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下弦月

下弦月

依稀記得也是這樣一個大雨天。

葉清遠接到葉檸月的電話,向來開朗懂事的女兒一反常态,在他工作時間找他。

葉清遠就叫了一聲“月月”,葉檸月眼淚就繃不住,放聲哭起來,言語中滿是委屈:“爸爸,你帶我回家好不好?”

“有話好好說,是你媽媽還是江家沒照顧好你嗎?”

可不管他再怎麽問,她也只道“我就是想你”,葉清遠怎麽能放心得下?

他只得打電話給李文苑,得來一句她自己犯了錯不好好反思,倒給你告狀訴委屈?

她就是有人嬌慣才變成這樣。

李文苑那時候也是這麽對葉檸月說的:“平時就是太慣着你了。”

十幾歲的葉檸月并不明白,江家到底有誰慣着她?

她怎麽解釋,李文苑都不相信,知道:“沅沅她才六歲,她會騙我嗎?”

好義正言辭的一句話。

葉檸月看着在一旁低頭吓得不敢說話的江沅,忽然把她拉過來說:“給奶奶的東西到底是誰弄壞的,你說啊?!”

李文苑對于江奶奶向來都是不敢輕待,生怕惹她不高興,葉檸月也是能不在她面前晃悠,就不在她面前晃悠。

江沅那時候六歲,平時被寵慣了,惹了禍也只是被教訓幾句,高高拿起輕輕放下,還沒見過媽媽和姐姐發過這麽大的火,被吓得更厲害,直接放聲哭起來。

在江家工作多年的吳姨趕緊抱住江沅道:“大小姐,你承認錯誤又沒什麽?幹嘛怪到小姐身上?”

Advertisement

這句話莫名成了她的導火索。

在江家,江沅永遠是第一位的,她永遠要讓着妹妹。

“誰是你們大小姐啊?誰稀罕這個大小姐啊?”

葉檸月朝她大聲吼道,在李文苑呵止住嘴以後,直接朝外跑。

他們明面上尊稱她一聲大小姐,卻在暗地裏罵她“拖油瓶”“野種”,她不是不知道。

這個江家有幾個人當她是真正的江家女兒?

葉清遠在和李文苑離婚以後,并沒有争取她的撫養權,而是繼續在各地領隊做地質研究,一年根本回不來幾次。

他只有每次放長假才能有空和葉檸月聚一聚,而這也是葉檸月最放松的時候。

因為她爸爸會在這個時候,把他所有的愛捧到她面前。

即使是他最先放棄了她。

這是葉清遠唯一一次放下工作趕回來,他陪她放松,把寶貴短暫的時間都花在她身上,而後問道:“想不想跟爸爸出去看看?看看我工作的地方?”

看看他熱愛、并為之抛下一切的東西。

她當然想。

也是在這樣一個下雨天,也是在盤旋的山路上。

意外來臨的時候,葉清遠率先抱住了她。

而他送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哭,要聽媽媽的話。”

她的爸爸選擇了理想,最終卻死在了愛她的路上。

記憶裏的雨聲漸漸模糊,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程複暄從沒有見過她哭得這麽兇的時候,他匆忙打開副駕駛車門,進去卻見葉檸月朝他伸手,像是尋求擁抱的姿勢。

他身體僵硬一瞬,随即立馬伸手環抱住她,動作輕柔。

“怎麽哭了?”程複暄不明所以,心下擔心,手頓了頓,還是選擇撫摸着她的頭,修長手指柔順滑過她的頭發。

笨拙又疼惜。

開玩笑的時候說要她哭,真哭了自己又心疼得很。

她不說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無法自拔。

程複暄拿她毫無辦法,只能認命由着她抱。

他時不時低聲哄她,最後再溫柔接一句:“不哭了好不好?”

像哄小孩兒一樣。

但她顯然沒聽見,哭泣的樣子又惹人憐愛。

他在心裏嘆口氣,抱她更緊了些。

不知過了多久,哭泣聲漸漸小起來,她最後徹底安靜下來,整個人在他懷裏一動不動。

“怎麽了?”程複暄不明所以,又輕輕安撫般拍了拍她的背,下颔放在她頭頂,寬大身軀将她完全環繞。

如珠似寶。

外面廣闊天地,瓢潑大雨。

而方寸之間,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忽然間,一個細微的聲音響起,

“你能……先放開嗎?”

怪尴尬的。

懷裏的人還帶着濃重鼻音,頭埋在他胸前小聲道。

葉檸月說是這麽說,手卻不自覺抓緊了他衣擺。

從小一起長大的,還沒離他這麽近過。

葉檸月臉頰燥熱,現在只想像鴕鳥一樣,把整個頭埋進地裏。

還好剛哭過,他應該看不出來。

程複暄似是反應過來,身子又是一僵,慢慢松開手。

“我抱得太緊了?”

他也感覺得氛圍奇怪,卻還是不放心地打量着她,又這麽問了一句。

葉檸月也不知道他怎麽問出來的,又吸了吸鼻子,朝他擺手。

“沒有,你先別說話,讓我冷靜冷靜。”

好,程複暄明白,在她說出這句話後,那個理智的葉檸月慢慢回來了。

他也當真沒再多問,只是抽了張紙遞給她,而後又抽了張紙擦拭自己衣服上的痕跡。

一句話不說,沒嘲諷她。

溫柔得不正常。

葉檸月看了眼他衣服上的痕跡,水印子都在上面了。

按程複暄這重度潔癖來看,葉檸月估計他得嫌棄死。

“我賠你件新的。”她出聲道,嗓音還悶悶的。

“我謝謝你。”程複暄看了眼她紅腫的雙眼,沒好氣道。

不知道她是怎麽一個人能在車裏哭起來?

“不客氣。”

她順嘴道,恢複了那一股高傲範兒,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硬撐。

葉檸月抽了張紙擦鼻涕,在他面前,毫不在意自己形象。

“現在下去?這雨太大了,我怕出事。”

程複暄的衣服是擦不幹淨了,他幹脆放棄,轉而問道。

“好。”

在她話音落地下一秒,程複暄忽然想起,在她上高三時,他剛上大學,出國游玩。

那個時候,她出過一場車禍,緊趕慢趕,也只能看見一場葬禮。

她的父親……

程複暄忽然有些後悔,在機場遇見時,就不應該逗弄她,把她一個人扔下。

“你還能開車嗎?”程複暄捏緊手中的紙,隐下關心,又看她一眼。

“不能,你來吧。”葉檸月沒再逞強,幹脆從駕駛位上起來,給他騰好位子,爬到了後座去。

動作還挺麻溜。

程複暄:“……”

程複暄看了眼外邊的雨,的确不能再耽擱。

他車技不錯,開車又快又穩。

不知怎地,他突然回憶起她上大二的那個暑假,她駕照到手第一天,興致沖沖地說要開車載他兜風。

那年程複暄上完大三,聽從父親安排進瑞揚實習,他在實習時的工作并不順暢,她卻一如既往地活力十足。

他不是很想去,但被她生拉硬拽。

還能怎麽辦?

他無奈,只得上了賊車。

葉檸月第一次自己開車,他并不十分相信她的技術,戲谑着質疑,她馬馬虎虎舉着手作出保證,絕對讓他感受到最優質的服務體驗。

直到看見從自己車旁超過的電動三輪車,他才終于把心放肚子裏,越想越覺得有趣,忍不住出聲取笑。

彼時兩個人風華正茂,年輕得很,沒有被世間雜事打磨,嬉笑怒罵都無顧忌。

那時候的葉檸月還是張牙舞爪的一個小姑娘,聞聲漲紅了臉,嘴巴裏不斷為自己反駁:“要不是為了安全,要不是你一直在旁邊唠叨,我能開這麽慢嗎?你快點閉嘴,不然我弄死你。”

除了威脅,什麽也沒有。

弄死他?

他會怕?

程複暄當然不會如她所願乖乖閉嘴,冷笑道:“沒想到你這麽聽我的話,我終于知道你為什麽說你教練老罵你了,科目二五次,科目三五次,是我我也罵。”

葉檸月到最後也說不過他,因為事實就是如此,她還沒這麽挫敗過。

她沒辦法,心裏罵了他八百遍,面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憋着氣,老老實實扮起烏龜。

可程複暄沒樂多久,葉檸月因為開得太慢被交警警告,她裝乖說沒錢,他又不得不替她交了五十塊罰款。

程複暄看了車內後視鏡,後面的人還在發呆,他有心哄她轉移注意力,忽然道:“你還記不記得?你還欠我五十塊錢?”

這麽糟糕的記憶,葉檸月當然不會忘記。

她露出質疑眼神望向前面的人:“不是吧?瑞揚破産了?你連五十塊都沒有了?”

八九年前的賬還要拿出來重算?

真要算,他們兩個從小到大多少爛賬,理都理不清。

程複暄對她無話可說,兩個人總是有辦法互相把對方的話噎在嘴裏。

他安慰不了一點。

但他不知道,葉檸月自己能自愈。

多少年了?她都是這麽過來的。

此時此刻,她正給周老打電話告知情況。

“沒關系小姑娘,我們這裏就是這樣的天,就是這樣的路,你這幾天抽空來都行,我老頭子都在。”

周老明顯不感到意外,看來是早把自己家鄉的天氣摸得清清楚楚。

葉檸月再次表達歉意和感謝,随後又打電話給小白交代情況。

程複暄看她忙忙碌碌,放下心來,知趣不再做聲。

兩個人成功到達山腳下,老伯依舊在那裏悠閑搖着蒲扇,嘴裏咿咿呀呀唱着陌生小調。

旁邊來了只小黃狗,張開嘴吐着舌頭,搖着小尾巴,乖巧蹲坐在老伯竹椅下。

李助理還在那裏等,看見兩人後立馬迎上來。

“程總,葉小姐,我剛剛問過了,這邊山路估計還要24小時才能疏通,我已經找好了住的地方。”

“就是,旅館環境可能不是很好。”

但也是這小鎮上最好的一家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葉檸月手機也響起來,是小白打過來的電話。

“姐,去你那邊的路堵住了,我現在過不去。”

葉檸月沒避着旁邊的人,程複暄也将他們的對話聽了個七七八八。

這是要在這邊呆到明早了。

程複暄這時候善解人意,朝她側頭示意她跟上:“走吧,加間房,一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