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國破山河在之二
第三十七章 國破山河在 之二
“慢着,都給朕退下!”
罡風乍響,馬蹄踏雨,刀刃出鞘的嗡鳴在距我不過咫尺處驟然響起,而當那抹冰涼即将刺穿我的脖頸時,一聲怒喝卻從一衆兵卒後傳來。
“聽不見嗎?朕叫你們都先退下!”
衆人聽聞此聲抵在我身上的長劍略微一頓,為首的将領翕動了下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麽,卻在永貞帝的呵斥下噤了聲,揮手令衆将士朝後退去,但他們不少人手中的倡導都已出鞘,想必是如見我有任何異動便會毫不留情地将我一劍穿喉。
“陛下,您……您怎麽會在這……?”
當馬車上的珠簾帷裳被車內之人緩慢撩開,在看見永貞帝的那一剎那我心下竟陡然生出了股故人重逢的別樣親切,顧不得什麽嫌隙疏離夫妾綱常,我的喉嚨像是被一團無形的布料堵住了一半,竟不由哽咽出聲。
當我借着稀微的夜色瞧見永貞帝玄色便衣與眉眼鬓角上沾染着的潑墨般的大片血漬時,我竭力忍住的淚水卻無法自制地湧出了眼眶。
“朕衣服上的血跡不都是朕一人的,愛妃不必擔憂。”
像是為了安撫我一般,緩緩自馬車而下的永貞帝沖我輕描淡寫地笑道。
永貞帝雖說叫我不必擔憂,可他臉上那病态般的慘白與他眉眼間難以抑制的疲憊與衰老,我的眼淚卻更加難以抑制了起來。而永貞帝亦不催促,他只是靜靜地站着,任由我在一旁涕淚交流。
這聲“愛妃”我朝思暮想了足足八年,可在如今國破家亡時聽來我的心中卻只是一片雜陳五味。
“陛下,可是楚王……”
過了良久,待我的心神終于平靜後,我回憶起了蘇寫意臨死前沖我言說的那番話語,正欲問永貞帝起兵之人究竟是否是蘇寫意言說的楚王,然而我後頭的“起兵謀反”四字還未脫口,永貞帝便已出言打斷了我的話語:
“你說的不錯,此番起兵之人雖包含着些許想趁亂謀利的驕兵悍匪,但據斥候而報正規軍的确都源自荊州江陵。”
永貞帝嘆了口氣,繼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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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出震繼離不久後斐相便曾提醒過朕,說過楚王外表雖看似羸弱不堪但其內心卻暗藏狼虎,然而朕自小便與八弟交好,朕顧及兄弟情誼因而并未對其斬草除根反而順着太後的旨意對其委以重任……兄弟阋牆,反目成仇,想來事至今日一切都是朕的優柔寡斷造成的。”
聽着永貞帝的這番自責話語,我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又見不遠處持刀守護的将士除卻宮內禁軍外便已了無他人,想來楚王此番謀反定是蓄謀已久,專門挑好了重将士都被派遣至邊境的日子起兵,當真是處心積慮。
“……陛下可是要出城?”
荊州乃扼守江水要塞,可順江而上直通京都,加之此時煜宮空虛,此時的京都如同暴露在外的脆肉內髒,只要其手下暗藏了上萬兵力楚王若真想攻破京都可謂是易如反掌。思及與此,加之竟會在距出京都城不遠處的林郊遇到永貞帝,我便不由如此問道。
永貞帝只是擡頭凝望着籠罩于慘淡雲霧下的漆黑煜宮,卻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疑問,只是喃喃自語道:
“……朕是個昏君,是個無用之人,大而保不住我大煜的江山社稷大好河山,小而分辨不清奸佞賢德保護不了自己心愛的女人,甚至連将鳳印交予何人都要受制于太後……”
“……無論是巫蠱偶一案還是靜心苑走水,抑或是麗妃暴斃之事朕都知道不是你做的,可此事牽扯頗多,朕若想徹查并非易事,以你一人換取各方的暫時平衡……這些年的冷落朕不奢求你的原諒,你若要恨,便只恨朕一人便好。”
“不……陛下……臣妾不恨您。”
聽聞永貞帝這番将一切都推诿到自己身上的黯然言論,我只是沖他搖着頭,不斷哽咽着的我竟一時說不上話來。
永貞帝他雖看似手握生殺大權淩駕萬人之上,可也正因如此他身上所背負的責任也就最為沉重,前朝遺患、內憂外患,萬民百姓、江山社稷……其中的任何一方都足以令這個不再年輕的帝王心神交瘁。
誠然,相較起他的祖父與父親的功勳,永貞帝定然不及,可權宦當道,外戚作福;邊患不寧,朝中無人……這樣的局面任由對誰來說都是極其不利的。
當時還為皇子時,永貞帝便較他們那些或宅心仁厚或心狠手辣的兄弟而言相較平庸,只是他的母親胡太後手段雷霆,而他又是其長子,再加上數位家族的扶持,這才使他得以面南稱帝。
我先前一直只覺他昏庸無能,可如今我卻覺得自己之前一直看錯了,他或許不是最賢明的君主,但卻一直在學習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帝王。
“報——陛下,叛軍在距京都城門外二十裏處紮寨!”
正當我欲勸說永貞帝盡快離開此不寧之地時,一盔甲上沾滿鮮血的斥候卻已跌跌撞撞地從一旁的叢林間促蹿出,在永貞帝面前抱拳下跪道。
“陛下……”心知此地絕非久留之地,我正欲急忙開口卻被永貞帝揮手打斷。
“你可看清了來者有多少人馬?”
不顧我的皺眉勸阻,永貞帝上前一步,緊緊盯着那斥候道,他那略顯渾濁疲憊的雙眼中已然布滿了血絲。
“回陛下,據營寨個數來看……至少有十數萬人馬,明日一早他們估計便會破城而入……”那斥候略微猶豫了下,斟酌着語句遲疑道。
至少十數萬。
聽到這個冰冷的數字後,我心下便知此戰兵糧空虛孤立無援的京都必敗無疑,在永貞帝沉吟半晌揮手令那斥候退下後,我終究按奈不住內心火燎般的焦灼,急忙對永貞帝道:
“陛下,楚王此番有備而來意在必奪京都,您還是趕快在禁軍掩護下出城吧,只有這樣您才能與齊将軍會和啊!”
永貞帝只是在一旁靜靜聽着心如亂麻的我的不斷催促,卻并未言語些什麽,直到我說累了,聲音漸退下下去,永貞帝才睜開了他輕阖的雙眼,沖我微微一笑:
“朕先前竟未發現性情一貫沉靜的淑竟也有如此尖牙利嘴的時候,上元盛宴上最驚豔朕的并非是一貫有淩波輕盈之姿的明婕妤的驚鴻一舞,而是你彈奏出的那曲別有意趣的《高山流水》。”
聽得永貞帝的這一襲幾近莫名其妙的突兀話語,我不由一愣,我怔怔地看着面前這個明明與我朝夕共處了八載卻我卻依舊從未了解或試圖去了解他的男人,不知怎地鼻頭一酸,竟險些落下淚來。
永貞帝擡頭望向陰蒙蒙的夜空上那隐約閃爍着些許微弱殘光的晦暗群星,秋風拂過卷起一地黃葉,夜色下眉目含笑的永貞帝少了幾分平日的難平戾氣,多了幾分我從未見過的似水溫情。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這江山還會是屬于我們蕭家的,至于那皇位就讓那群老狐貍們去與虎過謀吧,朕也實在是累了……”
語氣漸輕的永貞帝突然擡頭望向我,我幾近驚恐地發現他胸前那海蛇般粘稠的血紅印跡正在不斷濡染擴大,我想要上前勸永貞帝快走,可不知為何我卻像被人點了穴位般竟無法動彈一下。
“高山流水易有而知音難覓,朕雖還想再聽你如宴上那般彈奏一曲但現在看來是沒有機會了……”永貞帝對我笑道,他眼中平日裏常有的尖銳暴戾早已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我無法參透的複雜神情。
正當我瞪大雙眼幾近沉浸在這番虛妄似的溫柔中時,永貞帝卻突然背過了身去,語氣也恢複了往日的冰冷平靜:
“送淑妃娘娘上車。”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永貞帝身後的幾個着甲而待的士兵就已把我擡上了永貞帝先前坐着的破舊馬車,而在擦拭去劍鞘上噴濺的鮮血後,永貞帝卻朝着藏匿于一旁令一駕赤金色的天子銮輿走去。
我心下頓時明白了永貞帝的想法,不住想要起身阻止永貞帝這想要拼得玉石俱焚的自殺式舉動,但哪怕我費盡了全身的氣力卻連我的一根手指都無法擡動。
“各位将士們,我想你們知道此時叛軍已兵臨城下操戈而待。”
永貞帝的目光掃視過在場的每一個神情肅穆的禁軍将士,他們本是京都的警備,是這個國家最後的一道防線,可此時他們卻不得不将一切榮耀高貴抛之腦後,如撲火的飛蛾般沖進沒有任何退路的重圍。
“你們或許身居高品,寵命優渥;家有嬌妻稚子,慈母嚴父,可如今你們卻要抛卻生死守衛京都……”将在場衆人全部打量一番後,永貞帝的語氣不知為何卻染上了幾分秋風似的蕭索悲怆,“……朕知道你們定有人放不下你們所擁有的一切,所以不願與朕一同出城的人你們現在就走吧,朕不勉強。”
永貞帝言罷衆将士皆是一片沉默,人非草木,熟能無情?畢竟“家”這麽一個簡簡單單的字詞中總是透着太多太多的羁絆與牽挂。
沉寂良久,一個子矮小的士兵才緩緩開了口:“……陛下,您身為天子都不離開,我等小将豈有棄城而逃之理?而且末将雖未一介武夫卻亦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末将定誓死追随陛下!”
“是呀,陛下,再者保護天子拱衛京都本是末将們應盡的職責,分內之事又有何能以推脫?”另一個身量單薄的士兵也随即附和道。
一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漢聞言爽朗一笑,将是手中的雙锏武得虎虎生風:“哈哈,連這般小矮個子都這麽說了,那末将還能往後躲嗎?好久都沒有機會殺敵報國了,害得手都生了,這下定要殺他個痛痛快快!”
見此情形永貞帝的面色柔和了不少,但當他擡頭眺望見遠處泛白的天際,又聽得遠處隐隐傳來的戰鼓聲時,他的眼鋒霎時霎時淩冽了起來,他的聲音不大,可卻透着股難以置喙的無端威嚴:“好,爾等可願與朕一道出城禦敵?”
“臣等願為陛下赴湯蹈火,誓死捍衛京都!”
随着為首将領抱拳跪地時戰甲發出的一聲悶響,齊齊下跪抱拳的衆将士間頓時就傳來了此起彼伏的激昂高呼:
“戰!戰!戰!”
永貞帝見此欣慰地點頭示意衆人起身磨劍待命時,轉而朝馬車上的我走來,他剛一上前,那匹通體雪白唯有額前一點墨黑的戰馬便立即上前舔了舔永貞帝的臉頰,永貞帝愛撫般地輕輕順了順馬的鬃毛後便對我道:
“這馬名喚‘絕影’是千載難逢的百裏良駒,朕身為皇子時他便伴朕左右,他通曉人性,會帶你去朕安排你避難的地方。”
還未等我說些什麽,永貞帝卻已抽身離去,他一甩馬鞭,那絕影雖然吃痛卻仍在永貞帝身邊打着轉,戀戀不舍離去,直到永貞帝極為憐愛地沖他道了句:“朕的淑妃以後便由你來保護了,你一定要對她忠心,快走吧——”
絕影才通曉人性般地凄聲哀鳴了下後揚蹄起塵,載着我駛向了與永貞帝截然相反的道路。
“陛下!陛下!”
永貞帝想與叛軍拼個玉石俱焚,可我難道就會舍得走?無論哀樂,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了我的太多太多的感情,我可直至我的嗓子喊到嘶啞了,率兵朝城外奔去的永貞帝也依舊沒有回頭。
“我大煜的兒郎們!殺——”
這句嘶啞的高呼與身後逐漸隐去的刀戈嗡鳴與雷霆般響起的戰鼓聲成為了留在我昏迷前的最後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