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罰依金谷酒之一

第二十八章 罰依金谷酒 之一

從觀魚居裏出來,與外頭日趨溫暖的盎然春意相反,我心頭卻蒙上了一層愁雲,而半月後接踵傳來的北疆戰事失利和父親中箭的消息更是讓我感到如墜深淵。

我朝實行的是府兵制,借寓兵于農而節省軍費,雖說先帝在位時曾借着林李兩家為濫觞,大規模地削弱清理過門閥世家,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随着新帝繼位,便又催生出一批全新的權貴世家,加上久戍不歸導致的人民避役,兵力實則算下來已是大不如前。

而更為重要且令人難以啓齒的,卻是跟随太.祖揭竿而起的大将名士大逝世的逝世,隐逸的隐逸,的确有如齊麟這般的将門新秀,可比起他們的父輩雄風,卻仍不由遜色了幾分。千軍易得一将難求,後起的重霄軍覆滅後,擺在這看似光鮮雄壯的金鱗雲螭二軍背後,實則卻是缺少良将的窘迫。

姑母說得不錯,見微知著,一葉知秋,國運衰微于無形。

當然,我只是一個囿于皇宮的婦道人家,雖也會憂國憂民,卻也并不算高尚,我的擔憂更多的仍是未遠在邊陲的刀尖舔血的父親。

不過好在身邊有蘇寫意這個古靈精怪的鬼丫頭,她見我這段日子總是皺眉不展,每日都變着法子找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來哄我開心。無論我心頭壓着多麽沉重的龐然巨石頭,到了蘇寫意那兒也都能被她三下五除二地拍成齑粉碎渣,令我每每總能轉愁為笑,暫時忘卻了心頭積壓着的沉甸。

春回大地,乍暖還寒。

一場欲語還休的初春細雨,喚醒了叢林兩旁蟄伏了一個冬日的花鳥魚蟲,也驅散了我心頭壓抑了半月的陰澀沉重,眼見屋外草長莺飛碧竹高升,我心中也不由起了踏青尋春之意,便應下了蘇寫意的提起,一道到禦花園中散心賞春去了。

走在禦花園仄仄的石板小道上,感受着這桃紅柳綠的盎然春意,我不由微微阖上了眼睛,沉醉在這熏風美景之中。

然而正在此時我卻聽得那滿面攀着吐着嫩黃芽兒的地錦的崎岖假山後,傳來了幾聲小孩的争執吵鬧,待我走過假山後一看,便見幾個身着錦服綢緞的高官小孩正在那争得面紅耳赤。

“絕對是他把用來覆射的東西提前告訴你了!要不然我怎麽可能會連輸三局?”

身着一襲橘紅錦衣的小孩雙手抱臂,居高臨下地擡眸斜睨着面前身着靛青短袍的男童,毫不客氣地出言譏諷道。

見面前之人不僅沒有出言駁斥反而低聲低氣地嚅喏了聲“……哥哥”,顯然覺得這樣還不夠解氣,橘衣小孩擡手指着面前的男孩,變本加厲地揚聲蠻橫道:

“誰是你哥哥了!我可沒你這個傻裏傻氣的弟弟,你就是個有娘生沒娘養的小雜種、小賤.人!還有你……”那橘衣小孩将手再度一揚,轉而指着靛袍小孩邊上的另一個矮個男孩,趾高氣揚道,“你們這對從兄弟就像你們的家族一樣勾結在一起,沆……沆韭一氣!”

當橘衣小孩像只鬥雞般雄赳赳氣昂昂地淋漓痛罵一頓後,被他譏諷的那兩個孩子沒有出聲,倒是他們身側年紀稍長着孤竹銅綠素衣的孩子淡然一笑,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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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公子,這個字念“瀣”不念“韭”,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你若是有與他人鬥嘴的時間不妨拿來複習下課業,也好不負斐相踔絕盛名。”

青衣孩子的這席話語的語氣雖看似風輕雲淡,字句間也沒有分毫惡語相向,但這句在外人聽起如沐春風的話卻四兩撥千斤,将那橘衣小孩氣得目眦盡裂七竅生煙,表情幾近扭曲成開歲驅魔的畫像。

“四皇子殿下,您……您為什麽也要替他們說話!”

那橘衣小孩雖氣得牙癢癢,卻礙于對方的皇子身份而不敢造次,只是如是咬牙忿忿道了句。

這欺軟怕硬的橘衣小混世魔王見狀,便将心中的惱火一股腦地撒到了面前身量幹癟眼神怯懦的靛袍小孩身上。眼見着他那高高掄起的拳頭便要砸到那靛袍小孩篩糠般發顫的身子上時,一聲童音卻在衆孩童中乍然響起:

“等一等。”

這句話雖聲音不算大且透着些乳臭未幹的稚嫩.奶氣,不知為何卻帶着股無端的威震,令那群吵吵嚷嚷的衆孩童立即閉嘴噤了聲,着一襲水紅衣衫的男孩上前,将那瘦骨嶙峋的發抖小孩護在身後——來者正是不過虛歲十二的五皇子蕭鐘玦。

“卓遠,你不是擔心有人會因與某人交好而偏袒對方嗎,那不如我們找一個平日裏與我們不甚熟識的大人來設置這覆射的物什吧,這樣問題不就解決了麽?四哥所言不錯,你若是在這煜宮中傷了你弟弟卓易的話,這事情傳到斐大人那裏去你估計便不會再有機會進宮的機會了。”

與我想象的不同,蕭鐘玦的這番話語難以瞧出分毫的責備譏諷之意,亦沒有借用王法公理來震懾對方,而是一種帶着征詢意味的親和方式,但這種方法卻以柔克剛,使那斐相老來新得的四子斐卓遠便瞬間沒了先前的嚣張氣焰。

見衆小孩面面相觑一番後都紛紛點了點了頭,蕭鐘玦略微一笑後,竟轉身朝着透過假山縫隙偷看的我走了過來。

“淑妃娘娘安,蘇姐姐安。”蕭鐘玦沖我畢恭畢敬地行了一揖禮,“想必娘娘也聽見我們剛才的争執了,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想請您幫忙,想請娘娘您來設置我們這次覆射的物品,不知您可否屈尊答應?”

說罷,五皇子蕭鐘玦便沖我微微一笑,與永貞帝的劍眉薄唇面容英武不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長得像他已故的母妃晏氏,除卻一雙眼梢上挑的眼睛卻清明有神外,他的眉眼淡淡,元寶似的嘴唇唇色也是淡淡,他面容的棱角如玉水般溫潤柔澤卻并不顯得弱氣,反而有股古木虬枝般的剛勁不屈,一身原本張揚紮眼的回紋水紅衣衫穿在他身上卻精神蓬勃到讨人喜歡。

“娘娘,這只怕有些不合規矩吧?”蘇寫意在我耳畔小聲提醒道。

雖說因對被這種毛頭小子就地用人的利用而心中略有不快,但回想起他方才為人處世的獨特魅力,又憶起白暮喧與三皇子的有意拉攏,我心神一動,思慮片刻後便開口道:

“無妨,本宮未出閣時便喜覆射,但自打入宮起也很久沒有再次玩過了,如今雖無法再玩但令本宮做個出題者,過把瘾也是極好。”

當我令蘇寫意第三次打開收納射物的檀木長匣,将其中放着的木梳示人後,斐卓遠雖心有不甘地撇了撇嘴,但卻也沒再胡攪蠻纏,只是忿忿甩下句“哼,我早晚會勝過你們百萬倍!”後便在衆家侍的簇擁下拂袖朝宮外大步走去。

“你沒事吧?”蕭鐘玦上前扶起先前被斐卓遠推搡在地的斐卓易,關切道。

“謝,謝謝,五皇子殿下……其,其實就算我被哥哥打罵也沒有關系的,我不過是沒有娘親的無名庶子罷了,對此我已經習慣了,您沒必要這麽維護我的……”

斐卓易見有人走來便下意識地朝後縮了縮身子,待到被蕭鐘玦扶起後才結結巴巴地怯聲嗫嚅似地連聲道了謝。

“誰說沒有娘疼就該忍氣吞聲委屈求全了?正是因為你的娘親正在天上瞧着地上的一切,你才更加不該自怨自艾妄自菲薄。”先前還面色溫和的蕭鐘玦卻霎時收起了笑意,板起小臉一本正經道,“下次他若再如此欺負你你便與我說,我定讓三哥向斐相說明,讓斐相好好教訓這他一頓。”

“不過三哥最近好像在忙着準備接手朝堂上的事情,每次拜訪他都不在宮中……”

說至此處,蕭鐘玦便喚侍從送來紙墨,他低頭略微沉吟思索一番後便在那紙上提筆寫下數行文字,而在蕭鐘玦沖遠處隐于陰翳下的黑衣護衛使了個顏色之後,那極善察言觀色的護衛便抱拳上前,恭敬道:“五皇子殿下可有何吩咐?”

“錢十二,你将這封親筆信信帶給斐相,就說是我讓你到斐府上關照斐卓易小公子的,以後你就跟着他,絕對不許他再被任何人欺負,明白了嗎?”

“屬下遵命。”

聽聞蕭鐘玦如此嚴肅囑咐道後,那名喚“錢十二”的黑衣護衛便恭謹接過蕭鐘玦遞來的烏黑墨跡都還未完全幹透的一紙書信,沖蕭鐘玦再度抱拳施禮後便轉而站到見狀愣怔在地的斐卓易身後去了。

“五皇子殿下您您……這是做什麽?我……我一介卑賤庶子不值得您如此的……而,而且……父親可能會……會因此将對,對我的不滿牽連到您身上的……”

不知是真的結巴還是因過于驚駭,斐卓易口齒不清地急切含糊道,而這麽長一句話對平日裏寡言少語的他而言着實算是個莫大的挑戰,待他一字一詞地将這句話從牙縫中勉強擠出後,他已是因急切而漲得臉頰通紅。

“放心吧,”像是為了安撫對方蕭鐘玦眯起雙眼笑了笑,與他清淺稚氣的眉眼一致,連他的笑意都透着些蓓蕾初綻的粼粼馨暖。

“斐相那般方正清明定然不會與我這小孩子一般見識,再說你可別看十二看起來整日冷冰冰的,他其實可會講故事了呢,你若是不想讓他當你的護衛你讓他講故事也行呀。”說着,蕭鐘玦又略微側過頭去對雙手抱臂,持劍站在斐卓易身後總是面無表情的錢十二調侃道,“錢十二,若是斐小公子讓你講故事你可千萬別再講什麽古寺驚魂桃妖鬼怪的了。”

蕭鐘玦這一句俏皮話不僅逗樂了先前戰戰兢兢的斐卓易,也令原本如凝脂般濃稠凝重的氣氛消散了大半。此時若再推脫便是顯得他的不爽快了,因而斐卓易便也沒再推脫多語,只是又對着蕭鐘玦好一番結結巴巴地道謝作揖後才轉身離開了假山,而錢十二亦蕭鐘玦笑着點頭示意後跟在了斐卓易身後,這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紅牆的拐角。

待到二人的身形漸行漸遠直至消失隐沒後,蕭鐘玦便驀地俯身沖我深深一拜:“多謝淑妃娘娘出手相助。”

“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出手幫你?”

見蕭鐘玦如此舉動我心下不由吃了一驚,畢竟我雖位列三妃且皇子們目前皆因年紀尚小而并未立府,但其實真正追究起來蕭鐘玦見了我其實大可不必如此作揖拜謝,但即便如此我面上卻依舊顯得波瀾不驚。

更加出乎我的意料是,聽到我這番詢問後蕭鐘玦并未故弄玄虛高深,反而沖我搖了搖頭,誠實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碰巧猜對了娘娘您也是不願看到別人被無端欺辱且同樣追尋公正之人罷了。”

分明是為借機接近刺探斐府虛實并收買人心,卻偏生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我雖在心下暗嘆如此一箭雙雕之計竟會是面前這個淺笑着的垂髫小兒想出的,但我卻依舊不動聲色道:

“本宮雖欣賞你的伶俐敏捷,但你剛才說的話語卻并不全然準确。”

“不知娘娘有何見教,還請娘娘賜教。”

“你與斐卓易雖說同為妾室所生,可他不過是一瘋魔了的小戶妾室所出,而你的生母卻是曾豔壓六宮的堂堂貴妃,你們終究是雲泥之別。”說至此處我吸了口氣略微頓了頓,繼續道,“……與其說你是見着他便如看見了幼年時的自己,但若歸根結底你其實卻不過是想利用他而探聽得到些什麽吧。”

無論多麽聰穎機警,蕭鐘玦卻終究不過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孩,雖然他很快便發覺了自己的失态有意遮掩,但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慌亂躲閃卻被我盡收到了眼底。

“不過你不必擔憂,本宮既然說了欣賞你當然便不會害你,畢竟這對本宮而言毫無益處。本宮同樣并不不關心,也不會去幹涉你的任何意圖,但倘若你今後遇上了困難,無論較今日而言是難或易你都大可差人到我月華殿上來。”

聽到我離開前這句意味不明的話語後,蕭鐘玦雖略微一愣但卻很快明白了我的言下的籠絡之意,轉而彎了彎他那雙似乎盛着冽滟波光的機警雙眼,行禮拜謝道:

“謝娘娘大恩,鐘懷恭送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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