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寒紅葉稀之一
第一章 天寒紅葉稀 之一
昨日夜裏風大,寒涼的冬風送來些零星雨點,清早醒來推開窗棂便發覺宮中的紅楓不知何時已染上了一層白霜,晶瑩剔透的薄霜在霧氣與曦晨的籠罩中漾出小方光輝——今個竟已是霜降了麽?
喝了杯自己新釀的醅酒,披上床頭的月白雪披,我揣着雕花捧爐向禦花園走去,只見門外在淩冽寒風中飄搖的浩湯草木,皆是一幅硬裝素裹的潔白模樣,少有波動的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幾分歡喜。
“呀……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誤了叫娘娘起身,還請淑妃娘娘恕罪!”
“無妨,前幾日新晉的妃嫔入住各宮,德妃娘娘免去了這幾天的晨省……你這是在做什麽?”
蘇寫意身着一襲水綠冬裝,發髻上并未簪花而是插着幾片淌着露珠的火紅楓葉,雖未施粉黛卻依舊能看出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見她臉頰上聚着兩團淺紅的雲霞,顯然是從那楓林中一路小跑而來,我俯身扶起了大驚失色的蘇寫意,視線落在了她手中的那捧紅楓之上。
“奴婢方才見這楓葉鍍了層白霜甚是好看,又知娘娘喜歡楓葉便想摘上兩枝放在娘娘宮中,結果因此誤了服侍娘娘,請娘娘恕罪……”顯然感到了自己的小孩子氣,蘇寫意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與其他侍女不同,蘇寫意是唯一一個我從娘家帶來的人,她與我一塊長大,自小一起上山采野果、下河捉魚蝦,感情篤深,也是在這似海深宮中唯一一個讓我敢于坦誠相待的人。
蘇寫意的娘蘇雲眠也曾是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但後來家族沒落、丈夫離世,因而才帶着自己兩歲的女兒投靠了我們舒家。畢竟曾是大家之女,蘇寫意的母親很快便當上了我們家的大丫鬟,蘇寫意也在她母親的熏陶下也是自幼識字通曉書畫,随母姓蘇。
七年前,在蘇雲眠因積勞成疾而去世前曾托付我們代為照顧蘇寫意,那時我的父親,前朝北庭都護的舒致遠本想替她尋個好人家,但蘇寫意卻謝絕了父親的好意,執意以一介侍女的身份留在我身邊,成為了我進京嫁給當今天子、當時還是三皇子的得力助手。
見我癡想得出神,蘇寫意打了個噴嚏後擡手揉了揉鼻子,小聲嘟囔道:
“娘娘,這外頭風大,您大病初愈,我們還趕快是回宮吧,我已經吩咐禦膳房給您做了您愛吃的蓮子羹,您可要趁熱吃吶。”
“如今已是霜降,你從哪兒得來的蓮子羹?”
聽見蓮子羹三字我不由一怔,蘇寫意這丫頭雖然古靈精怪,但這蓮子也不可能是她一人憑空變來的。
“嘿嘿,這蓮子可是我幾番死纏爛打才從禦膳房的葉大哥那兒讨來的,奴婢分明瞧見那地窖中藏了整整一大缸蓮子,卻只給了這麽一點,您說說他小氣不小氣?”
見我問她蓮子羹的由來,蘇寫意略微撇了撇嘴,有些狡黠地沖我眨了眨那雙泉水般純淨靈動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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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丫頭。”見蘇寫意這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調皮模樣,我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笑着打趣道,“你下次可別再難為你葉大哥了,這這個季節蓮子如此難得只怕是要在宴會上用來款待貴賓的,你還嫌人家給你給的太少,萬一他因此失了庖長之位,怕是得把你嫁給他才能‘抵罪’。”
“哎呀……娘娘,您就愛拿奴婢說笑,他整日裏繃着張臭臉,對誰都是一副冰冰涼涼的模樣,奴婢才不喜歡那個呆木頭呢!”
蘇寫意聞言瞬間漲紅了臉,言語雖是在抱怨,可語氣裏卻滿是嗔怪,眼神滿是甜蜜。
我一邊在心中偷笑這丫頭真是把什麽東西都寫在臉上,一邊伸出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挂繼續調侃道:“是嗎?那你這臉怎麽比你頭上簪的楓葉還紅呀?”
“……娘娘!奴婢……奴婢可真生氣了!”
顯然是姑娘家臉皮薄,蘇寫意說罷便氣急敗壞地把手中的楓葉往我懷裏一塞,而後便頂着臉頰上的兩朵緋紅悶頭月華殿走去,眼見前方拐角處走來兩個身着宮裝、嬉笑交談着的妙齡女子,我想出言提醒蘇寫意當心卻是為時已晚。
“嘶……是哪個不長眼睛的狗奴才!膽敢沖撞我!”
被蘇寫意撞到的那位身着妃紅梅紋夾襖的女子跌坐在地,捂着被撞到的胳膊對蘇寫意破口大罵,還沒等蘇寫意開口道歉,那女子眼鋒一轉,顯然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指着我輕哼一聲吼便開口謾罵道:
“還有你,是怎麽管教你的奴才的?我頭上的這根梅花琉璃釵可是皇上禦賜的,撞壞了你賠得起嗎?”說着,紅衣女子便趾高氣揚地擡手扶了扶發髻上的那根淡紅色的琉璃發簪,眼中的輕蔑之意一覽無遺。
我一邊在心中冷笑,看來此番又有不懂規矩的野鳥以為入了宮便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呀。一邊上前護住有些不知所措的蘇寫意,但我還未來得及開口,方才扶起那紅衣女子的另一位秀女便拉着那女子下跪行禮道:
“淑妃娘娘萬福金安,舍妹初入宮闱不識規矩沖撞了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你們便是進宮的秀女吧。”
我垂眸掃視一眼俯身跪在地上的兩人,淡淡開口道,上一秒還嚣張跋扈的紅衣女子擡頭愣怔幾秒後才反應過來,下一秒清麗動人的臉上便霎時血色全無,及至我垂眸斜乜了她一眼後,她才如夢初醒般亟亟俯身叩拜了下去,不斷戰栗的肩膀顯露出主人內心的驚慌。
倒也是個明眸善睐的美人,只可惜對脾性過于魯鈍,怕是難以調.教。
在心中暗嘆一聲可惜後,我将視線移至另一位身着绾紫色風領鬥篷的女子身上,比起方才那位在頭上大張旗鼓地簪上了不少惹眼發飾的秀女,她卻只在雙挂髻上簡單別上了一只紋銀步搖,上頭的彩蝶栩栩如生振翅欲飛,宛若冬日裏的傲雪花苞。
想起幾日前在假山無意間聽得的皇後與段嫔的那番話語,我眸色一暗,站在身着绾紫夾襖的女子面前命令道。
“你,把頭給本宮擡起來。”
紫袍女子既不慌張也不躲閃,聞言便緩緩擡起了頭來。垂發似潑墨,遠山眉如畫,眉間一點淡紅花钿更為她增添了幾分妩媚。她的模樣的确如傳聞中那般絕美,并不單單是皮相的漂亮,更是一股難以言喻的攝人心魂,但這股昳麗卻偏生得既不妖冶也不出塵,如同隆冬裏的幾縷煦陽,恰到好處卻又淺嘗辄止。
在我細細打量着面前之人的容貌時,在恍神的那個瞬間仿佛看見對方擡起她那雙眼角上挑的狐貍眼沖我微微一笑,她的眼眸倒映着我身後的萬千紅楓透出幾分流光溢彩的味道,但在我回過神來的那一瞬間卻又再度變成了那副低眉順眼的乖巧模樣。
雖然有些狐疑方才的晃眼,大在瞧清她的相貌後我內心也堪堪松了口氣,還好,無論是樣貌還是氣質都與她相差萬千……
“模樣倒是标志,初來乍到不識規矩也的确是在情理之中……”我居高臨下地俯視驚弓之鳥般的紅衣女子,見那女子眉間隐約透出些喜色後,我慢條斯理地輕撫了下小指上的護甲,話鋒一轉,“可在這宮中法理永遠大過情理,以下犯上是什麽罪名兩位妹妹看樣子都是大家閨秀想必不必本宮贅言,今日若單單饒恕了你,來日想必便會有人欺居于我月華殿之上。”
我淡淡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那名戰栗不已的女子,心中依舊毫無波瀾,如今不過是永貞五年可他身邊的寵妃已換了一撥又一撥,初入宮廷而棱角未去的氣焰嚣張之人我已見了太多太多。
“……娘娘,嫔妾知錯,嫔妾知道錯了!還望娘……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我雖未出言斥責,可那紅衣女子已是吓得面如土色,不斷在我腳邊磕頭求饒,哪裏還能瞧見分毫先前的驕橫模樣,我斜睨了她一眼正欲開口,卻見那紫袍女子起身沖我盈盈一拜。
“請恕嫔妾鬥膽。娘娘處罰舍妹事小,可拂了娘娘賞楓的興致卻是事大,皇上此番選妃納采本是美事一樁,如若娘娘執意責罰因而驚擾了聖駕,想必也會令皇後與諸位娘娘皆不爽快。但倘若娘娘暫且不追究此事,一來可顯娘娘寬宏大度儀态萬千,二來亦能使新入宮的秀女皆聞娘娘德名,親近于娘娘,如此一箭雙雕之事嫔妾想娘娘不會不願為之。”
“呵,你覺得本宮還需要你們的親近?”
我聞言輕輕嗤笑一聲,斂眸瞥向面前的紫袍女子,眼中盈滿不屑,聽見我的威懾嘲諷那女子臉上卻依舊毫無懼色,反而擡頭沖我展眉一笑,眉眼中似乎含着暖江春水的笑意與勢在必得的自信。
“嫔妾敢斷言,娘娘有朝一日必然用得到嫔妾。”
“荒唐。”入宮這麽多年,我第一次聽見一個剛剛入宮的女子竟然說出如此荒誕不經的話語,我不由冷哼一聲。
“娘娘在宮中這麽多年,自然知曉‘剝極将複,月滿則虧’之理。”
那女子仿佛對我的話置若罔聞一般,不卑不亢地出言答道,她彎了彎那雙足以勾魂攝魄的狐貍眼,看向我的目光透着幾分無端的灼麗,倒令我一時語塞。
“放肆!你在嘲笑本宮?”我定了定心神,雖然不知對方的話語究竟有無嘲諷我不得寵的言下之意,但我依舊故作勃然大怒借此威懾二人。
“嫔妾不敢。”
紫袍女子半跪下身,可眼神卻依舊平視着前方,只是她眼神看似清明透亮卻實則軟熏迷離,讓人不知她究竟看向何方又究竟在思忖何事。
随着她的動作,我聽見了一聲玉石相撞的細微聲響,随着那聲脆響,我瞧見了紫袍女子腰間系着的龍頭魚身的鳳血玉玉佩臉色後驟然一變。我心下瞬間便掀起了好一頓驚濤駭浪,但我卻生生壓下了這股驚駭,故作不經意道:
“你們叫什麽?”
“嫔妾乃潞州刺史之女白暮暄,這是嫔妾的表妹顧京華。
……潞州刺史白彥的女兒?
回憶起先帝駕崩時的那場兵變,一時間我有些頭暈目眩,飛鴻、密信,箭矢、鮮血,囚籠、桎梏……無數紛繁冗雜的回憶如肅殺的風雪般交織成一張細細密密的大王向我侵襲而來,令我如籠中無處可逃。
我擡手扶住額,有些無力地揉了揉如刀鋸般疼痛的太陽穴,先前蘇寫意塞給我的那捧楓葉我也無心理睬,因而随之散落一地,但即便如此我依舊強行穩下心神,盡量讓我的眼神如往日一般冷冽寒涼:
“罷了,今日之事本宮便當未曾發生,還望兩位妹妹引以為戒切莫再惹是生非,倘若再犯……這世上折磨人的法子可有千千萬萬,本宮不但不會保你們反而會令你們……生不如死!”
“謝娘娘!”
顧京華戰戰兢兢地起身沖我再度行了一萬福禮後又道了句“謝娘娘寬恕”後便像躲避鬼怪般逃離了禦花園,甚至慌亂間連一只玉釵掉在了地上都并未發覺。
望着那抹妃紅色的身影一眨眼便消失在茫茫晨霧之中,我驀地覺得有些好笑,心想我竟有這麽兇神惡煞,虧得幼時還有一人和我說我比那她最愛吃的透花糍還惹人喜歡,如是想着我不由啞然失笑,心想定是在這宮中悶久了所以才愈發愛胡思亂想了。我俯身想撿起那根玉釵,而正在手指即将觸及玉釵之時卻未料有一人比我更快——
“勞煩娘娘費心,舍妹與我皆住在關雎宮內,這玉釵便由我一道帶回便好。”
說着,白暮暄便已将那玉釵輕巧拾起,與此同時她有将散落在地的那捧紅楓一并撿起後福身送入我手邊,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卻沒有半分僭越之感。
見身後的蘇寫意依舊傻愣在一旁,這丫頭平時比誰都要精明難纏,可偏生遇到了緊急情況就像個木頭似的反應不過來,見狀我只得無奈伸手接過那簇火焰般怒放着的楓枝,在交付楓枝之時,我聽見一聲幾不可聞的耳語在我耳邊猝然綻開:
“這楓葉倒是與娘娘相襯,如有機會嫔妾希望有朝一日能與娘娘一道并肩游園。”
在我愣怔的罅隙,白暮暄沖我微微一笑後便已轉身遠離了我的視線,身後反應總是比常人慢半拍的蘇寫意終于從爪哇國神游回了大煜,她在我身後有些不解地小聲嘀咕道:
“……娘娘,您就這麽放過她們了?”
“今日這事還不是因你而起呀,”對于這個動如脫兔呆如木雞的丫頭,我真是半點法子也沒有,我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用力戳了戳她的額頭,告誡道,“下次看着點路聽到了沒?我可得好意提醒下你,萬一下次沖撞了哪位貴人你可得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了。”
“痛痛痛!娘娘您再戳奴婢可要便成癡兒嫁不出去了呢。”蘇寫意有些委屈地揉了揉額頭,滿月似的臉龐都變成了個氣鼓鼓的小苦瓜。
即便知道蘇寫意是故意在逗我開心,我上揚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了起來,先前那針錐似的疼痛也好了大半,心情也瞬間明朗了不少:
“你本就是個小傻瓜就算在蠢些也無妨,你是怕你主子我養不起你還是一門心思的想嫁人呀?真是女大不中留咯。”
“娘娘,您這語氣怎麽像嫁女兒似的,您今年不過二十有三,非要算起來……奴婢……奴婢可還比您大三個月呢……”
“我可不敢有你這麽個磨人的小公主,我可怕聒噪。”見蘇寫意的兩頰紅撲撲得宛若秋收的果實,我心情大好随口揶揄。
“娘娘!您就羞死奴婢算了……”
見蘇寫意用袖子遮住了漲得通紅的臉頰,我擡眸望了眼煜宮上空聚集起的厚重烏雲,在我出來的這短短一段時間,原本看似風輕雲淡的天空上竟已露出了鬃狀的濃重雲層。新生的朝陽為雲朵掩埋,唯獨留下幾縷淺金霞光自烏雲下費力探出了些鋒芒。
寒風乍起,衣袂翩飛,帛錦毛料相撞發出箭羽破空般的聲響,望着蒼穹上這副波谲雲詭的詭秘畫卷,我斂去了眼角細微的笑意,眼中閃過一絲電閃雷鳴般的暗沉淩冽:
“回宮罷,這只怕是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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