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枉卻一東風之一

第三十八章 枉卻一東風 之一

“煜愍帝,桓帝三子也。母胡太後。桓帝崩,得斐、李、舒、鐘四氏助而得立。

愍帝立而逢時運漸衰,先朝諸诟未解而新患疊至。中有佞宦當道,民心漸背;北有蠻狄觊觎,烽煙四起;南有神教肆虐,身毒眈視。

永貞五年,桓帝八子楚王攜諸将叛,困帝于都,帝拒降而率千騎禁軍出城而戰。楚王令諸将落石射箭于帝向,被數創,衣甲皆為血所染,猶列隊繼戰高呼“誅賊”,橫刀立馬而擊,一時出入竟無敵者。然力薄,終不敵,中箭落馬,崩時猶向宸殿而跪。

有民言愍帝血化杜鵑,啼血山澗,訴其護國未盡之哀情,啼聲凄然,聞者無不潸然而沾襟。”——《煜史·愍帝本紀》

我是被一瓢冷水潑醒的。

感到臉頰上一片濕漉,我緩緩睜開了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筆直指向我的鼻尖的一簇銳利矛尖,而臉上涼飕飕的感覺很快便被一股略顯粗糙的溫熱觸感所取代。我有些吃力地側過頭去,便看見絕影正低伏着脖子不斷舔舐着我的面頰,至于車輿早已為不遠處一片長滿蕪草的泥濘小道所淹沒。

“喂,這兵荒馬亂的你一個渾身是傷的女人要到哪裏去呀?”在我面前的一衆士卒中,為首的士卒在距我不過幾寸處晃了晃手中的長矛,對我道。

一陣銳痛襲來,我擡手摸了摸腦後,果見指間淌滿鮮血。對那士兵的質問置若罔聞,倚靠在身後的石塊上的我依舊只是凝視着眼前的虛無一點,衣衫褴褛、雙目無神、嘴角幹枯……我想我現在的肯定狼狽極了。

見我漠然着一言不發,為首的士兵眉頭緊鎖,略顯狐疑道:“怎麽不說話?該不會是個啞巴吧。”

“哈哈,我看這女人蓬頭垢面渾身是血的,估計不僅是個啞巴,而且……”圍在持矛士兵身後的一個高個士兵斜睨了我一眼,然後用指了指腦袋,語氣間滿是嘲諷,“這只怕這裏也有點問題。”

将手中的長矛在我眼前劃出幾星劍花而見我依舊無動于衷後,為首的士兵顯然失去了耐性,看向我的眼神也由疑惑皺眉轉為了參雜着一絲同情的嫌惡。

“……果然是個傻子嗎?”将手中的長矛收回後,高個士兵沖身後數人揮了揮手,“……罷了,這女人一看就身無分文,渾身髒兮兮,既沒法劫財又沒法劫色,就押回軍營裏做奴役得了。”

“隊正,那這女人的馬怎麽辦?”

看出了我眼中掀起的輕微警覺,那隊正嘆了口氣,道:“唉……想必這女人也是個受肉食者們的一己私欲所迫而無奈流亡的可憐人,就先把這馬帶回營裏馬廄養着好了。”

或許是知道遍體鱗傷的我壓根就不可能有逃跑的氣力,在把我帶回軍營的路途上這幾個士兵并未把我捆束起來。走了近兩株香的時間,因一路颠簸而渾身酸痛不止的我這才終于看見了綿延數裏的竹藤營帳與幾縷蜿蜒而上的徐徐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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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為首的那隊正對軍營外的持刀士兵以方言言說了什麽後,持刀士兵顯然已對這種情況見怪不怪,在冷眼打量我一番後便移開了營寨外的鹿砦,放了行。

我原以為押送我的這夥士兵大抵該是群骁兵悍匪,可待入了軍寨路過校場時我才發現場內一片肅穆,衆多身着整齊黑甲的士兵正舉劍操練,響聲震天,氣貫長虹,并非是我想象中那般烏煙瘴氣酗酒散漫的無序之地。

然而還未等我看清周圍的環境,我就已一個踉跄,被人粗暴推進了一片嘈雜擁擠的仆奴之中。

之後的日子乏善可陳,在一複一日永無止境的勞作中,我的曾經只會撥弦煮茶的手上長出了一層厚厚的老繭與凍瘡。我雖曾自谥自己算得上是身處皇家可卻依舊算得上是知曉民間疾苦之人,可等我真的身臨其境時才知道,原來在大煜這看似欣欣向榮一派海晏河清的光煜盛世下,竟然也有着如影随形的陰暗艱辛。

“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随風而堕,自有拂簾幌墜于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于溷糞之側。”

我很幸運,有着殷厚的家財、慈愛的父親和同心的姐妹,屬于墜于茵席之上者,可當我随着一衆麻木的無家流民一道在冰冷的溪水旁浣洗衣物時,看着刺骨溪水那雙凍得皲裂通紅的顫巍雙手我卻覺得這些都已是上輩子的事罷了,恍若隔世。

在軍營中我陸續收到了一些碎片流羽般的傳言消息:

京都一役中,永貞帝與城內數千将士無一逃跑投降全部戰死無一生還,而斐家、魏家、趙家等留守城內的老臣不過是一群文臣,面對裏應外合、如狼似虎的反叛軍自是惶恐不安手無回還之力,自刎者有之,棄城者有之,指鹿為馬倒戈緘言者亦有之。至于那些不願擁護新朝的剛正者全部被斬首示衆,頭顱懸于都門處足足三日。

五皇子下落不明人稱死于混戰,包括太子在內其餘皇子了無音訊。而更加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朝內局勢穩定後,被推上皇位的不是楚王,也不是太子蕭鐘彥,而是一個年僅六歲的宗族子弟。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多方制衡後得出的結果。但這種平靜卻也只會是暫時的,想必在不久的将來便會産生致命的裂痕。

永貞帝戰亡,胡太後理所應當地為太皇太後,在宮中我曾無意聽那些愛嚼舌根的宮女們說永貞帝并非胡太後的親生骨肉,先前我還對此嗤之以鼻将其當作宮人們閑暇之餘的無聊杜撰,可如今想來只怕事實确然如此。

至于登上太後之位的竟不是德妃而是白暮喧一事我雖曾有過料想,但當我親耳聽見這個消息時我的內心卻還是泛起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

早在宮中時我便已知白暮喧在暗中網絡計劃着些什麽,而那時被“幸福”沖昏了頭腦的我又怎麽可能去仔細琢磨這些虛虛實實明明暗暗?我曾嘆息賢妃是一枚行進與他人經緯權術之間的可悲棋子,可如今看來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更為好笑的是,時至今日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場陰謀中扮演了怎樣的一個角色。

權與利,果然能讓清心寡欲的賢人都變成從阿修羅煉獄中爬出的厲鬼。

可眼下這一切又和我有什麽幹系?遠離了京都政.治中心,別說争權奪位,我就連能不能在這般苦寒之地順利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回想起蘇寫意臨死前同我訴說的那番話,我的心中又是一陣被無形的大手揪住般的難受。我很想哭,但卻已落不下眼淚,而我現在繼續茍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弄清這一切的真相,然後為蘇寫意報仇。

我的命是她用生命換來的,我不能讓她付出的一切努力全部白費,不然哪怕今後去了陰曹地府,我也會覺得自己無顏再去見她。

我內心對白暮暄的情緒極為複雜,我時常會在午夜的夢中夢見她,有時是恨不得手刃她的憤恚,可有時卻是瀉潮般不可控制的滔天思念,每到這時我便會狠掐自己竭力壓下這種心緒,可這種情感卻在日複一日的枯燥勞作中愈發清晰。

我很想當着白暮暄的面去親口質問她,在你眼裏我到底算什麽?被你耍得團團轉的可笑倡優,無需在乎生死的無關棋子,還是……?

這種心緒像是野草般發了瘋一樣地狂漲,密密麻麻地盤踞覆蓋滿了我的心頭,逼迫折磨着我,令我幾近癫狂。

夤夜。

又是結束了一整天的勞作,一股困意席卷上頭,但從營寨藤竹縫隙灌入的呼呼風雪卻令我輾轉反側。我心中煩躁,見四下一片沉寂只能聽見此起彼伏的鼾聲鼻音,我便輕輕撩開營幔蹑手蹑腳地溜了出去。

彤雲密布,朔風漸起,如鵝毛柳絮般飄灑肆意地雪花悄悄落在我的肩頭,不過片刻便染白了我的發頂眉梢,一腳踩下去便能聽見一陣松木草垛似的嘎吱作響。看着這紛紛揚揚的好一場霏霏新雪,我的思緒也不由飄回了去年的此時。

去年今日的我立于檐瓦宮牆下,與白暮喧攜手,與魏情共飲,與蘇寫意同游,美酒一蠱連着一蠱,清茶一盞接着一盞;然而一載後的今日,落雪猶在,景色依舊,只是鬥轉星移,易了山河換了天下,而那些能與我舉酒共飲執子對弈的人也都不複存在了。

我心下悵然,眼眶也跟着不住發酸,正在這時遠處隐約傳來的一陣哭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趨步上前,便見不遠處的一堆草垛後有一個蜷縮成一團的小小剪影。

“……爹、娘,阿魚想你們了,阿魚真的好想你們……”

借着晦暗的月光,我只能模糊瞧見那是一個未過豆蔻的小姑娘,即便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那微弱而壓抑的抽噎卻如一記記悶錘般擊打在我的心頭,令我的心随之如秋葉般糅為齑粉。

認出面前的女孩正是今日早晨因一邊落淚一邊做工而得了監工謾罵的小姑娘,我便輕輕走上前去。

見女孩那長着些許淺淡雀斑的小臉被凍得通紅,一雙原本如泉溪林鹿般靈動可人的雙眼腫得像個核桃,眼角邊甚至還挂着幾滴晶瑩的水珠。許是因為同病相憐,我心中瞬間對這個素不相識的女孩起了恻隐。

但見我上前,面前的女孩卻變得有些手足無措:

“……對,對不起,是我吵到你了嗎?我,我只是想起了家……”

說着說着,那自稱阿魚的女孩卻更加無法按奈住內心的悲怆,放聲大哭了起來。

我沒有再言語些什麽,只是悄悄走到女孩身後将她摟在懷中,輕輕拍打着她的脊背,女孩也沒有抗拒,她的淚水染濕了我胸前的布料,但我卻任由女孩把我的麻布衣袍當作手巾般把涕淚全部擦在上面。

看着懷中這個身量羸弱的單薄女孩,不知為何我不知怎麽我卻想到了蘇母帶着時蘇寫意初入舒府時她攥着蘇母的衣角,看向我的怯生目光。

那時的蘇寫意腦內在想些什麽呢?初入新府的不适,害怕着無知的未來,亦或只是單單想着如何完成家族的使命?

生離死別,天各一方,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已無關緊要,留下的不不過是那句我已沒有機會說出口的“謝謝”。

良久,哭聲漸弱,這個名叫阿魚的女孩抽了抽通紅的鼻尖後,突然一邊慌忙抹去臉上的淚痕,一邊在頸間一頓摸索後抽出了一條上頭系着塊通美透白玉的細繩,她捧着那塊美玉,滿懷期待地望向我道:

“我不哭了,阿母說她不喜歡不堅強的孩子……而且阿母曾對我說過,人在死後如果心願未了,靈魂就會附着在一件物品上繼續陪伴着他想守護的人,阿母生前最愛的就是這這塊玉石,姐姐,你說這上面會有阿母的魂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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