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滿城黃金甲之三
第十四章 滿城黃金甲 之三
夜紗輕籠,星宿晦明。
晚宴。
行宮大殿上燭火葳蕤,舞女歌姬笙歌曼舞,落坐于大殿兩側的諸臣及衆宮眷皆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間銀杯內盛着的酒花似波光粼粼的浪水,在殿內燈火的映照下宛若一捧春潮明月,皆是一派其樂融融。
坐于大殿朝南主位之上的永貞帝正同室韋派遣來的使者舉杯相談,室韋前不久才止戈休武,與我大煜達成和約,此番派來的使者竟亦恭謙敬敏并無跋扈自恣,且豐貂珠寶之類亦貢頗豐,此雖令人欣喜未料,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室韋此番的臣服獻媚總令人我心下隐隐不安。
雖對白暮喧一個時辰前在我手心中所寫之事頗感不解,但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因而我便依其所言謊稱身體不适而并未飲酒,如若遇上些難以推脫的應酬恭維我便以廣袖掩面,以便假飲。
酒過三巡,雖大多人已是面頰酡紅,但我不着痕跡地掃視了番,卻發覺大殿上仍有數人依舊清明,其一為左相斐栖遠與其徒太府卿沈連璧,雖說倆人皆眯眼微倚故作醉态,但我依舊從他們眼底的清明察覺出二人并未喝醉。
沈連璧字念之,因其人好着白衣且出身于一白丁平民之家故而有“白衣卿相”之稱,此人五歲作詩七歲成賦,九歲便曾舌戰群儒,世人皆稱沈連璧是讓人不由暗嘆“後生可畏”的曠世奇才,是能救民于水火的忠君之士。
而其在十二歲那年在前朝的室韋朝觐之宴上馴服有意挑釁皇威的室韋送來的那匹名喚“追風”的千裏烈駒的勇敏舉動更是令其名揚千裏,而他凜然喝道的那句:“猛虎不與低鼠相鬥,一來損己名望,二來助他人威風,殺雞何須宰牛刀?區區一匹驽馬,小兒足以可治,我泱泱大煜鐘靈毓秀人才輩出,多的是卧虎藏龍之輩。還請麻煩大人回去告訴貴國,倘若小鼠屢次挑釁虎威,便也怨不得老虎大開殺戒斬盡殺絕。”更是被百姓們所津津樂道廣為流傳。
其二便是獨坐于大殿一隅滴酒不沾的懷化将軍齊麟,即便在此宴上他臉上依舊冷若冰霜,簡直叫人懷疑他是不是不知這世上除了面無表情外還有其他神色。
此人雖為正三品下卻為精兵金鱗軍軍隊将領,重霄被定謀逆之罪于居庸關處慘遭殺戮清洗後原本兵力辎重之物皆不及其的金鱗軍卻代替其位,成為大煜中與樓船軍(水軍)雲螭軍齊名,皆極為精銳之卒,因而有“定南蠻有雲螭,震北狄有金麟”之語。
金鱗軍名取詩句“金鱗豈是池中物”,其士卒将領均披如雲烏金護甲遠遠望去蔚然壯觀。金麟軍軍紀嚴謹,十七條禁律五十四斬與十二轉等級軍銜制度,士兵皆經過嚴格篩選,其馬具物資皆為上好且随軍配備有投石連弩等精良武器,單單一把弓.弩.弓力便可達數十石。
且在重霄軍消匿後金鱗軍便雖仍以騎兵為主但卻增添了手持樸刀與陌刀等兵器的步兵陣列,以求擴大其職能勢力。永貞帝任命齊麟為此軍将領雖不免沾了其父齊晟老将軍的餘光,但看其在圍場上的舉動想必也定是個一等一的青年才俊。
至于其三……那便正是叫我切勿飲酒的白暮喧,她既不像左相師徒那般佯裝醉态,亦不如那金鱗冷面小将那般擺出副生人勿近的冰冷面孔,坐于大殿另一側着一魏紫雙鶴留仙裙的她眼波含水似醉非醉,與周匝的嫔妃侍女們所言甚歡,樂得自在,仿佛她本就該生于這看似賓主盡歡實則各懷鬼胎的夜宴之中。
見我的眼鋒自她身上掃視而過,白暮喧便舉起手中的銀質酒樽沖我略微晃了晃,見我向她報以一笑,她便将杯中酒水一飲而盡,末了還不忘略帶戲谑與媚意地沖我眨了下眼睛。
因白暮喧先前在我手上寫下的那句話,一整個晚宴我都未曾飲酒,神經一直高度緊繃,生怕一個不留意這大殿上便會從哪個角落裏冒出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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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我身心俱疲地卧于寝宮的床榻都未見任何異樣,我原本如弓弦般緊繃的神經這才放松了下來。仰躺着看着宮殿的木椽房梁,我不禁啞然,暗笑自己的草木皆兵。
一陣浪潮般困倦席卷上我的心頭,我雖覺其古怪而竭力壓制,但仍抵擋不住這纏人困意,如溺深海般地沉沉睡去。
在朦胧半醒間,我卻突然感到四周的溫度驟然升高,一股甜膩齁鼻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散開來,門外先是由遠及近地傳來宮人們的失聲驚叫,爾後便是一陣淩亂嘈雜,隐約還能聽見裏頭夾雜着的金戈刀劍的铿然嗡鳴與操着外域語言的厲聲咒罵。
見此情景,我心下霎時警鈴大作,抽出藏于枕底防身的軟劍便欲破門而出,哪想竟因神志困倦而跌落在地,想必是這糊焦味下沉浮着的甜味有所古怪。
眼見火舌襲面濃煙滾滾,木質橫梁在火光中噼啪作響轟然倒塌,跌倒匍匐在地我趕忙閉息斂神,在顫巍伸手攬過掉在一丈外的軟劍後,我毫不留情地用其在臂上狠狠一刺。
鑽心的疼痛令我頓時清醒,被煙塵嗆得喉嚨灼燒般的我幾乎是用盡了全力才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已是一片火海的寝宮正殿,而正當我準備自後面破出之時,卻聽得偏室裏傳來一聲嘶啞的哭噎——我這才想起顧京華還在這大殿偏室。
當冒着炙熱的火光與嗆鼻的煙塵将顧京華扯出行宮後,迷魂香的殘存藥性與不住的失血令我不由神情恍惚。
本以為後門外混戰的士兵會較為稀少,哪想剛一沖出木門便有一身着暗紅皮甲的士兵持劍沖我的面門劈來,然而他的劍刃距我還有數寸遠之時卻已被我袖中甩出的梅花針一針封喉。
趁此罅隙我急忙拽住愣怔在原地的顧京華繼續朝前飛奔,但不知為何,這群本該在前門與随行護衛的禁軍對峙的士兵卻對我窮追不舍。見我以暗器銀針擊斃數人,許是想亂我心神這群士兵轉而自背後朝顧京華襲去,我只得将顧京華護在身前替她生生擋下那一劍後化開攻勢,趁其撲空之時馭劍猛擊其腿窩令其倒地。
又反手劈傷數人,我身上的衣衫早已被鮮血所打濕,粘稠而溫熱的血液如海蛇般游戈黏附在我的脊背臂膀上。
不知疾馳了多久,當我與顧京華借着夜色掩護竄入一片麥林後,聽見追擊的震耳腳步逐漸遠去,我這才松開了的顧京華的手腕,卻是脫力癱倒在地,大口地喘起了粗氣。
“娘……娘娘您……您沒事吧?”
見我的肩胛與手臂上的布料已被鮮血染紅,驚魂未定顧京華被駭了一跳,但她手足無措了一會後便咬牙撕下衣袖笨手笨腳地替我包紮了起來。
我沖顧京華輕輕搖了搖頭,示意無事,但血液的流逝卻令我感到身上感到陣陣發寒。我眯了眯眼睛,視線也随之模糊,四下一片寂靜,只剩下田林中的陣陣蟲鳴,平日裏盤桓在我心頭的種種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逐漸消散,迷霧散去,我的心頭最終只留下了那三個令我牽挂擔憂的字——
白暮喧。
雖知白暮喧宴後并未同我一道回到寝宮,且憑借她那燈精般的狡黠定會安然無恙,但不知為何,在這生死一線時我心中萦繞着的卻依舊是她褪去僞裝後眼梢脈脈含笑的妩媚模樣。
在那隊來歷不明的追兵漸行漸遠後,我剛阖眸松了口氣,卻又聽見一衆整齊劃一的沉悶腳步自四面八方朝麥田包抄而來,軍靴壓踏在秋收後的高粱四周發出的細微聲響在此時聽得是如此清晰。
我與顧京華皆屏息相視,眼中皆是緊張——我們雖藏身于這片面積不小的高粱地中央,但如若這般任其搜尋,被發現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娘娘,這捉迷藏您也該玩累了吧,您若乖乖出來自然沒人敢動您一根手指,但若您依舊不現身……”那刺耳的聲音沉了沉,再次開口已泅滿了一層兇狠與陰鸷:
“那就休怪老奴放火燒了這片田地,叫這高粱寸草不生,而你化為白骨灰燼!”
今日夜空并無皎月,四周一片漆黑沉寂,只能槍棍胡亂拍打高粱葉杆發出的“呼啦啦”的聲響中,但聽到這一句陰陽怪氣的尖細嗓音,即便未見此人,我心下也已是一片了然——
這領兵之人正是先前曾被我的父親多次彈劾其濫用職權貪污受賄、且素與李家交好的權宦崔浩然,他此番對我窮追不舍想必不到萬不得已并不會取我性命,而是為活捉我為人質威脅父親與永貞帝。
心知他們的目标不過是我一人,我便将腕上我素來不離手的青花玉手镯利落褪下塞入顧京華手中,指着身後還未被包圍住的叢林一角道:
“你拿着這玉镯為證向設法将此地情況告訴齊将軍或其他值得信任的将領,實在不行去找你表姐……”
“不行!”我話音未落顧京華便已出言打斷,“我怎麽能丢下娘娘獨自突圍呢?”
“放心……”
心知顧京華本性不惡,我放柔了聲音,但聽見沉悶的腳步與挑刺聲音愈發清晰我便将雙手搭在其肩上,繼續正色冷聲道:
“他們的目的并不在取我性命,而現下這是唯一能使你我得救的方式,但若你此時不走那我們二人便都會葬身于此!”
“此次突圍你也要多加小心。”
又将手中沾滿鮮血的軟劍塞入顧京華手中又小聲叮囑了句後,我便将其朝推開,轉身一邊故意踩踏枝葉發出巨大的聲響一邊朝反向跑去,口中估計激将怒斥道:“本宮何須懼你這等貪污受賄勾結逆臣的卑鄙小人!”
“娘娘……您的救命之恩顧京華定當沒齒難忘!”
一聲極力隐忍着的哭喊抽噎自我身後傳來,看見臉上挂着淚水的顧京華亦扭頭朝圍外奔去,我便定了定心神不再回頭,轉而朝前不曾停歇地跑去。
*
跑,跑,跑!
不知究竟又過了多久,當我停下腳步時,雙腿已如同灌鉛般沉重,見遠處黑影從四面八方包抄而來,氣喘籲籲的我心下暗叫不好。而正當我以為會被追擊而上的士兵生擒之時,卻發現距我不過十步遠的崔浩然卻擡手制止了士兵的繼續前行,一張賊眉鼠目的衰老瘦削的面容上帶着好整以暇的自得笑意。
“娘娘,我勸您還是放棄這無謂地抵抗,你這身後可是這燕山裏最深的莫愁谷,人若是掉下去必定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我伸出左腳略微朝後試探,果真便有數塊碎石掉落山崖且未發出絲毫聲響,想必這定是個吃人埋骨的萬丈懸崖。
而正當我心下暗叫不妙,但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地怒視着面前氣勢洶洶手持戟刃的叛軍時,我的腳下卻突然感到觸及到了些什麽圓滾之物,我定睛一看,首先映入我眼簾的竟是一根頗為眼熟的紅線——這紅線的系法竟與白暮喧腕上的紅繩如出一轍。
發覺這紅線下綁着的是一根懸垂在山頭看似極為牢固的粗壯藤條,我便趁着崔浩然等人尚未反應過來之際将那藤蔓一頭悄悄纏在手臂上後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了怪石嶙峋的山崖。
“來人!快把這藤條給我割斷,斷然不可讓這個女人就此跑掉!”
“報……報告崔大人,這藤條好像是由南蠻之地桐油浸泡過的藤甲編制而成的,刀槍不入,只怕難以割斷……”
“沒用的混賬東西,給我滾一邊去!”
這莫愁谷的确深不見底,而崔浩然反應也算迅速,在我剛跳入山崖他便命人上前試圖割斷藤條,見那藤條卻刀槍難入也迅速想到了火燒,但當那藤蔓底部被完全焚斷,我已借力蕩至了對面的山腰。
一個趔趄摔入山洞,一陣火辣辣的刺痛便自我磨破的掌心與膝蓋傳來,先前因緊張而未有感覺得疼痛此時卻如層層壘起的巨石般一齊坍塌了下來,令我跌坐在地無法動彈。
而正在我疼得龇牙咧嘴地跌坐在地,只覺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劇痛難耐時,卻見山洞兩側的壁燭由內自外逐個燃起,而伴着這逐漸亮起的燭光,一紅衣身影自黑暗中袅袅而來。
一陣陰冷的穿堂風侵襲而過,卷散開對方的滿頭銀絲白發,她腰間的系着的六角銅鈴随風輕搖,發出攝人心魂的叮呤聲響。
眼前的紅衣女子仿佛是畫皮的鬼魅,因枯骨而生花,食風露而化形,她身姿妖嬈,舉手妩媚,眉心一點朱砂如同燃燒的火焰。見我捂着肩頭的刀傷神色癡怔地望向她,她擡手撩開垂落肩頭的長發,用小指輕佻揭開淺紅的面紗,而那之下是一張魔物鬼魅般的絕美臉龐。
女子垂眸看向我,清風搖曳,随風而舞,紅紗飄舞,百魅皆生,她手拈白發沖我勾唇一笑,看似無邪卻又風情萬種。往日年少時鮮衣怒馬無憂無慮的美好回憶排山倒海地沖我襲來,幾近将我吞沒,而見我如遭雷擊,她卻丹唇輕啓,又是妖冶一笑——
“好久不見吶……我親愛的舒窈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