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已修】
第三章【已修】
漓江城地處西部,三面環山,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雖不如南疆的隐鳳城那樣繁華瑰麗,卻自有一番隽秀風情。而近日,令城中百姓津津樂道的是,城主的納妾之日與漓江城三小姐的選親之日即将到來。
漓江城城主的納妾之日比小姐的選親之日早了半個月。雖說那是老城主第十六次擺酒,無甚新意,但排場也要擺足。
自消息散出去以來,三教九流都送來名貴賀禮。據說那些賀禮數量之多,就連漓江城的寶庫都放不下。雖然大多數賀禮華而不實,卻令老城主深感欣慰。因為他自賀禮的數量與質量中陡然發現自己依然寶刀未老,光彩照人。遂一高興,竟難得處理了一些城中事務,這才滿意地與衆夫人嬉戲。
不過這些都與瑞寶無關。雖說她自認除了二叔與二哥之外,一家子都缺心眼,但她知道老城主納妾那日,是她出城最後的機會。
她的想法也很簡單。首先,城主納妾那日人多眼雜,她與小苓換上侍女衣物混在人堆中,就算二哥親自前來也不一定認得出。然後兩人再一路溜到北苑,那裏院牆雖高,牆邊卻生有一棵大桃樹,枝桠繁茂,就連瑞寶這等身手都攀得上去。最後,借鑒城主天外飛仙的奇思妙想,她再用麻繩綁着樹枝,人順着牆面溜下去。從此之後,海闊天空,任她逍遙!
不過想法歸想法,實行起來頗有難度。
她猶記得前幾次離家未果的慘狀。第一次,她與二哥吵了架,氣不過就與小苓商量着出府。誰知還未走出顏府大門,卻被內侍攔下。顏琛知曉後,只是冷冷一笑,便禁足她三個月,并罰了小苓一年的銀錢。
第二次,她再次與二哥吵架,打算翻牆出去。只可惜那時候太高估了自己翻牆的水平,導致她與小苓站在院牆下望牆興嘆。無奈之下打算原路返回時,卻見顏琛站在五步之外,面若寒霜。
最後一次,她被顏琛氣得滿心憋屈,于是回去仔仔細細列了計劃。前面進行的十分順利,結果她好不容易攀上樹,卻在關鍵時刻兩腿發軟,動也動不了,只好在樹上看了一夜月亮。第二日拂曉時分,顏琛卻帶了顏總管站在樹下,眼神如刀。瑞寶抖了一抖,就聽顏琛冷冷道:“阿寶,如果你再有出府的荒唐念頭,我便将你關入石室。”
瑞寶不敢吭聲,只因那石室便是漓江城關押罪大惡極之人的天牢,傳說中的活世地獄。
顏琛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小苓,輕啓薄唇:“或者,你想換一個侍女?”
自此,瑞寶安生了三年。然而這次卻和以往不同。如果說前三次都是為了與顏琛怄氣,這次卻真正将她逼上了梁山。
她懼怕兄長,更懼怕即将到來的聯姻。
這日天氣晴好,春光明媚。顏府門庭若市,華蓋雲集,爆竹與絲竹之聲響徹天際。瑞寶自稱身體不适,不便出席,便與小苓待在閨房中。待華燈初上之時,兩人匆匆換上侍女衣物,又帶了些金銀細軟,便從緋雲閣後門溜出。
顏府果然與往日不同,被燈火與焰火映的恍如白晝。現下正是衆人酒酣耳熱之際,園子裏皆是神色匆匆的家仆。瑞寶與小苓混在一行侍女中,借着夜幕與紛亂人群避開歌舞嘈雜的湖心亭,一路到了北苑。眼看着那棵桃樹近在眼前,瑞寶還未松口氣,卻遠遠看到一行人匆匆走來,為首兩個侍女一人提着一個碩大的紅綢燈籠,将路面映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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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此情景,那行人應是顏府貴客,沖撞不得。瑞寶便與小苓躬身站在路旁,只等這行貴客走了再實行逃亡大計。誰知瑞寶眼風一瞥,就見那行人中一人身姿颀長,容顏若電,不是顏琛是誰!
瑞寶這一下差點沒喘過氣來。她原本尋思着城主大喜,二哥這幾日定然公務繁忙,顧不得管她。誰知這次還未出府,二哥就帶人尋來了,真是他爺爺的出師不利,他奶奶的慘絕人寰啊。
這一瞬間,她腦海裏閃過許多悲慘的念頭,那廂顏琛卻走得越發近了。瑞寶躬着腰,臉恨不得埋到土裏,卻聽遠處一個清脆的聲音喚道:“二公子,請等一等。”
瑞寶眼角一瞥,就見一名女子由遠及近,着一襲藕荷色衣衫,跑得甚是翩跹。待她在顏琛面前站定,已是香汗淋漓,嬌喘如蘭。待她在顏琛面前站定,低聲道:“二公子,您怎麽突然離席了?”
瑞寶大驚,想不到這姑娘如此大膽,竟敢在衆目睽睽之下用這種略帶埋怨的口氣和蛇蠍心腸睚眦必報的二哥說話,難道不想活了嗎?!
顏琛卻并無不悅,只道:“三妹今日身體不适,我正要去看看她。”
瑞寶一聽,頓時抖成了篩子。那女子卻嬌羞一笑,柔聲道:“顏三小姐真是好福氣呢,有您這樣關心她的哥哥。只是……只是……我有些話,想對二公子說。”
顏琛并未注意到自家妹妹近在咫尺,他神色溫和,道:“小姐但說無妨。”
那女子聞言,雙眸盈盈如水,聲如蚊吶:“是極為重要的事……二公子您能否随婉兒過來說話?”話還未說完,臉上已經浮起紅暈。
而顏琛一雙狹長眼眸凝視着面前女子,那神情也不知是欣喜還是不悅。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也好。”說罷與那一臉嬌羞的女子向另一個方向行去。
他身後的內侍見主人走了,便立刻跟上,有幾個還瞥了瑞寶一眼,估計是沒見過如此恭敬的侍女,見了二公子幾乎将腰彎到了地上。
顏琛等人漸行漸遠,兩名侍女手中紅綢燈籠的光芒也化作一團光暈。瑞寶靜了片刻,猛然跳起,抓住小苓就往角落狂奔。而小苓自從見到顏琛起就像塊木頭,一動不動。瑞寶估摸着她也許是蕩漾過了頭,忙道:“好了好了,哥哥已經走了。等咱們出去了,一定給那姑娘燒香!你快些扶着我!”說着手忙腳亂就往樹上攀。
小苓又呆了呆,眼珠子終于轉了一下。
瑞寶已經“噌噌”兩下攀到樹腰,見小苓這個二愣子丫鬟仍是一動不動,不禁怒道:“你還愣着幹什麽?快跟我上來!”
說罷,瑞寶順着枝桠繼續向上攀。那院牆極高,在夜色蒙蒙中恍若沒有盡頭。瑞寶小心翼翼地攀到桃樹高處,在一處粗大枝桠上坐定,這才松了口氣。周圍花團錦簇,一眼望去盡是妖嬈桃花,嬌豔欲滴,香氣缭繞。她有片刻眩暈,透過層層花海,又見地上一片缤紛落紅,煞是美麗。
瑞寶得意地想,看來這次勝利在望。二哥就算防她防得再緊,可偏偏就沒砍這棵桃樹。雖說她顏瑞寶不是從一百零八道白玉階梯迤逦而下,可還是出去了不是?
她心花怒放了好一陣,正打算順着樹枝向院牆挪動,卻聽樹下小苓一聲低呼:“小姐!”
瑞寶怔了一怔,就見樹下的小苓沖着她拼命揮手。她不禁嘿嘿一笑,也沖小苓揮了揮手,卻聽見小苓在樹下又叫了一聲:“小姐!”
瑞寶凝神看去,只見小苓仍在拼命揮手,臉上的神情也不知是欣喜還是憤怒,總之詭異得很。她有些詫異,雖說自己這丫鬟經常對着二哥直眉楞眼,拿着金銀玉器手舞足蹈,但也沒見過這般激動的。她又思量了一番,便恍然大悟:“你不會是被小姐我的英姿折服了吧?”
她這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後一聲輕笑。這笑聲近在咫尺,似乎有人貼在她身後。瑞寶一個激靈,只覺得渾身毫毛根根豎起。她瞪着小苓:“剛才你在笑?”
小苓的臉比紙還白,指着瑞寶身後抖得像個篩子。
瑞寶與小苓對視片刻,猛然醒悟,叫了一聲“二哥我錯了!”便回過頭去。可惜她顏琛沒見到,卻對上一張青面獠牙的臉,頓時一陣眩暈,身子一晃就從樹上摔了下來。掉下之前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這位仁兄,長得醜不是你的錯,出來吓人就是你的不對了。
眼看她就要摔在地上,樹上那人手一揚,瑞寶只覺得有什麽東西纏住自己的腰,頓時止住下落的勢頭。她頭朝下晃晃悠悠地吊着,甚是艱難地瞪着那人,這才發現那人一襲黑衣,背上一柄闊劍,臉上帶了一個十分猙獰的面具,遮去了原本容貌。
這位面具君手一抖,瑞寶就軟軟掉在草地上。她暈頭暈腦地爬起,揉了揉腰,又見他“嗖”的一聲從樹上竄下來,腳尖在牆上一點,正巧落在瑞寶面前。看他那身手,說他不是人,是猴,恐怕也有人信!
瑞寶忍不住向後瑟縮了一下,卻聽面具君道:“你是這家的丫鬟?”
那聲音十分動聽,帶着些許興味。瑞寶抖了抖,讪笑道:“是啊,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出來曬曬天陽……唔,沒事我就先走了……”
面具君看了看頭頂的月亮,“哦”了一聲,又指着瑞寶身後道:“她暈過去了。”
瑞寶急忙扭頭,只見小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看就是心裏承受能力太差。瑞寶很想仰天長嘯,難道她這輩子真的只能做一個只會打打蒼蠅的廢物,然後嫁人了事嗎?
她越想越悲摧,上前拖着小苓就走。誰知還沒走兩步就見面具君輕飄飄地擋在面前,似乎饒有興趣的問道:“你上哪兒去?不打算出府了麽?”
瑞寶狂怒:“出府?!我現在還怎麽出?剛才我好不容易爬到樹上,又被你吓下來了!現在小苓又暈倒了,我總不能丢下她一個人跑!我不管你是誰,進顏府幹什麽,你要是有點良心,就給我讓開,省的我告訴哥哥,讓他把你關進石室!”
她哆哆嗦嗦,铿锵有力,二者兼而有之的将這一番話說完,連自己都被感動了。如果這人還有一點兒廉恥之心,一定會哭着讓開一條路的。不過瑞寶很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廉恥之心,因為她那城主爺爺就沒有。
果然,此人一動不動,面具下的目光宛如實質:“啧啧,生氣了?明明剛才是你們居心叵測,妄想私逃,正巧被我遇見了……而已吧?”
瑞寶顫抖着指着面具君:“你!”她見他又逼近一步,立刻改口,“面具兄,今天我們就當誰也沒見過誰好了,再見。”說着拖着小苓轉身就走。
面具君冷哼一聲:“站住!”
瑞寶立刻不動了。
面具君聲音帶着些許冷意,随着涼風徐徐傳來:“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吧。你帶我去你們顏府的寶庫,我就救你們出去,如何?”
瑞寶怔了怔:“……去寶庫幹什麽?”
“當然是去取一樣東西。”他頓了頓,又道,“你帶我過去,事成之後我便送你出府,這不是很公平嗎?”
瑞寶嘴角抽了抽,問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他輕笑:“那我就殺了你。”
瑞寶在心中默默流淚。
在遇到此人之前,她曾幻想過某位大俠從天而降,打倒哥哥,撂倒侍衛,救她于水火中。只可惜顏府實在太過平靜,白日有專人驅趕聒噪的鳥雀,夜晚有專人驅趕叫起來毫無音律可言的野貓。這十七年來她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像那麽回事兒的,就是身邊這個戴着面具的家夥。
不過此人不是大俠,而是個窮兇極惡的強盜!
在面具強盜君的淫威下,她将小苓藏在桃樹下,一路鬼鬼祟祟去了寶庫。兩人在顏府轉了又轉,躲過侍衛行人若幹,終于停在一棟破爛的閣樓前。瑞寶一指斑駁的大門,道:“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面具君似乎一怔:“這就是漓江城寶庫?”
瑞寶十分誠懇地點點頭。就別的城而言,寶庫不是建在地下,就是看似守衛森嚴。可漓江城這位天賦異禀的城主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偌大的寶庫看起來倒像一座普普通通的閣樓,而且看似年久失修,牆面斑駁,好似風一吹就倒。
面具君輕嘆一聲:“原來如此……怪不得我找了兩次都沒找到。”他拿過瑞寶用來爬樹的麻繩,一邊将她綁在樹上一邊道:“多謝姑娘,我一定履行在下的諾言。不過在此之前,就先委屈姑娘了。”
瑞寶也不掙紮,只是充滿同情地看着他:“面具兄,你家真的這麽窮麽?”
面具君一頓:“……什麽?”
瑞寶沉痛道:“原本顏府小賊很多,後來輪到哥……唔,顏二公子掌權,這麽些年來只進來了兩個小賊。自從其中一個小賊三年前被顏二公子打了六十大板流放三千裏之後,敢進顏府行竊的小賊就更少了。所以,面具兄,您家裏是不是真有什麽難處,才如此铤而走險?”
面具君半天沒說話,半晌才咬牙切齒地道:“別亂猜!”然後腳尖一點,“嗖”的一聲掠進寶庫。
瑞寶看着他宛如流光掠影一般的身法,心中更是同情。此人武功不錯,明明是個人才,卻偏偏跑來做強盜,看來家中着實貧困。不過她似乎忘了告訴他,寶庫裏有很多機關,很多陷阱,還有一個高手坐鎮。
面具君,你……保重!
果然,不出半炷香,寶庫裏傳來一陣亂響。瑞寶正尋思着是牆塌了還是柱子倒了,寶庫那兩扇破門猛地大開,一人如雨燕般掠出,分外輕盈。
瑞寶見那人赫然就是面具君,不禁瞪圓了眼睛。正當她打算在面具君身上找幾道傷口的時候,卻見面具君上前飛速替她松綁,然後拽了她道:“快走!”
瑞寶被他拽了個趔趄,小心翼翼地問道:“……王伯呢?”
面具君不答反問:“王伯?是裏面那個老頭?”
瑞寶點點頭,心中越發沉痛。看這個樣子,王伯是敗在他手下了,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長江後浪推前浪啊!她也不等面具君開口,又問:“你……你進去拿到什麽東西了嗎?”
面具君搖搖頭。瑞寶越發驚奇:“裏面那麽多奇珍異寶,绫羅綢緞,你一個都沒拿?”
面具君似乎很不耐:“我要的東西不在裏面。”
他話音剛落,瑞寶突然一把握住他的雙手,熱淚盈眶:“想不到您雖然貧窮,卻是個很有原則的人啊。”
面具君胸口起伏不定,狠狠甩開瑞寶雙手轉身就走。誰知還沒走幾步,卻聽到遠處傳來淩亂的腳步聲,火把的光芒劃破黑夜。
按理說,面具君搞出那麽大動靜,還順便拆了寶庫兩扇破破爛爛的大門,擱平時早就有侍衛過來了。好在今日是城主第十六次大喜之日,面具君還有點時間解了捆綁瑞寶的麻繩,令瑞寶深感欣慰。
于是她頗為惋惜的道:“面具兄,看來你今日走不成了。”
她話音剛落,就感覺面具君的目光涼飕飕的掃過自己,頓時一個激靈,不再吭聲。而面具君向前一步,一襲黑衣無風自舞,竟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氣勢。
瑞寶見狀,不由得更是惋惜。就算他再怎麽“君臨天下”,他仍是逃不了流放三千裏的命運。不過更為惋惜的是,他其實什麽也沒偷到。至于那個流放三千裏的刑罰是為“進顏府偷竊到手”還是“進顏府妄想偷竊”而設,唔,這果然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啊……
她這邊正深思着,面具君和侍衛已經動起手來。瑞寶不懂武功,只能憑借顏府侍衛躺在地上的人數多少來判斷面具君的武功高低。不過今夜的侍衛甚是勇猛,運用人海戰術将面具君緊緊包圍,雙方僵持不下。就在第三十四個侍衛倒在地上之後,面具君忽然向後跳開半步,抽出背上闊劍。只聽一聲清脆劍鳴,恍若龍吟,寒光所在之處衆人紛紛避開,不敢碰其鋒芒。
瑞寶看得極為歡暢,正打算叫聲好,忽然發覺面具君腳尖一點,暗自發力,似乎要趁着衆人措手不及的時候騰空而去,急忙扯着嗓子叫道:“面具兄!還有我啊!”
面具君一愣神,一名侍衛就扛着把刀沖了上來,“刺啦”一聲劃破他的衣衫。他側身躲過,又聽瑞寶叫道:“我們剛說好了的!雖說你沒偷到東西,可那是你自己不願偷!你不得反悔!”
話音未落,又一個侍衛沖來,一掌打在面具君胸口。面具君後退,手上動作更快,瞬間逼退兩人。
瑞寶急了,又喊了一聲:“面具兄,壯士,大俠!你忍心讓我死在這裏,連外面的陽光都看不到麽?”
他要是再無動于衷,她就要上去抽他了。
終于,面具君怒喝一聲:“住口!”粗暴地攬過瑞寶的腰,将她背在背上,尋了一個空子飛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