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寒紅葉稀之二

第二章 天寒紅葉稀 之二

陽春三月,天朗氣清,一處偏僻的府邸的回廊上,一個梳着雙螺髻着一襲水藍色對襟襦裙的女孩正單手撐着腦袋百無聊賴地望着天空似乎在等待着些什麽,三兩枝初綻的扶疏花枝在熏風中搖曳生資,桃李争妍煞是好看。

“呀,舒姐姐你來啦!”見回廊那頭遠遠走來了一抹月白色的清癯身影,女孩雙眼驀地一亮,興沖沖地小跑到來者身邊,活像只纏人的小貍奴。

“姐姐你每次來都會給我帶我最愛的透花糍,姐姐你可真好!”

接過的白衣少女遞來的食盒,一股糕點的誘人清香瞬間竄入女孩的鼻腔惹得她食指大動口齒生津,狼吞虎咽地吃起了木盒裏的透花糍。

“沒人和你這個小饞貓搶,慢點吃可別噎着了。”對女孩的這副毛毛躁躁的模樣早已見怪不怪,她伸手輕輕拂去女孩嘴角殘餘的碎屑,有些無奈地笑道,“每次都和你說注意些,可你哪次不是吃得滿臉都是?在你眼裏這透花糍恐怕比我這個義姐還讨人喜歡吧?”

“诶!姐姐你這話說得可不對!”女孩聞言放下了手中咬去了一大半的透花糍,煞有介事地板着張小臉,一本正經道,“姐姐你這麽好看,我肯定更喜歡姐姐啦!而且有了姐姐不也就能嘗到好吃的透花糍了嘛!”

“這後半句才是你的真心話吧,啊?”看着女孩極力忍笑的模樣,白衣少女伸手掐了掐女孩的鼻子,語氣聽起來是在責備可眼中卻是盈滿了溫柔與笑意。

“才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姐姐你別撓啦別撓啦!我認輸……晦兒認輸啦!”見求饒無效,女孩便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地撓起了白衣少女的腰間,但沒過多久兩個女孩瞬間便嘻嘻哈哈地笑做一團,齊齊仰躺在了回廊外的草坪上喘着粗氣。

“唉……姐姐明天就要嫁去陵王府而我卻要嫁去趙王府,那我以後豈不是都見不着姐姐了……真想一輩子都不嫁人,這樣就能纏着姐姐一輩子啦!”想起明天自己便要和自己的舒姐姐分道揚镳,女孩不由嘆了口氣,內心不知為何空落落的竟有幾分悵然若失的傷感。

“傻丫頭,說什麽渾話呢”少女一邊說着,一邊溫柔地拂去女孩頭頂的幾瓣白雪似的落花,“在我們這種名門望族不說女眷,就算是男兒郎又有幾個能與自己的心愛之人白頭偕老呢,既然生在權貴豪門便要做好為家族獻出一切的準備。”

少女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臉色驟然一變,原本柔和的目光中突然帶上了幾分不堅冰般的淩冽,她握住女孩的手正色道,嘴裏所吐出的字眼,與其說是或是警告,更像是一語成谶的寓言——

“此番嫁入皇子府我們姐妹二人不知何時才能一聚,晦兒你記好,對敵人的仁慈便是對自己的殘忍,無論将來你面前的對手究竟是誰,你都要絕對不能心軟,知道了嗎?”

“……那難道對姐姐也要如此嗎?”

顯然并未料到女孩會這麽問,少女一時語塞竟不知言語些什麽,而女孩卻自顧自地開了口,語氣是少女從未有聽過的堅定:“我才不信姐姐會成為我的敵人呢,舒姐姐絕對絕對會和我做一輩子的姐妹的!”

少女聞言不由一怔,随後笑道:“傻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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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畫面如水墨般逐漸淡去,五感六覺都在飛速遠去,當扭曲的畫面再度清晰時映入眼簾的卻已是陰暗的天牢,牢籠兩側的幾點燭火晦暗不清若有還無,一場磅礴的暴雨正如天兵神将般鋪天蓋地地砸在煜宮的碧瓦朱甍與大殿前腥臭的血泊亡屍上,發出令人窒息的悶響。

牢籠中為桎梏所困的少女蓬頭垢面,幾番嚴刑拷打下來早已是血肉模糊不忍卒視,可在這連鐵骨铮铮的男子都無法忍受的刑罰下她從始至終卻一聲不吭,眼神空洞得甚至讓人懷疑面前的這個女子的靈魂是否早已消亡,徒留得一具軀體在這世上殘喘。

可當她聽得牢籠的鐵門被人拉開時發出的那一聲金屬相撞得刺耳聲響,她那原本空洞無神的雙眼中卻流露出了一股令人心悸的悲怆。

“姐姐……”

遍體鱗傷的少女緩緩開口叫出了這個她這輩子都忘不了的名字,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她的聲音已如老妪般沙啞。

“……把它交出來吧,如果你交出了遺诏,念在我們姐妹一場的情分上我會讓你繼續活下去,想必父親也會放過林舅舅。”

步入牢籠的女子身披一襲錦繡披帛,頭上佩戴的各色琉璃步搖華盛在燭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輝,她的這身華服與血跡斑斑的少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繼續活下去?”少女如同聽見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般嗤笑出聲,“像阿貓阿狗一樣沖你和我那所謂的伯伯搖尾乞憐以求得茍延殘喘?舒窈姐姐,從小到大我和父親一直都很感謝舒家的照拂,可如今看來我們都錯了,我們分明是在助纣為虐為虎作伥!”

“就算你不交出遺诏四皇子落敗也已成定局,你又何必執着?”身着華服的女子面無表情地俯視着面前傷痕累累的少女,即便她所說的話是如此殘忍無情可她的臉上卻沒有分毫波動。

“對!我是不必如此……”像是回想起了自己這麽多年來得可笑行為,少女眼中的笑意瞬間帶上了些可怖的瘋癫,束縛住她的鐵鏈随着她的動作而發出驚雷般的聲響,“如果當年我的父親沒有救下你們舒家,沒有和你那個狼子野心的父親結為兄弟,我們又豈會淪為階下囚徒任你們這群小人宰割!”

話音未落,煙霧湧起,那渾身染滿污血的少女的皮骨便如炮火般猝然炸裂,腥濁的獻血噴濺開來,又在剎那間化為了地獄的熊熊業火朝我奔湧襲來!猝不及防間一雙毒蛇般冰涼的雙手已然扼住了我的脖子,無盡的寒涼像鬼魅般纏附上我的脊背,但我卻依舊不為所動,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

“……來找我索命?”雖然喉嚨被人扣住,幾近撕裂般的鑽心疼痛瞬間侵蝕了我的意識,可我依舊鎮定自若地開口問道。

這個夢魇已經糾纏了我足足五年,這五年裏我雖然住在這貝闕珠宮之中,可我卻從未安然入眠。

“不,姐姐,我怎麽舍得呢?姐姐你可是個沒有心的人,又哪裏會知道我當年究竟有多痛?”

紗幕般的濃霧逐漸退去,面前扼住我脖頸的人又再度變回了那個眉清目秀的少女,她略微勾了勾嘴角沖我嫣然一笑,可這笑意中卻透着股讓人難以抗拒的無端魅惑,“是姐姐說過對人做好的折磨便是令她生不如死,姐姐還沒嘗到這生不如死的滋味我又如何舍得讓你這麽快便入了地獄呢……”

“哈哈哈……姐姐,你逃不掉的……”

霧氣再度湧起,少女的日暮青煙般嬌媚地笑聲伴随着徐徐挂起的微風抽絲般地逐漸散離,随着煙霧地消散,我嗅到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淺淡清香,眼前也随之出現了一點螢火般的亮光,我循着那亮光走去之後便聽到了蘇寫意急切的呼喚。

“娘娘,娘娘……”

我緩緩睜開雙眼,蘇寫意那張放大了數倍的包子臉便映入了我的眼簾,我眯了眯有還未能完全适應光線的雙眼,開口道:

“何事?”

“明才人求見……不過娘娘您方才沒事吧,您頭上怎麽全是汗珠?”見我臉色慘白,蘇寫意有些憂慮地盯着我看了看,眼中滿是關切。

“做了個噩夢罷了,無妨。”自床榻上起身後,我接過蘇寫意遞來的那塊絲帛方巾,擡手拂去了額頭上那層細密的冷汗。

“這樣嗎……對了,奴婢前幾日路過思源寺時寺裏的行空方丈正好給了奴婢一個安神的香囊,娘娘要不帶着試試?李美人前些日子也是心神不寧噩夢纏身,可那行空方丈來宮裏一看驅了魔又給了她些安神熏香便好了,甚至連胎象都穩定了不少。”

像是突然想起了些什麽,蘇寫意一邊說着,一邊從懷裏掏出了個絲繡香囊遞給了我,瞧見那香囊上繡着的針腳細密的淺粉夾桃竹,我蹙了蹙眉頭,心下陡然生出股無名的異樣。

“還有這等事?”

“那當然,奴婢可是前些日子親眼見着那方丈在宮中焚香驅魔,雖說味道刺鼻了些但如若真能解去夢魇倒也無礙。”

“……那便先放着吧,”我用眼神示意她把那香囊暫時擱置在面前的梨花木案幾之上,單手扶住有些脹痛的額頭,出言道,“明才人是何人?她為何要求見本宮?”

明才人這個名號我倒是早就有所耳聞,此番進宮的秀女中封了才人者不過三人,除明才人外其餘兩人皆為前朝重臣之女,冊封正五品才人倒也在情理之中。可這明才人既非國公上将之女,又非異族公主,初承恩澤便能封為五品才人并且賜一“明”字,其恩寵之盛足可見一斑,這也難怪賢妃會諷刺她是一十足的狐媚子。

“娘娘您忘了,昨日早上沖撞我們的那兩人中的紫袍女子白暮暄便是明才人呀,至于她為何要求見娘娘,那奴婢也就不清楚了。”

紫袍女子白暮暄……想起昨日那女子的行為,再加上她的此番求見,我不由皺了皺眉頭,雖不知她意欲為何,但即便如此坐定後我還是揮手道:

“讓她進來。”

須臾,一個娉婷颀長的身影便自殿外款款而來,雲興霞蔚,紫閣生輝,朱漆赤金宮門外走來的曼妙身影仿佛也在這晨光嘉微中披上了一件絕美的霞帔,令我一時難以移開雙眼。

行至殿內後,白暮暄俯身沖我行一萬福禮後便輕啓丹唇,嗓音若珠落玉盤清麗婉轉,眉眼靈動妩媚顧盼生姿,整個人都似那風拂楊柳下的漫天雪絮——分明身處凡塵卻依舊可望而不可觸及。

“嫔妾給娘娘請安。”

“免禮。”

“謝娘娘。”盈盈一拜後白暮暄緩緩起身,動作輕盈而靈巧,發簪上的流蘇随着她的動作相撞發出幾聲細碎輕響。

“你和你表妹皆住在關雎宮?”

關雎宮地處東宮,距皇帝住所攏煜宮極近,地位僅次中宮,與我這地處西宮角落的長樂宮中的華月殿相距甚遠。

“是。”

見蘇寫意知趣地退下後,我擡手攔過案幾上的那個絲繡香囊,不知為何越看香囊上繡着的花紋,我便越覺着這香囊透露着股莫名的詭秘,仿佛它是個燙手的山芋般,把弄了不過片刻我便把那香囊重新放回了案幾之上。

“那可真是難為才人這大清早的便不辭勞苦地到本宮殿上來了。”雖然方才回想那夾桃竹的花紋時我的腦袋瞬間便覺一陣針刺般的生疼,但我面上卻依舊表現得波瀾不驚,我擡眸斜睨她一眼後淡淡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你來本宮這做甚。”

“娘娘言重了,嫔妾來此不過因入宮時從家裏帶來了點特色小食想給娘娘嘗嘗罷了,上不得臺面還望娘娘見諒。”

說着,白暮暄便将懷中的檀木食盒輕巧打開,當那碟小巧玲珑的透花糍呈至我的面前時,昨夜的夢魇便如粘稠冰涼的海蛇般再度纏附上了我的軀幹。

我瞪大了雙眼,因震驚而倉皇起身時回紋廣袖掠過身旁的案幾,桌案上的觥觚觯觛随之打翻在地發出叮鈴當當的幾聲脆響,殷紅的酒水潑灑一地濺起朵朵酒花,可我卻依舊死死盯着面前眉眼看似恭謙含笑之人,恐懼如同張牙舞爪的魑魅魍魉般在我心中蔓延開來。

“你……你認得林家的人!”我竭力壓制住內心不斷膨脹的恐慌,可聲音卻依舊在止不住地顫抖。

“嫔妾雖進宮的時日不多,可也知道娘娘素來與李美人素來不和,娘娘如今淪落至此只怕也與她脫不了關系,我想娘娘亦知李家與我白家在前朝中積怨頗深,若是娘娘與嫔妾聯手豈不是一箭雙雕之妙計?”

像是早已預料到我的驚恐,白暮暄也不正面回答我的質疑,她只是擡起頭來沖我嫣然一笑,一雙眼角上挑的狐貍眼中透着幾分難以言喻的光鮮豔麗。

“本宮幽居這月華殿已久,并無謀權害人之意,明才人請回。”我瞬間明白了白暮暄此番的來意,随即冷冷道。

察覺到了先前的失态,命人将地上潑灑的酒液狼藉收拾幹淨後,我恢複了先前的神色,一展衣袖後便再度坐回了椅上,只是看向白暮暄的眼神中又增添了幾分戒備。

“在嫔妾面前娘娘不必如此,娘娘的真正模樣究竟如何嫔妾只怕比娘娘還要清楚……而且這等事情怎能勞煩娘娘親自動手,借刀殺.人一詞我想娘娘是在熟悉不過了吧?”

“在這深宮大院中,退一步來講,即便娘娘并無害人之意,可這防人之心想必娘娘必定擁有吧。如今前朝風雲再起,斐李兩派以及前朝舊臣各立陣營,想必後宮也勢必會遭其波及,娘娘難道會願意當那砧板上的魚肉仍人宰割?”

白暮暄一邊說着,一邊斂去了眼中的笑意,我這才發現她的雙眼含笑時雖若剪秋水溫和媚人,但不笑的時候卻又如一汪深不可測的曲水幽潭,帶着幾分肅殺的寒意。

“本宮該堤防的難道不該是恩寵正盛的明才人你麽?”

“究竟該防的是誰娘娘心裏想必有數,李美人的父親原本不過是一介五品別駕,可她卻仗着自己身懷龍嗣而在這宮中嚣張跋扈,她的父族在朝堂上也因此變得有恃無恐,屢屢挑撥開國重臣與皇上的關系,這中間也自然包括娘娘的父親,前朝的北庭都護如今的越國公吧。”

見我只是眯了眯眼神冰冷的雙眼卻并不言語後,白暮暄也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只是俯身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香囊,上前至我面前笑着:

“見娘娘方才的模樣,想必這個香囊并不得娘娘喜愛,不如贈與嫔妾,也算了卻了娘娘一樁心事。”

說罷,還未等我出言,白暮暄便擡手将我鬓角的一縷碎發輕輕撩至我的耳後,因為氣血兩虧的緣故,我的體溫一向比常人要低上些許,可白暮暄的指尖不光很冷而且還透着股令人發顫的寒涼。

“這種兩全其美之事,嫔妾相信娘娘不會拒絕的。”白暮暄附在我耳邊輕聲道,她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藥味,有些苦澀刺鼻,卻并不讓人生厭。

“這盒糕點是嫔妾用家鄉特産的糯米所制,初次嘗試,難吃的話娘娘可也別嫌棄。”

将手中的一小方食盒置于案幾上,白暮暄再度沖我勾了勾嘴角,福身施以一禮後便轉身離開了大殿,不一會兒,額頭上附着層細汗的蘇寫意便推門而入,她一邊阖上殿門朝我走來,一邊不解道:

“娘娘,這明才人好生奇怪,她是如何知道您氣血兩虧而又常做噩夢的?她還特意囑咐我道‘迷疊香的确可以鎮靜安眠但對多夢體虛之人還是用性情溫和些的熏香為好,烏雞山藥之類食物可提氣補血緩此症狀’呢。”

白暮暄……你究竟是誰,又想要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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