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冰封-3
冰封-3
“夫人,有人送來了這一束雪凜花,說是給您的。”
伊麗娅放下手上的報紙,垂眸問:“那人還是沒有留下姓名嗎?”
“沒有。”
已經是第五天了,自從伊麗娅重新遇見克爾溫之後,她連續五個早晨都收到了新鮮的雪凜花。哪怕仆人不跟她說送花的是一個高高的、有一雙藍眼睛的老人,伊麗娅也知道,那是克爾溫的手筆。
因為只有克爾溫知道她最喜歡的花是雪凜花。
那個時候她和克爾溫坐在樹下,以蘋果樹的樹葉為紙,玫瑰的汁液為筆,描摹對方的模樣。熱戀中的人藏不住笑,也藏不住話,分一點心給筆下,分一點心給對方。
克爾溫問:“伊麗娅,你最喜歡的花是什麽?”
伊麗娅歪了歪頭:“你猜?”
克爾溫便猜:“風信子?”
伊麗娅搖頭。
“雪凜花?”
伊麗娅驚訝道:“你怎麽第二個就猜對了?”
克爾溫笑道:“真的是雪凜花?”
“對,你為什麽會猜到雪凜花?”在裏德帕大陸上,雪凜花是不怎麽讨喜的花朵,它的顏色近似透明,薄如蟬翼,它有着寬圓的花邊,盛開時花心如同晶亮的細鑽,華麗耀眼。若單論外表,很多人都會愛上這種花朵,因為它實在是太好看了。可惜這種花偏偏有“傲骨”,它只對喜歡的人開花,若是不喜歡的人出現在面前,它會立刻閉攏花瓣,團成半透明的球形。
至今都沒有人知道,雪凜花是怎麽判斷“喜歡”與否的,但傳言道,雪凜花是能識別人的內心的,它是最最純淨之物,如果一個人的內心滿是龌龊,那麽它就永遠不會向那個人開花,如果一個人的內心充滿善意,那麽它就會一直盛開。而沒有人願意拿雪凜花去驗證自己是否足夠龌龊,所以哪怕雪凜花再好看,也沒人願意将它帶回家。事關尊嚴和面子,多數人愛這東西勝過所有。
且雪凜花不是人工栽培所能獲得的,它們生長在極險極寒之地,采摘也絕非易事,因此購買雪凜花的成本極高。很少人會喜歡這種昂貴的、驕傲的、又極可能會損害自己顏面的花朵。
所以當克爾溫第二個就猜到雪凜花的時候,伊麗娅沒辦法不驚訝。
克爾溫說:“直覺。”
“風信子呢?也是直覺?”
“對。”
直覺,到底是虛無缥缈的直覺?還是有跡可循的直覺?伊麗娅願意相信後者。她笑道:“你是唯一一個知道我最喜歡雪凜花的人。”
“你沒有告訴過別人嗎?”
“沒有。因為喜歡雪凜花,會被人當成是傻瓜,我不想別人覺得我傻,哪怕我知道自己并不傻。”
“可你告訴我了。”
“因為你不會把我當傻瓜,所以我可以放心地跟你說。”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把你當傻瓜?”克爾溫在伊麗娅的影響下,也逐漸學會開玩笑了。
“如果我是傻瓜,那你就是喜歡傻瓜的人,你也是傻瓜。所以啊,要麽我們都是聰明人,要麽我們一起當傻瓜。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吃虧的。”
……
後來克爾溫總是時不時地給她帶一支雪凜花,他有些羞澀,又有些愧疚:“雪凜花太貴了,我的錢只夠買一支……”
伊麗娅從不嫌雪凜花的數量少,她說:“一支也很好看啊,你看,只有一支,它就是我們獨一無二的雪凜花了。”
數量繁多顯得珍貴,獨一無二也顯得珍貴,心意才是最重要的。伊麗娅知道克爾溫的處境艱難,一支雪絨花,估計都快要掏空他的財産了。
克爾溫說:“等我再長大些,一定會給你買很多很多的雪凜花。”
伊麗娅眼裏亮晶晶的,喊他:“傻瓜。”
克爾溫将伊麗娅說過的話送回去:“喜歡傻瓜的人,也是傻瓜。”
伊麗娅說:“那我們就一起當傻瓜好了,反正,當聰明人也沒什麽好的,就像我的父親,或者你的父親那樣,他們活得多累啊。”
……
思緒收斂,伊麗娅的視線從雪凜花上移開:“将這束雪凜花插進花瓶裏吧。”
仆人道:“是。”
他快要轉身的時候,伊麗娅卻改變了主意:“等等,還是将雪凜花放下,我自己來處理吧。”
“是。”
伊麗娅親自将雪凜花插進花瓶中,花瓶是瓷白色的,上面沒有任何圖案,伊麗娅喜歡這種素淨,瓷白的花瓶配任何花朵都很适合。
克爾溫這是在做什麽?伊麗娅凝視着那些雪凜花,在心裏問它們。他是在借你們來讓我回憶起那些舊日時光嗎?可他明明知道,我是一個不喜歡懷念過去的人,因為無論如何懷念,也不可能回到昨日了。
這幾日她都去魔法學院教導夏佐了,而自從上次一別後,克爾溫還沒有出現過。
今日夏佐家中有事,跟伊麗娅告了假,伊麗娅本可以不去魔法學院,可鬼使神差地,她還是換了身普通衣裙,用頭巾遮擋面容,走出了侯爵府。
已是末夏,太陽依舊炙烤大地,密植的大樹投下濃重的黑影,帶來了絲絲陰涼,伊麗娅走在石子路上,不經意地擡眼,便看見了站在樹下的克爾溫。
伊麗娅腳步一頓,随即往克爾溫的方向走去,問:“為什麽要給我送雪凜花?”
克爾溫說:“因為你喜歡。”他回答得坦坦蕩蕩,毫不心虛。
“萬一我已經不喜歡了呢?”
“你現在不喜歡雪凜花了嗎?”克爾溫的表情很認真,甚至有點凝重,“伊麗娅,你現在喜歡什麽?可以告訴我嗎?”
伊麗娅洩了一口氣,她放棄了跟克爾溫溝通這件事情,岔開話題道:“你今天怎麽來魔法學院了?”
克爾溫答非所問:“伊麗娅,你讨厭我嗎?”
伊麗娅轉過頭去,望向遠處:“我不讨厭你。”
克爾溫問:“我們還可以像……像剛認識的時候那樣,對彼此敞開心扉嗎?”
“我不知道。”伊麗娅依舊望向遠方,一只紅眼莺停在了樹上,“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消失,又為什麽出現。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麽,你也不知道我經歷了什麽。四十年過去了,你我肯定都有了變化,我想,我們都不了解彼此了吧。”
“是啊。”克爾溫嘆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此時,一對男女清脆的笑聲傳來,伊麗娅和克爾溫同時望去,只見一個紮着兩條短馬尾的男孩正在追一個麻花辮女孩,男孩一邊追,一邊喊道:“你別跑!有本事你別跑!”
女孩笑道:“我就跑!有本事你來追我啊!”
男孩笑哼道:“你以為我是追不上你嗎?我是在讓着你。”
“我才不需要你讓着我。”女孩還轉頭做了個鬼臉,“你用盡全力也追不上我。”
男孩道:“艾貝!你以為你覺醒了千裏馬的天賦,就可以欺負我是吧?”
“是啊是啊。”艾貝嘻嘻哈哈,“所以不是你在讓着我,而是我在讓着你,如果不是我放慢了腳步,你根本不可能追在我的身後。”
他們的你追我跑不是直線型的,而是在适當的範圍內轉圈,所以伊麗娅和克爾溫一直都能看見他們。男孩跑着跑着,突然踉跄一步摔倒在地,發出“哎呦”一聲,伊麗娅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想去看看男孩的情況,克爾溫卻抓住了她的手,小聲道:“沒事,他在演戲。”
肌膚相觸的那刻,一陣酥麻感自手上竄起,所幸克爾溫很快就松開了手,伊麗娅眨了眨眼,不動聲色道:“是嗎?”
克爾溫說:“是啊,那男孩的聲音雖然聽起來痛苦,但他可是笑着的。”
真的摔倒在地的人,起碼不會在觸發痛覺的那一刻還在笑,除非他失去了知覺。伊麗娅明白了,那是男孩為了讓艾貝停下而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果然,艾貝急匆匆地折返回來,問:“摔到哪裏了?我看看!”
男孩抓住艾貝的手腕,興沖沖道:“嘿,看我還不抓住你!”
艾貝發現自己上當了,想甩開男孩的手,男孩卻抓得緊緊地,故意兇惡地問:“你還弄不弄我的頭發了?”
“就要弄!”艾貝吐了吐舌頭,“你能拿我怎麽辦?”
男孩思來想去,最後道:“那我也要給你編頭發,這樣才公平。”
艾貝道:“不可以。”
“為什麽?”
“因為女孩子的頭發是不可以随便碰的!”
“我不随便碰,我認真碰。”
艾貝趁他不備掙脫他的手,跳開兩步咯咯笑道:“那等你追上我再說!這次你可以不許故意騙我啦!”
于是二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你追我跑……
“他們的感情真好啊。”
“是啊。”哪怕眼前沒有鏡子,伊麗娅也知道自己的眼裏流露出了羨慕。
雖然她可以坦然接受自己已經老去的事實,但這并非意味着她不會羨慕年輕的人,他們有無窮的活力和無盡的希望,每一個明天都可以是新的起點,那是伊麗娅所剩不多的東西了,人們之所以會羨慕他人,就是因為他人身上有自己沒有的東西。
克爾溫說:“我們小的時候,好像沒有他們那樣鬧騰。”
“不,是你喜靜,沒有那麽鬧騰,我和阿爾文都挺好動的。”
伊麗娅說出這番話後便後悔了,如果克爾溫像小時候那樣敏感,他會以為伊麗娅這是在将他歸為異類,而她和阿爾文才是正常的人。
克爾溫沉默幾秒,問:“現在的你是喜靜還是好動?”
伊麗娅說:“喜靜吧,我都這把歲數了,總不能再蹦蹦跳跳的了。”
“如果你願意蹦蹦跳跳,那沒什麽不可以。”
“人們會把我當做瘋子。”
“你以前……好像不會在乎別人的想法。”
“克爾溫,人都是會變的,現在的我是韋伯斯特太太,不是伊麗娅了。”伊麗娅當然可以任性,可韋伯斯特太太不能任性,她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
“可我沒有變,我依舊是克爾溫。”還有一些話,克爾溫沒有說出來,他還是四十年前的克爾溫,那個将伊麗娅穩穩放在心上的克爾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