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快下午5點鐘,初春時節,天色仍舊暗得比較早。
北京這季節的風還很大,溫青唯出門沒走兩步,頭發就被吹得亂糟糟,她扔了手裏鼓囊囊的垃圾袋,到路邊花壇放下包,從裏頭找出根發圈,暫時随便紮了個丸子。
亮着的手機屏幕顯示了好幾個陌生的未接來電,大概都是章睿,另外幾條新來的微信,是柯潔發的。
——今天試鏡怎麽樣啊?
——你怎麽還沒回來,不會被人拐走了吧?
——這條要是超過1小時沒回,我可能會報警的哦【認真臉】
溫青唯瞧着笑笑,冷風裏不願意打字,裹緊身上的外套給她回語音說了章睿那回事,又說:“還得會兒回來,說不定今天打不到車,我就要露宿街頭了……不對,這都不能算街,得算野外。”
柯潔那性子,一聽就要炸,“靠!錘子他有病吧!你等着,看我不罵他!”
柯潔:“那你現在先趕緊發個地址,我讓老宋去接你。”
溫青唯氣定神閑,讓她消消氣,“沒事,你別出手,章睿走時找我了,是我沒讓他看見。”
柯潔:“能不擔心嗎,想想,孤身女子、荒郊野外……簡直分分鐘走進《今日說法》!”
柯潔:“不行,我還是讓老宋趕緊去接你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當他給錘子造的孽積德了。”
周遭暮色漸沉,遠近樹影幢幢。
那話說的,讓溫青唯本來淡然的心态,突然也覺得後背有點涼飕飕,返回看了眼仿佛身處冷宮的約車界面,她心裏正打鼓,一轉臉,眼睛突然被道拐入路口的亮光晃了下。
溫青唯擡手稍微擋了擋,從指縫裏看見輛城市越野正碾過路面,朝她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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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外套,在她身上尤其寬大,郊區曠野上的風呼嘯輾轉,不費力的将她灌滿,陳頌深靠坐在駕駛座,目光透過擋風玻璃,看見她縮在花壇邊,遠遠望着,恍然像只蝸牛蜷在重重的殼裏。
車輪軌跡趨近,經過她面前時,他到底踩下了剎車,車窗随之緩緩降下來。
“等車?”
“等不到……”溫青唯無奈,站在路邊稍側頭對上他的眼睛,停了一停,再開口,語調顯得比剛才的道謝更誠懇,“陳先生,請問您是回市裏嗎,能不能麻煩您捎我一程,到市區就行。”
話問得似乎多餘,陳頌深看她一眼,惜字如金,“上車。”
溫青唯坐上車,他問了她“哪個學校”,她報了學校名字,他就不再開口。
這人顯然享受安靜,哪怕車裏兩個人不說話,陳頌深也沒有打開車載音響或者電臺,去試圖分散彼此陌生的注意力,他習慣單手開車,姿态閑适,并不覺得這份安靜會令人不自在。
溫青唯無聲地用餘光看過去兩眼,男人的側臉輪廓優越,半長的頭發帶點自然微曲,眼窩深邃、鼻梁高挺,鼻尖左側有顆很淺的小痣,眉眼間透着股極致的冷淡,确實很符合“得不到的男人”這注解。
她坐車就犯困,懶得去多餘搭話,發消息給柯潔報了平安就收起手機,靠進寬大座椅裏閉上了眼睛。
回學校的路程至少1個半小時,晃悠的車裏容易催眠,後來真的臨近睡着時,忽然聽見有電話響起,溫青唯沒來得及清醒過來查看自己的手機,先聽見駕駛座傳來了陳頌深的講話聲。
對面該是和他關系很好的人,男人話音裏偶爾帶着笑意。
“嗯,我今天在郊外……大概8點多……不去。”
“你辦的什麽事,章睿回頭又要把告密的賬算在我頭上,你是他監護人,我又不是。”
“對方退出了試鏡,我怎麽會知道……你自己問他……”
聽見對話裏“郊外”“試鏡”“退出”“告密”等字眼,溫青唯總算從含糊的夢裏清醒過來,察覺出電話對面的人,應該是章睿傳聞中的親哥,正在跟陳頌深談起今天下午的事。
可陳頌深說自己不知道,溫青唯轉過臉,有些好奇地看向他。
陳頌深始終察覺,但并沒理會。
直到這通簡短的電話挂斷,車已經開進市區,窗外霓虹持續閃爍,陳頌深放下手機,前方空曠的十字路口正亮起顯目紅燈,他停下來,松散靠着座椅,忽然問了句:“怎麽要躲着章睿?”
溫青唯沒料到他會問這個,略想了想,認真回說:“他做事太幼稚,像個不懂事的熊孩子,我不喜歡。”
開出将近1小時的路程,陳頌深這才頭回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像是輕笑了聲,似是而非。
不過看他并不好奇她跟章睿究竟怎麽回事,似乎只是随口一問,并沒有後話,溫青唯也不想讓自己像個好奇大王,廢話一大堆地湊上去,她攏了攏身上的衣服,重新嚴密地窩進了座椅裏。
又過了40分鐘,車停穩在學校門口。
“陳先生,今天麻煩您了,”溫青唯在座椅上坐正緩了緩神兒,臨走前将他的外套脫了下來,“衣服既然您不想讓人送,那還是麻煩您帶回去清洗下吧,我沒噴香水,也沒有沾上粉底,還能要。”
她下車,把外套放在了座椅上。
春夜裏風寒,陳頌深卻也随她。
等人下車後,他驅車到前方調頭,再次經過校門前時,無意側目看了眼,溫青唯仍舊沒有走出視線,褪去那層厚重的殼,她纖細高挑的身影被頭頂燈光照得,又變成縷風中飄然的柳絮。
看她走過拐角,陳頌深收回視線,驅車前往章程攢場子的私人會所。
夜晚8點鐘的北京,霓虹初升,城市的喧嚣被川流不息的車輪碾碎,又被人潮高高揚起,雖然已經晚了半小時,但只是項目啓動前的例行酒局,無非章程這人愛熱鬧,回回都要湊那一場。
美其名曰:攢人氣、聚風水。
陳頌深推辭得時候十有七八,也總有去的時候,只今天路上接連遇到不間斷的紅燈,等得人心生煩躁,要不是章程又打電話來問,他估計半路上直接就調頭回家了。
耽誤些時間,陳頌深到時,飯局已經酒過三巡,廳裏有個嗓音很好的女藝人正在當衆獻藝助興,唱的不是流行歌曲,是昆曲,調子優柔袅繞、低回婉轉,教酒桌上難得靜下來那麽會兒。
屋裏餘音繞梁中,見到陳頌深進來,桌對面有人揚了揚手,要起來打招呼。
陳頌深下颌微揚,看了眼正在獻藝的女人背影,比手示意免了,腳步沒停,徑直繞了大半桌,朝章程旁邊的空位走了過去。
結果餘光裏突然出現個人,人家還是受了驚吓,嗓音頓時磕出個細小的坎兒,人倒還大方,接着唱,眼波流轉間,朝這邊遞來道盈盈秋波,陳頌深低頭落座,沒收到,人也不浪費,眉眼婉婉一轉,順勢就遞進了章程的眼裏。
章程接得心照不宣,勾唇笑笑,側過臉低聲問陳頌深,“從郊區回來要這麽久,做什麽去了?”
“忙。”陳頌深語調平平。
“是挺忙,忙得老爺子找你都尋路無門,”章程見怪不怪地揶揄,只把聲音又壓低了許多,說:“有個事兒啊,今兒老爺子給我打電話了,想要你抽空回去一趟。”
“什麽事?”
“沒說什麽事,”章程順手遞給他金屬的煙盒,“但我聽說最近琳琳要回來,估計就是想一家人吃個年夜飯慶祝團聚一下。”
“年夜飯?”陳頌深垂眸正拿毛巾擦手,沒去接,瞧他一眼,“你家的年夜飯放到現在,還沒馊?”
章程冷不防教噎得無語,自己抽出來根,把金屬煙盒又扔回到桌面上,“你別跟我挑刺啊,總之話我已經不辱使命地帶到了,年夜飯你看着辦,還有,琳琳要回來的事,她教人保密,說要給你驚喜,剛才的話,你選擇性地當沒聽見一部分就行。”
真熟練的選擇性,陳頌深極輕地哼笑,也還是嗯了聲。
聽出來了,合着那接連幾個電話要他非來不可,為的就是當面說闵振鴻那一樁事,确實是不辱使命。
這頭說着話,人家那頭唱完了,章程耳朵倒不耽誤,帶頭捧場鼓掌,擱舊時候名伶登臺就差一束花。
“陳老板稀客啊!”滿桌人都捧場跟着鼓掌時,對面的馮烨朗聲笑說:“這都有多久沒見你露面了,要不是章總這回說話,我們還以為您又去國外隐居了呢。”
誰知道章程一聽就罵:“你TM可別提這個,回頭他真又去了!”
滿桌玩笑間,獻藝的女藝人收了範兒,搖曳生姿地走到桌邊,話說得爽利,“既然馮總叫了陳老板,那我也跟着這樣叫好了,陳老板,頭回見面,您聽我半場戲也是緣分,我這三杯敬您,您就當賞個臉?”
說完擡手先給自己倒了杯酒,笑吟吟舉着就等陳頌深。
遲到罰酒不稀奇,這群人偏推個女人來出頭,自己躲在旁邊看熱鬧,陳頌深擡眼望見這陣勢,沒應:“開車戒酒,這酒免了吧,坐。”
“诶,開車有司機,再不行還有代駕呢,是不是,陳老板?”馮烨上勁兒。
“這人有潔癖,他的車,誰都不能碰,”這回陳頌深還沒言語,章程先笑了聲,“行了林小姐,坐吧,酒不是非喝不可,但你今兒這戲,唱得是真好,來,這杯我敬你。”
這話說得,教人家沒忍住撲哧笑出聲,還沒等坐下去,又站起來接他這腔,圓融抹了過去。
桌上推杯換盞,室內東南角落方向突兀響起陣手機鈴聲時,正是9點鐘過幾分,滿桌子的人,大概手機都關了靜音,聽見聲音不約而同地朝衣架方向看去,分不出究竟是誰的。
服務員走近聽着找了找,擡手指向陳頌深的外套。
陳頌深褲子口袋就裝着自己的手機,眉心微動,淡聲招呼人說:“拿過來。”
服務員拿着外套到桌邊遞給他,陳頌深伸手去摸,先從一邊口袋摸到個熟悉的冰涼小方盒,以及兩張稍微硬質的紙張,他沒拿出來看,伸手到外套另一邊口袋,掏出了部套着銀色手機殼的手機。
旁邊的章程眼睛稍斜,正好瞟到亮着的屏幕上,來電備注的“柯潔”的名字。
“呦,稀奇了啊!這誰?”
陳頌深沒管他往哪兒想,起身只丢了句:“宋承澤女朋友。”
可惜回得太簡短,教章程聽着,突然間渾身都不對勁起來,只礙着面前那滿桌的人,沒方便問出口:宋承澤女朋友這麽晚給你打什麽電話?撬年輕人牆角的事可不興幹吧……
離開酒桌,陳頌深走到露臺上,關了身後的玻璃門,再拿起手機時,電話卻正好自動挂斷。
手機屏幕顯示到鎖屏界面。
年輕女生大抵都是很愛拍照的,照片上是溫青唯本人,宿舍女生們之間的随手拍,她紮着松散的丸子頭,穿件細帶小背心和運動短褲,正曲腿窩在椅子上吃冰激淩,清新的夏日膠片影像。
風格不算突出,但人上鏡很突出。
陳頌深看眼屏幕上的時間,9點過10分,他沒着急進屋裏,稍傾身撐在露臺邊吹風,拇指尋到手機側邊的靜音鍵,按了下去,手機屏幕此時正好又亮起來,“柯潔”打進來第二通電話。
“喂?”
按下接聽,陳頌深耳邊傳來短暫的停滞,對面的人不知是因為線路延遲,還是對接電話的人是他而感到稍許意外,再開口,帶着幾分不确定的詢問和真誠的歉意。
“是陳先生嗎?”
聽筒裏傳來的聲音,經過電流轉換後,聽上去有點抽離過後的單薄和沙啞。
陳頌深倚着露臺欄杆,貼近聽筒的耳廓忽然極輕微地動了動,他将手機從耳邊稍離遠半寸,漫不經心看着遠處城市裏閃爍的燈光,對着電話那邊淡淡遞過去了一聲“嗯”。
“不好意思,我好像把手機落在了您的外套口袋裏,”聽筒裏的女聲,像是失而複得地松口氣,又講禮貌的客氣問他:“不知道您明天有沒有時間,方便約個地址嗎,我去把手機取回來?”
陳頌深沒有多話,只說:“明天等電話,給你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