度就大有轉變,還對她百般照顧?莫非自己真的是百年難遇的教使奇才?
蔔仙剛想問一問葉玄初,卻看到一個赤着胳膊、打扮奇特的人突然出現在了她們面前。蔔仙看清楚這個家夥後,差點吓得背過氣去。
此人的外貌堪比“怪物”——方磚臉型,皮膚像鍋底一樣漆黑,鋼絲般的“頭發”分布在嘴唇四周,身材高大,肌肉鼓脹,形體如牛。
他單膝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地對葉玄初說:“上神闿殇傳口谕——命青鹓大教法至仙旻府陳述立蔔道明為親使之由。”
蔔仙被這人洪鐘悶雷般的聲音又給吓了一跳,她感覺那種虛乏的感覺又回來了,身子一晃,眼瞅着就要栽倒。
葉玄初卻一把将其攬過,用胳膊撐摟住了蔔仙無力的腰。
蔔仙尴尬地說:“對不起……葉教法,我有點被吓到了。”
葉玄初把蔔仙放開,對面前跪着的人說:“複令,玄初領旨,須臾便去。”
那人聽後,轉瞬就消失了。
“那人是……什麽?”蔔仙驚魂未定,舌頭都打了結。
“天界男性使徒。”
蔔仙不解:“是天上特有的嗎?”
“不完全。其它的世界也存在男人。”
她有點害怕地問:“我們這個世界應該沒有吧?”
“沒有。”
蔔仙籲了一口氣,然後道:“我們現在是不是要去天界?”
她沒等到回應。只不過前腳還沒在人間的陸地上踏穩,後腳就飛天了。
~·~
天界一仙旻,群神衙蟻熙。
這裏不過是一個“其大無外,其小無內”的空間罷了。
仙旻府作為天界的核心地帶之一,格局龐大,瓊樓玉宇,布局精巧,飛閣流丹,長廊逶迤,錯落有致。每個時間段都會有各方神仙聚集。有的是來決議重要事宜,有的是來觀摩各世界發展現狀。
四海八荒的神聚集在一起,地上走得像蝼蟻,天上飛得像蝗蟲。有點像少了鬧騰之聲的中商集市,不過讓蔔仙這個凡夫俗子見了還是瘆得慌,畢竟她長這麽大還是頭次見過這麽密麻的神仙陣營。
這些神仙的模樣并不是蔔仙想像中的那樣清靈俊逸。雖然比剛才那個“天界男性使徒”好了一絲,但長得普遍都很奇特——
有的頂平額寬,鼻正口方,兩耳垂肩,雙手過膝,肚大如球、形如茄,不知道剖開會不會酒水直淌;有的魁梧健碩,濃眉并連,雙眼似棗,擰着懾人的鐵鏈大刺球,高視闊步,氣勢奪人,顯得不可一世,若是要開口,“厮”字定不斷歇;有的目似朗星,眉如箭矢,臉蛋嬌俏,但膚色奇異,或藍或紫,神似顏料板……
蔔仙也不怕什麽了,邊走邊明目張膽地打量起這些神們來,不知不覺就和葉玄初拉開了距離。
一個穿黃衫,腋夾拂塵,臉白得像敷了百層粉的“神”走過來,怪裏怪氣地叫住了蔔仙。
“你——不是上界神仙吧?”白臉神不客氣地瞅着蔔仙道,“做甚無禮直視玉帝?”
她往他身後一瞧,看見有個着金龍黃袍的神仙高高坐在三十二天兵擡着的華蓋大轎中,正斜眼睨着她。
“哦,是剛才看到的那個頭發倒長的封建神仙。”蔔仙暗诽。面上卻谄媚一笑:“鄙人初來乍到,有失雅正,請令臺見諒。”
“你屬誰管?”
蔔仙靈機一動說了啓端的名字。
白臉神冷掃了她一眼,拂塵一揮,就走了。
他來到玉帝身邊,滿臉謙卑的對曰:“大帝莫心存芥蒂,那人無事念‘令臺[1]’,八成是個鼓樂瘋子。”
玉帝颔首,袖手一揮,大概是想端莊大度地表達他不會跟瘋子計較什麽。
“起駕——至太微玉清宮——”
蔔仙聽白臉神用尖利的嗓音拖念着說詞,心裏直發毛,便趕緊跟上了葉玄初。
經過一個連廊拐角的時候,有個個子高腦袋大、着深衣的禿頂神站在那裏,與一個“倒毛”神之乎者也地高談闊論些什麽。
蔔仙本來想讓兩位神仙讓一讓道的,卻被他們對話的內容吸引——
倒毛神問:“夫子以為‘最毒婦人心’之言何如?”
禿頂神答:“不可一概而論之。”
“夫子嘗言‘女子與小人不能養’而多為今人訾詈,此作何解?”
“昔時女子狹瑕而小人猖獗,吾深受其害也,今時移世易,仁義廣施而使女子如善儒、君子如繁林,吾所言不宜換時而論,蓋世人多有謬誤耶!”
“夫子果真聖賢!”
禿頂神微一躬身,尚左手笑道:“言甚矣。”
葉玄初見蔔仙沒了影,便往身後尋望。只見她正在呆呆愣愣地看着大成至聖孔丘與一玄士對話。稍稍嘆了一口氣後,葉玄初用冰冷而恰好能使蔔仙聽見的音量喚道:
“過來,蔔道明。”
蔔仙聽到她的聲音後,心下一抽,于是一掃癡呆樣,向面前的神們說道:“勞煩二位借過。”
兩個神聽了,行動起來,但是速度奇緩,轉個身要到天荒地老。因為看到不遠處的葉玄初目露寒光,蔔仙心下作急,便一個側身從倆人之間穿過去了,還不小心蹭到了禿頂神的玉佩。
那兩塊玉佩晃蕩了幾下後攪繞在了一起,禿頂神對蔔仙冒失的行為感到氣惱,便問倒毛神:
“君知其何神也?”
“不曾見過。但知立于中廊者為上神啓闿殇之親命大教法——葉玄初是也。”
“籲!唯狂女(指啓端)之徒能養此下人(指蔔仙)也。”
“葉教法,”蔔仙跑到葉玄初身邊道,“剛才聽那兩個神仙讨論驢子的問題,真稀奇,明明是神仙竟還要養驢,還怕養不起。”
“不是‘驢子’,是女子。”
蔔仙一臉懵然罔覺地看着葉玄初:“有什麽不同嗎?”
“手伸出來。”
蔔仙照做。葉玄初伸出食指,在其手掌上劃了一道撇點,接着又是一撇加一橫。
一個墨黑色的“女”字轉瞬浮現。
“這是它的寫法,”葉玄初說,“指的是一種性別。大部分的世界裏都有女性。而在衆多神的眼裏你和我都是女性。”
“教法和我不都是衍性嗎?”
“這是因為你所知的那個世界裏的人類性別構成單一。”
蔔仙很納悶:“為什麽單一?我們那個世界不是有兩種性別嗎?”
葉玄初耐着性子解釋:“毓和衍沒有根本上的區別。蔔道明,這些東西對你而言過于費解,只能往後自行領悟。你需要記住,在不少神的眼中以及其他的世界中,男、女才存在真正的差異,毓和衍的觀念他們是沒有的。”
蔔仙似懂非懂,又問:“您說的‘男’指的是不是剛才那些神?”
“從某種角度來看那些神算是男性。但既然是神,如果還存在性別之分的話就無意義了。”
步雲閣高熏香暧,雕梁畫棟紫氣萦。
黑檀雲霧桌前,一位大帶不系、蔽膝不穿卻着九章華服的神正在跟一位壯碩的藍毛神和一位頭戴月桂神木冠的金毛神神采奕奕地講着什麽。
“……‘愛情’,無論哪個世界,無論西方和東方,只要有人類就會存在,是個亘古不變的話題,這點不可否認。現在暫且來看看我們這邊的愛情類型——”此神右手一推挽,寬袖一振,唱腔高揚,“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轉而将聲音壓得低沉犷邁:“綠水青山帶笑顏——”複變得纖細,“随手折下花一朵~~”随後又成粗犷:“我與娘子戴發間——”
正唱時她竟然真地變出一朵花來,還舉到了金毛神面前。
金毛神玉臉含羞地說了聲“謝謝”後便伸手接下。
“這是第一種,屬于細水長流日常型,存在于普通的基層群衆之中。”她解釋,“接下來是第二種——纏綿悱恻愁苦型,也是較為普遍的,主要發生在中層知識分子,或者說——才子佳人之間。”
此神仙忽地眼如秋水暮如霜、含憂半斂眉的柔婉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第三種,轟轟烈烈悲歌型。産生在封建時期君王将相和他們的妃子間,或者于現如今的上層人民中。”她解釋完後,對藍毛神說,“波塞冬兄弟,三叉戟借用一下。”
藍毛神很快地遞給了她。
但見其手握戰戟躍至座椅上,右足蹬檀桌,昂首挺胸地激壯悲烈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蔔仙看着衣飾不嚴謹的啓端做出一系列表演力極強的動作後思緒有點淩亂——“這夥計是神麽,怎麽動不動就唱起來了?而且穿得比我還不講究。”
她問身旁的葉玄初:“我們沒走錯地吧?”
葉玄初并不理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