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逝者如斯夫之三

第四十五章 逝者如斯夫 之三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幾年的時光彈指一揮而過。

之後就是好幾年如一日的練兵,這段時間林如晦一直陪着我,我總覺得她想要和我說些什麽,但她最終還是沒說,我便也不再問了。

按理來說,我的心願應該都已經了卻,所有的事情和謎團都在逐漸解開,但卻唯獨還剩了一件——

而且是最大的一件。

返京前夕,林如晦到我營中來看我,起初她并不說話,只是坐在一旁的杌子上托腮注視着我,我能感覺到她目光中的灼熱和不舍。

但我并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繼續擦拭面前懸挂着的盔甲與佩劍,那是一柄削金如泥的寶劍,劍光淩冽,倒映出面容上的我同樣冷毅。自打進入軍營後我就知道,自己與白暮暄之間早晚終究會有這麽一戰,姑母當年沒有說錯,或許我和她之間本就該是水火難容的。

但也正因如此,我才更加需要回去,堂堂正正地找她要個确切的說法,哪怕這個答案并非我所願。

在一旁靜靜坐了許久後,林如晦終于開口,她的嗓音帶着幾分喑啞:“……姐姐,你真的要回去嗎?”

看見我手腕上明明已經抽線發毛,卻依舊緊戴着的三生紅繩,林如晦問道:

“因為她?”

我擦劍的手一滞,我并沒有說話,可我的沉默卻已經代替我回答了這個問題。

林如晦也沉默了,一時間四下陷入沉寂,過了良久,擦拭整頓完所有行裝的我終于轉過身來,我走到林如晦面前,我雖然看不見,可我知道我現在的眼神一定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

“那你想怎麽做?是像之前一樣囚困住我,還是甚至殺了我?”我凝視着她的眼睛,緩緩問道。

林如晦嘆了口氣。

“姐姐,我怎麽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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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聞言一怔,還沒等我回神,林如晦便已站起身來,她握住我的手,從冰涼的指尖中塞給我一枚滾圓的藥丸。

“其實我給姐姐下的從來就不是什麽西羌蠱毒,而只是一種能使人顯露出類似狀況的無毒藥散罷了。”

“我的确舍不得姐姐,可我不會把姐姐鎖在我身邊的,因為姐姐是鳳凰,鳳凰總是要飛的。”

“更何況,姐姐的心願就是我的心願吶。”

林如晦沖愣怔在原地的我微微一笑,往日的陰戾妖冶散去,她的眉眼天真溫婉,杏目圓溜溜的,像是山澗中的小鹿,讓我有種恍若重回少時的錯覺——

仿佛這麽多年的時間什麽也沒有改變,她依舊是那個在桃花樹下向我撒着嬌讨要糕點的無邪姑娘,而我也仍是那個未經滄桑世事遍看人情冷暖的天真少女。

“姐姐,你走吧,但如果你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就回來找我吧,我随時都會等着你。”

林如晦說着,牽着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附上輕輕一吻,然後她沖我勉強一笑,爾後便轉身朝外走去。

“林如晦。”

眼見林如晦的身影就要消失在一片蒼茫荒野,我連忙沖出帳外叫住了她。

“……不論如何,你永遠都是我的妹妹,而且,我從來就沒有怨恨過你。”

“謝謝你。”

并不顧林如晦的神色驚異,我說着便上前抱住了她,我能感覺到她身姿的僵硬,但過了一會後,林如晦猶豫了一下,便也回手搭附在了我的肩頭。

雖說在軍營待的這幾年極大的磨砺了我的意志,可當真正披甲從軍舟車勞頓時,我仍不免感覺有些吃力。斐以南見我這般便想讓我坐馬車,卻被我婉言拒絕,我之前好不容易讓他們閉嘴,又怎麽能出爾反爾?更何況兵貴神速,我又如何能成為他們的累贅?

斐以南體恤,我所在的隊伍雖主要負責後勤事宜,但因押運辎重糧草,一路上卻也遭遇了伏擊,但當我舉刀斬敵時,溫熱的鮮血噴濺在我臉上,我的內心卻并沒有太多的波瀾。

有先鋒隊的開道,一路也算順利,當我所在的小隊抵達京都城門時,由五皇子蕭鐘玦所率的隊伍已然劍指煜宮,他操戈披甲,腰挎寶劍,而身後打出的大旗上金光四射,四爪銜劍的金龍正騰雲駕霧,打出的俨然是重霄軍的軍旗。

之後便是昏天黑地的厮殺與無盡的流血和犧牲,這中間死的有軍中的同袍,也有宮中的侍衛将士。

我在十六歲時迫于家族壓力而參與政.變,殺害四皇子與林如晦時,也曾見過這般的人間煉獄,可那時的我莫要說提刀殺人了,就連最後也沒忍心按照家族的吩咐,在林如晦的飯菜中下毒。可如今,在揮刀射箭時,哪怕到最後的手臂已酸痛得不成樣子,但內心卻依舊并沒有太多波瀾。

或許我真的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我在心裏兀自覺得有些好笑。

其間的戰況并沒有太多好去言說的,畢竟自古成王敗寇,過程并沒有那麽重要,在丹青史冊上記載的永遠都是勝利者書寫的歷史。

我只知道,最後我們贏了。

半月後,皇五子蕭鐘玦遣官吏祭天、地、宗社,抵告受命于上天,奉天承運,以示正統,而後又着衮服旒冠,于正殿接受百官拜賀,改元換代,大赦天下,煜宮易主。而我也被順理成章地封為皇太後,執掌鳳印,成了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第二天午時宮中無人,我先前曾在無意間蕭鐘玦那看到過寫給三皇子的信,信中辭藻沉郁,情思纏恻,此行歸來他只怕也去訪尋故人去了。但這些都和我都沒有關系,我也并不在乎,因為我現在一心想見到一個人。

宮中無人,宮人們也昏昏欲睡,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在問清關押白暮暄的位置後,我便獨自朝天牢走去。

天牢通往向下的道路仄兀悠長,青苔攀附在潮濕的老舊牆壁上,散發出陳腐的味道。我穿着沉重的鸾紋宮裝走在其中并不輕松,都說由簡入奢易,可真在軍營呆久了,現在再回到這雕欄玉砌中,着錦衣食玉食,反倒卻有些不習慣了。

走過長廊,我終于在盡頭的一片幽暗中看見了白暮暄,她衣着單薄,身上的狐裘華服被人剝去,渾身上下皆是血跡,但卻并不狼狽。見到我後原本正坐在角落發呆的她一怔,臉上寫滿了驚詫,但長久的對視與沉默後,她卻反而眯了眯眼睛,沖我露出一個明豔的笑容。

白暮暄掌權的這段時間,她建議新帝在各地廣建書館學院,并且擴大學子範圍,讓平民也能有參與科舉進入官場的途徑,并且還開創了女科,讓女子也有權學習。當然,真正有機會能學習的當然也只是些達官貴族家的大家閨秀,而如斐以雅那般有幸上殿面聖殿試的女貢生更是獨有她一人,但此政令卻也是史無先例。

白暮暄這幾年來的所作所為本就動了不少舊貴族的利益,再加上她懷有不小的野心抱負,這種東西在男人身上是值得贊譽的男子氣概,可放在女人身上卻反而使她落下了毒婦的罵名。所以想要推翻今廷和她的人并不在少數,哪怕皇城前的守衛中都混有叛徒,若是沒有裏應外合,我們只怕很難會如現在這般順遂。

水能載舟亦能覆蓋舟,人心向背歷來如此。

這張臉我朝思暮想了足足x年,可當她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竟然覺得格外的不真實。

這些年中我曾無數次地想要質問她,向她讨要一個答案,诘問她當年讓我陷入如此險境是不是故意的,如果不是又為什麽這麽多年來從未找尋過我,還是說她壓根就沒有把我放在心上,一直以來她所在乎的舊只有手握大權,垂簾聽政。

可這繞腸的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為了一句:

“你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嗎?”

說完這句話後,我便不再說話,只是冷冷看着白暮暄,可她卻笑了。

“我知道。”

白暮暄的神色似乎有些疲倦,這些年來她在宮廷中保養得并不算差,可她的眼神卻看起來格外疲倦。她倚着一旁的鐵欄靠着,身上的鐵鏈發出刺耳的聲響,昭示着她已淪為階下囚的事實。

我自诩不是什麽嬌生慣養的嬌小姐,可在軍營的這五年卻仍是把我歷練了許多,我抛棄了很多幻想,變得更加現實,而我遭受到的這一切都與白暮暄當年的布局脫不了幹系。

可我終究成不了什麽婦好花木蘭,我依舊只是那個平庸無奇的我,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小鳥依人,只與自己喜歡的人共度餘生,才不要管這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朝堂與後宮之事。

“那你又笑什麽?”雖然看不見,可我知道我現在的神色一定比冰霜還要寒涼。

“我一直在等我的鳳凰飛回來,現在,她回來了。”

倚欄而坐的白暮暄悠悠說着,神色透出幾分懶洋妩媚,但她望向我的眼睛卻格外明亮,倒映出我穿着隆重宮裝的莊嚴模樣。

“能死在你手上,我也算值了。”白暮暄自嘲一笑,悠悠嘆道。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我捏着鐵欄駐足良久,爾後忿忿拂袖離去。但翌日的一整天我都格外煩躁,幾近寝食難安。于是我便去了觀魚居,想着姑母洞察人世這麽多年,定然能比我知道更多。

可當我到觀魚居時,才發現姑母已經走了,人去樓空,我問在院內灑掃的阿婆,阿婆告訴我姑母和另外一個年紀相仿的女人走了,我問她那人長什麽模樣,她便擡手顫顫巍巍地比劃了一下,告訴我那人顴骨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

知道姑母和盧知秋走後,我的心中其實并沒有太多驚異,更多的反而卻是祝福,我由衷地替姑母感到開心,但開心之餘,想起了天牢中的白暮暄,我的心中卻又生出了更多的沉重。

正在我黯然神傷時,阿婆遞給了我一個錦囊,瞧見上頭的針腳紋路,我看出是姑母留給我的。我心中詫異,滿是狐疑地拆開一看,只見上面的紙條大片空白,卻只是寫着一個隽秀清麗的“心”字。

我愣住了,腦海中回響起姑母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若無他事你便走吧,只希望你不步入姑母的後塵,如我一般後悔便好。”

是啊,我經歷了這麽多,走了這麽多路,歷經千難萬險,但到最後為什麽反而卻把自己的初心給丢了?

而且,回憶起昨日在寝宮聽到宮人們的談話,和白暮暄手腕上那條雖然已經陳舊卻依舊未曾褪去的紅繩,我知道白暮暄這段時間在皇宮中也不如我以為的那般養尊處優,她也曾為我的失蹤感到焦慮,也曾試圖尋找過我。

但畢竟多戰國衰,礙于國力衰退,所以她并沒有成功罷。

想通了這一切後,看着漸漸偏向正中的太陽,不顧身上沉冗的宮服,我連忙朝天牢跑去。

昨日獄吏問我該如何處置白暮暄,我心中恸絕,便咬了咬牙道“該怎麽辦就怎麽辦,明日午時處斬。”可在想通這一切後我卻後悔了,我現在恨不得生出雙翼,能讓我更快地制止這一切,然後與她真正重逢。

當我趕到天牢時,白暮暄正被兩個獄吏粗暴地從牢房中拉扯出來,押負往刑場,她見了我臉上滿是意料之外的驚訝,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頓時顯露出詫異的表情。

經歷了剛才不要命般的一路狂奔,即便這些年來有所鍛煉,我卻依舊不免氣喘籲籲,我只覺小腿一陣酸痛,肺更是變成了兩葉蒲扇,毫不憐惜地扇動着,但此時我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不顧周圍獄吏驚詫的神色,我甚至連氣息都還沒有完全調穩,便徑直朝白暮暄親了上去。

這個吻時隔了數年,傾透着我噴薄而出的全部情感,因此并不怎麽溫柔,反而帶着不管不顧地撕扯與碰撞。

吻罷,我拂去嘴角的唾沫與血絲,看着白暮暄那寫滿不敢置信的狐貍眼,一字一頓道:

“你以為我為什麽要選擇賢明的五皇子而不選其他平庸之輩?因為我此行回來壓根就不是為了奪權的——”

“我是來接人的。”

并不顧白暮暄的愣怔,我繼續自顧自般地說着,然後眯起眼睛,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所以,你要和我一起走嗎?”

【無關權利,無關仇恨,我的初心從來就只是你。

千山萬水,俗世桃源,只願與你共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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