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花落有誰知之一

第二十七章 花落有誰知 之一

翌日清晨,我按時前往觀魚居拜訪姑母端康太妃,因昨夜與白暮暄共賞煙火而沒怎麽睡好,今晨醒來便覺兩眼鳏鳏,在屋外候着時不知不覺地和周公相會打起了盹,直至屋內的婢女走出,向我示意帶路時,我才重新回過神來,強打起精神朝居內深處走去。

宮中曾有傳聞說,我的姑母舒晏靜即端康太妃的右眼是因曾替先帝擋下刺客放出的箭矢而受傷失明的,爾後姑母便借出宮療養的機會請命皈依空門,自此便住到了這宮中極偏的禪房觀魚居中。

我曾聽父親說過,姑母少時生性好強且驕傲,有着不輸男兒的争勝氣魄,當時家族選她入宮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我入宮後便一直對此好奇不已,雖然一直沒有找到合适的機會去詢問,但想必以姑母的洞察對我的這些小九九早就心知肚明。

在宮人的引領下我推開了觀魚居半掩着的紅木門扉,居內的布置便随之映入眼簾,與其他禪房古剎無二,居內的布置極為簡練,無非是幾個蒲團,與幾盞如豆青燈相伴,但卻處處流露着儒雅古意。

我循着木魚聲朝居內緩緩走去,便看見姑母正在堂內誦經拜佛,我便在一旁安靜候着,空氣中彌散着淡淡的檀香,等到姑母在佛龛前淨手上完香後,我這才上前乖巧道:

“姑母。”

知道姑母并不喜歡宮中這些繁冗禮數,我只是向她斂衽。

“舒窈來了啊。”

姑母起身睜眼,接過一旁婢女遞上的帕巾。雖然已在傳聞中聽過無數次,但當真正看見姑母右眼眼窩中中的那片混沌時,我仍是不由下意識地朝後退了小半步。

頓覺此舉不妥,我連忙向姑母道歉,而姑母顯然對我的反應早有預料,只是把一旁楠木托盤上的那條紗布纏在右眼,她的動作娴熟,像是早已習慣,纏好紗布後,姑母笑着沖我安撫道:

“吓着你了吧……乖孩子,來,扶我一把。”

我依言上前輕輕攙住姑母走到一旁,在案幾前落座後,姑母便斟杯茶親手遞予我。姑母所沖泡出的茶水與白暮喧的迷離莫測不同,卻是帶着一股子能沁人心脾暖人肺腑的溫暖。

見我将那茶水一飲而盡後依舊意猶未盡,姑母便又拿起茶壺擡手替我滿上。在我擡手飲茶時衣袖也随之垂開,見姑母蹙起眉頭将眼神落在了我腕上的那一抹猩紅,我心下覺着有些尴尬,垂下手來便想要遮掩,但姑母卻已先行開口:

“這三生繩是昨晚宴上那個一舞驚動滿座的女子給你的吧。”

聽見姑母此言我心下一驚,雖然下意識地想要出言否認,但對當對上她那只目光深邃的左眼後,我終是選擇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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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姑母會繼續追問,但見我沉默不語,姑母的神情卻逐漸恢複了先前的溫和淡然,過了一會,她側頭向窗外初霁的天空,眉目反而舒展開來。姑母沖我微微一笑,她眉眼溫和,眼角漾出的細紋卻暴露出歲月的痕跡。

“前些日子的風雪已經散去,向來那觀魚泉的冰面也該融化了,想必在湖底沉眠了一個冬天的那群魚兒早已饑腸辘辘了,也是時候該去給它們喂些吃的了……”

姑母自言自語般地說着,回頭沖我露出了一個朦胧笑意: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們這輩老太婆之間的故事嗎?走吧,我一邊喂魚一邊告訴與你,如何?”

如姑母所言,室外的冰雪果然已經融化了不少,枯敗的草地上反射出星點瑩白雪光。冰雪消融,一旁的湖面也如明鏡般通透,早春将至,早醒的鯉魚已經從水底探出頭來,碧水連天,清澈見底的湖面中映着幾尾火紅。

向湖心灑去一把魚飼,便立即有魚兒上前争食,紅綢般的尾巴搖動着,激起圈圈水波。湖光山色間我突然感到自己變得渺小,心情也随之舒暢起來,一直淤積在心底的那些思慮也仿佛随着湖中的漣漪漸漸朝外散去。

灑完手中的魚飼後,我猶豫了一下,終是開門見山:

“……您認識白暮喧麽?”

我原以為姑母會點頭答是,但她卻輕輕搖了搖頭,緩緩道:

“我不過是從那群愛嚼舌根的宮人那道聽途說的罷了。畢竟我雖幽居深宮多年,可進宮數月便頗得聖恩,一躍封為婕妤的女子卻也并不多見,風頭正盛,木秀于林,宮中盯着她的眼睛可是不少。”

“那您如何知道這條三生繩是她贈與我的……?”我心下驚詫不已,暗想自己是不是太笨,以至于一時半會腦瓜子中實在想不出別的原由。

“我想你該已經知道她有個師傅了吧,我的确不認識她,也不認識任何姓白的人家,可我卻認識她的師傅。”

姑母面色平靜地說着,她眯了眯眼睛,僅存的左眼眺望向遠方未消的冰雪,她的眼神有些朦胧,仿佛思緒早已沿着時光長河洄溯而上,然後她開始了敘述:

“我同她的師傅盧知秋從是發小。範陽盧氏是世代的簪纓貴族,彼時盧家雖然人丁不甚興旺,其族兒郎卻也各個翹楚俊彥,在官場上也是平步青雲,風光無限,彼時甚至是我們舒家都曾仗其仰息。而我與盧知秋在年少時都意氣風發,都自诩孤傲無雙,因此我和她什麽都争什麽都搶,我與她比容貌、比舞姿、比誰收到了更多五陵年少們的愛慕,甚至揚言說要比嫁的郎君更好。

“當然,其實我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其實都遠不如她,當時也不說年少輕狂不服輸罷。想必你昨日也必被那明婕妤的舞姿所震撼吧,那其實是盧知秋當年所創的舞曲,而也正是這驚鴻一舞使她名動京城。”

像是回憶起了些什麽,姑母眼角微斂笑了起來,她輕輕哼起了歌,我聽出這個曲調正是白暮暄昨日宴上博得滿堂喝彩的舞曲。

“至于我為什麽會知道這條三生繩……”

曲罷,姑母側頭沖我笑了笑,眼中似有甜蜜,又有黯然。

“因為在當年,盧知秋也曾送過我一條一模一樣的三生繩。”

……什麽!?

我聞言心中大駭,震驚得幾乎說不上話來,姑母轉過身去看着遠方的青山遠黛,她倚欄而眺,神色卻是坦蕩,或許這些話在她心底藏了這麽多年,她也想在生前也讓它們大白于天下。

“當年我奉诏入宮後,她也被桓帝賜婚給了重霄軍将領賀振霄,我之前一直以為她在赤霄謀逆一案中牽連死去了,但當我看見李家謀反時打出的大纛一隅繡着神鳥迦樓羅時,我便知她必定依舊活在大煜的某個角落,等待着終結前朝的餘罪。”

聽完姑母的這番話語後,我心中雖有萬語千言但卻如如鲠在喉般的一個字都吐不出口來,待平複了亂麻般的複雜心神,我這才斟酌着問道:“……那您高興嗎?”

“高興又如何,不高興又如何……”姑母輕輕嘆了口氣,緩緩道,“歲月流轉年華易逝,無論如何我與她早就回不到過去了。”

見我面露不解,姑母繼續悠悠道:

“我二十二歲時是我與盧知秋心意互通的第三年,那時盧舒林三家依舊交好,桓帝登庸納揆予民休息,小家和睦,大國安定,那短短的兩年多雖然短暫,卻是我這輩子最為快樂無憂的一段時光。”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年,曾心懷滿腔追求真理熱血的我因聽受別有用心者的鼓動,央求大哥向桓帝徹查朝中官員,檢閱其中有無中飽私囊者,卻未料這一在曾經的我眼中浩氣淩然的正義做法卻在朝中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不少素來清廉正直卻無心黨羽之争的官員被人蓄意誣陷或是頂罪,不少無辜者在這場肅清中慘遭抄家,流放異鄉。

“而更加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在這群所謂的‘貪官’中首當其沖的竟然就是盧家!我這才驚覺上當,卻已為時已晚,當盧家全族抄家受谪,而盧知秋為保護其家族而接受了先前一直推脫的賜婚後,我便知道我與她已經不會再有任何緣份了。”

“在很多時候,追求所謂的正義并沒有錯,可結果卻往往容易受到太多不可抗力的影響,甚至會與先前的想法初衷背道而馳,我還是低估了人性的惡,一個好的想法若沒有秉公法者的執行踐行終究會偏離應有的方向。可那時的我卻又哪裏懂得這個道理?被奸佞小人鑽了空子卻依舊在那愚蠢地沾沾自喜。我認為做了正确的事情,卻害得盧家以及無數清白正直者蒙冤受辱……”

說至此處,話音戛然而止,寂靜的空中只剩下一聲輕嘆,姑母的眼神也随之黯然,像是熄滅的炬火,燃盡後只剩一地錦灰。

“在盧知秋嫁與重霄軍将領賀振霄不久後,我也奉家族之命無奈參加選秀入了宮,而當盧知秋派暗衛前來行刺先帝時,我之所以擋下那一箭也不過是為尋求自己的心安罷了,這與宮人們傳說的愛情無關,和舍身護主的俠膽赤心亦無甚幹系。”

“至于我為何要皈依佛門,不過是因在我中箭右眼失明後曾與盧知秋私下相遇過一次,但換來的卻不過是兩相斷絕,而彼時我又恰巧遭人陷害而小産。在大病一場後,我便厭倦了這種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幸承先帝諒解關照,為我在這宮旁開了這麽一塊僻靜之地,才使我有了安身之處,而這些年來的修行也确實讓我明白了不少。”

一邊說着,姑母揚手撒下了手中的最後一把魚飼,不少原本四散開來的錦鯉再度争先恐後地聚攏圍起成了一團,它們那撒歡似拼命搖動的尾巴在泉水中襯托得波光粼粼,耀眼灼目得好似一簇簇祭祀時燃起的篝火,又柔軟得仿佛是奉獻予神明的上好絲帛。

“人生在世,初心固不可忘,卻也不必為追尋什麽所謂的真理正義而斷棄一切,泉水需要清澈,卻也并不代表着非要無魚。我開辟這眼觀魚泉正是為了提醒自己與後人,不要再重蹈我年少無知時犯下的錯誤。”

姑母眯着眼睛望着遠處涓流上躍起的幾只紅鯉後,爾後拈着佛珠對着這觀魚泉神色虔誠地拜了拜,此舉像是在替那些平白蒙冤的清廉官吏們忏悔贖罪,但在我看來卻更像是在回憶昔日的美好。

“……恕舒窈愚鈍,不能完全參透您所說的這些道理。”

雖知姑母極可能不會回答,但見到姑母這般故意壓抑心結,我心下不由泛起一股排山倒海般的難受,在內心糾結一番後,我終是開口:

“我只是想鬥膽問您一句……您心中依舊還有她麽?”

顯然沒有料到我竟會如此不加掩飾地問出這麽直白的問題,姑母微微一怔,而後卻輕輕搖了搖頭,嘴角噙着淺笑卻是苦澀。

“……世人皆言時間是一劑能沖淡治愈一切的良藥,自我遁入空門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中便早已了無了世俗間的紅塵情思,只是盛着向佛之情罷了。”

“可我……”

聽聞此言,我心下一急,那句“可我卻分明看見您的木匣中依舊珍藏着那條雖已陳舊但卻并未蒙塵的三生繩呀!”已經滴溜溜地轉到了我的嘴邊,卻又被我生生掐斷,用理智重新吞回了肚裏。

或許姑母說得對,很多事情,尤其是那些不想為外人所知的秘辛,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外人其實并沒有必要非要去追查真相,就讓當事人依舊把它珍藏定格在心中就好,無需向外人道也。

“我雖幽居已久不涉朝政多年,卻仍知放眼四海雖還看似國泰民安,但歌舞升平掩藏下的大煜其實早已不如太.祖和先帝在位時那般鼎盛。當今聖上此番擺下這鴻門宴請楚王來為太後祝壽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胡太後之權勢雖遭多方削弱,但其野心魄力卻也依舊不輸當年。至于‘她’的這位弟子……不論她此番入宮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只怕都不會簡單。”

望着遠處殘雪反射出的刺眼光暈,姑母略微眯了眯那只完好的左眼,沖我語重心長道:

“求而不得與得而複失是這世上最令人絕望的東西……舒窈,離白暮喧遠一些吧,你們倆人中遲早會有一人害了對方的。”

面對姑母苦口婆心的勸說,我沉默了。我回想起和白暮暄相處的這段時,還有那天夜裏月色清輝下的喃喃自語。

沉吟良久後,我緩緩搖了搖頭,終于開口:“不會的。”

面對我的回答,姑母神色一怔:

“……為什麽?舒窈,你還年輕,你不知道,這世上從來不是有情人就能終成眷屬的。”

姑母看着我的眼睛繼續循循善誘,但我仍是搖了搖頭,我竭力讓自己的神色看起來平靜如常,然後繼續自顧自道:

“因為我相信她,也相信我自己。”

見我回答得斬釘截鐵,姑母神色由震驚轉向不解最後歸為了釋懷,沉默了一會後,她便沒有如我意料中的那般再勸阻我,而是笑了起來:

“也罷也罷……這世上所有的情思若真的都能懸崖勒馬,便也不會有孽緣因果這一說了,”

“……看來我還是老了,不比你們這些年輕人這般有信心與勇氣。”姑母露出幾分慨嘆。

“時候也不早了,在這裏待久了只怕你也不大方便,若無他事你便走吧,只希望你不步入姑母的後塵,如我一般後悔便好。”

擡頭見時候不早,把姑母重新扶回屋內後,重新坐在案幾前的姑母便沖我揮了揮手,而在我行禮後轉身邁出門檻時,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悠悠的輕嘆——

“這就好,這就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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