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
第 42 章
冬季清晨7點鐘的成都,天還沒大亮。
溫青唯從熱汗淋漓的夢中才醒過來,望着天花板很久才終于平複胸腔中,幾欲捂不住的跳動,醒來時她聽見自己的夢話,仍停留在那天昏暗的酒店房間裏,虔誠無比地說要永遠跟着那個男人。
她夢見陳頌深的手掌,他的體溫、他的氣息和味道,甚至他的暴烈。
醒過來便再睡不着,想起昨兒跟闵琳琳聊起陳頌深,本來全是意料之外,卻無意中聽說了句“我哥不跟我們一起過年”,這話在她腦海裏烙印發酵,最後變成個巨大的問號。
醞釀了大半晚,終于沒忍住找他問。
但問出去,又越看越覺那話奇怪。
溫青唯想方設法地掩蓋,本就是私心滿滿、沖動居多的舉動,卻沒成想陳頌深這次回得那麽快。
然而看到他說回家,她才發現自己對他的認知實在過于匮乏,不知道他的家除了北京那棟別墅還有哪裏,她實在太在意陳頌深的一切,包括他回的那裏,究竟有沒有別人?
心裏想得正七上八下時,陳頌深卻問了她句:想看看嗎?
溫青唯盯着屏幕倏地微怔了怔。
宛如舞臺上正全身心投入表演的演員被喊了卡,溫青唯腦子裏有那麽點遲鈍的空白,當真回他個:
嗯。
蹦豆子似得一個字,帶着幾分理所當然,顯得滿是直勾勾地、不怎麽圓融的生硬。
她心裏好奇跟忐忑各占一半。
這次發過去并不到幾秒鐘,手機嗡地一震,溫青唯擡起屏幕,看到陳頌深淡然說:下次帶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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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人大概半點都不知道,大洋彼岸這邊的溫青唯,因他這短短幾句話,像是獨自乘坐了趟心情過山車,她抿起的唇角忽地微翹起來,有點想笑話自己,夜深人靜、思緒太過活躍。
然後手機又震動了下,陳頌深發來張圖片。
溫青唯後來過了很久無意中又看到這張圖時,才發現這時陳頌深的本意,應當是給她看遠處洛杉矶機場的标識,可她眼下滿心都是歪的,只注意到了機艙窗口倒映出的,陳頌深孤身一人的影子。
手指點在屏幕上,正想給他打個電話時,門口突然傳來敲門聲。
咚咚咚。
溫青唯捧着手機沒拿穩,差點被這板磚迎面給砸個正着,吓得渾身猛一激靈。
回過神兒仔細聽,家裏其實早有人起來了走動的聲音,只是她先前心思亂沒注意而已,昨天跟爸媽說好了一早要去采購年貨,姥姥瞧她一直沒起床,以為她還在夢周公呢。
也确實一晚上都在做夢,只是“周公”在她這兒改了名字——叫陳頌深。
姥姥這算是把她從夢裏拖出來。
溫青唯手忙腳亂地躲開板磚,朝門外應聲說馬上出來,再從枕頭縫裏撿起手機,匆匆給陳頌深回了個:
好。
冬日夜長,窗外還暗沉沉地吹着冷風,遠處高樓上的巨型燈牌映在玻璃上,紅色的字符被薄紗窗簾蓋得朦胧,像是盞懸挂在城市夜空上方的大紅燈籠,無端地透出股喜慶味道。
年三十大清早被串鞭炮聲炸了樓。
溫青唯在廚房給溫先生幫忙,捏着蔥擰眉沖出去,晨晨正拿他爸的手機放視頻,音量大到像是在開炮。
客廳裏圍坐滿了人,三姑六婆、二舅小叔……熱切寒暄的談笑聲壓着鞭炮的噼裏啪啦,好似一個賽一個,楊女士坐在中間左右逢源,炮火連天倒成了她的BGM。
溫青唯也是個欺軟怕硬的主,見狀沒敢出聲兒掃楊女士的興。
她只擡手捏着小胖子衣領,将人提拎扔進了他爸懷裏。
他爸被那鞭炮聲震着了耳朵,總算想起來教訓小胖子,順手撈到膝蓋上,照着兩塊胖肉墊就是一巴掌。
“再鬧,當心你小姑揍你!”
小胖子的腦仁怕還沒有核桃仁兒大,前一秒挨了他爸的揍,後一秒聽了這話,仇就全記在溫青唯頭上,轉頭麻溜一腦袋鑽到楊女士懷裏,奶聲奶氣地直喊:“姑奶,小姑揍我!”
溫青唯忍不住笑,白他爸一眼,“真語言大師啊你,不怕教壞你兒子。”
屋裏正七嘴八舌說着話,門鈴藏在笑聲裏響了起來。
溫青唯自覺去開門,外頭是隔壁對門家的大兒子,她笑着喊了聲“奇哥”,看人雙手端着東西,忙上手去接,對方沒松手,往後稍退熟稔地笑說:“這剛出鍋的臘肉,你端不動,別再燙着,我給你放廚房去。”
楊女士在客廳伸着脖子跟人打招呼,對方邊應聲邊跟溫青唯往廚房去,放下東西就被楊女士喊下來坐。
溫青唯倒了水遞過去,沒多留,轉身重新回廚房,沒瞧見背後有人的眼睛愣是在她背後黏住了好半晌,惹得周圍人低笑才後知後覺,只聽外頭看熱鬧的笑,更加聊得熱火朝天。
那從小就特會跟人打交道。
聽楊女士豪邁的笑聲,一會兒姥姥進來倒水,都忍不得要跟溫先生說:“你沒事兒也該學學人家小年輕兒的講話技巧,把佩佩哄得笑口常開、服服帖帖,免得她老埋怨你悶。”
溫先生溫吞吞,“那哪兒能一樣,媽,我要是學成人家那樣,她怕是要覺得我嘴裏跑火車,靠不住了。”
溫青唯坐在餐廳裏剝蒜,聽着抿嘴邊樂,邊在心裏贊同溫先生。
她就不喜歡話太多的男人。
可她喜歡的男人,似乎又話太少了些……忽然之間聯想到陳頌深身上,溫青唯便顧不上看熱鬧了。
自從上次那條短信聯系之後,陳頌深就又陷入了失聯狀态,說是失聯也不太準确,因為溫青唯沒聯系過他,不知道他的電話能不能打通,只是他一個人,又不在工作狀态,這麽久做什麽呢?
她總跟自己講要再等等。
等什麽呢?
等總該有那麽一次,是陳頌深主動想起她……更或者,想念?
可能,也許。
年三十的喧嚣是不歇息的,忙活一整天,吃過年夜飯已經晚上11點多,偏廳裏起開了兩張麻将桌,一張桌上四雙手,那囫囵比劃的架勢,都要比電視裏複制粘貼似得春晚熱鬧。
小胖子吃飽了就犯困,溫青唯領着人到客房睡覺,坐在床邊守得幾近昏昏欲睡,電視裏歡騰的音樂聲、人聲和窗外天空盛開的煙花,突然一同炸開,将她猛地撞醒過來。
她醒醒神兒才想起,又是新的一年了。
“幺姑,你電話在響。”
幸而身後小胖子奶聲奶氣的這一嗓子,手機卷在被子邊緣,微弱的震動險些被新年的喧嚣所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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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塞恩今天又在下雪。
門口道路上的積雪已經幾近腳踝深,但陳頌深這幾天犯懶沒有去鏟。
下午開車去了趟市區,他回家時在雪面上發現幾道歡快的梅花印,是鄰居家那條阿拉斯加留下的,聽主人喊是叫bruno,每回都蹲在他門前蹭吃的,這次果不其然,又蹲在那裏。
陳頌深見怪不怪,進屋切了點牛肉粒伴着狗糧拿出來,阿拉搖着尾巴等他走近,對他先是猛一通嗅。
興許是因為他下午喝了點酒。
街邊随便一家小酒吧,隔着扇落地玻璃裏外都沒有幾個人,陳頌深獨自坐在角落喝完了一杯酒,有個金發女郎踩着清脆的高跟鞋走過來,告訴他酒要兩個人一起喝才有意思,問他願不願意請她喝一杯?
清冷的雪夜,大抵對于大多數人而言,異國他鄉,寂寞的時候何樂而不為呢?
更何況,今天是中國的新年。
可陳頌深原先已在異國度過了許多個中國新年,那一天從來都和尋常的每一天沒什麽不同,只是他好像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寂寞過,一個人的日子,似乎也忽然變得有點難捱。
望着對面的女郎,陳頌深的腦海裏卻只浮現出先前那間日料店裏,坐在桌對面請他喝茶的那個人。
陳頌深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時她穿件藍色的吊帶裙,大膽的露膚度卻又冷靜克制的顏色,衣料包裹下骨肉勻停,頭燈暖色的燈光讓她看起來……像是顆海洋裏瑩潤生輝的珍珠。
可她看着千方百計,最後最在乎的,竟是他有沒有微信。
繼而眼前便又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她靠在那張昏暗的沙發裏,雙手捧着身前的毛毯,仿佛要對他捧出自己的一顆心,特別認真地跟他說要永遠跟着她,天真地教人不忍心告訴她,永遠有多難。
陳頌深忽地勾唇輕笑了笑,告訴面前的女郎,她正坐的位置上有人,婉拒了女郎的邀約。
雖然直到他最後離開酒吧,那個位置上的人也并沒有出現過。
電話撥過去後響了很久,陳頌深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兩地時差問題,成都現在已經是夜裏淩晨,但說不清什麽心理,他偏又沒有立刻挂斷,只像是打發時間地等聽筒裏的鈴聲播到尾聲。
正要從耳邊拿開手機,電話卻又接通了。
“喂?”
因為一口氣跑回自己房間,又順手鎖上門的動作帶着點争分奪秒,溫青唯接起來的聲音還有點喘,教陳頌深聽着話音微頓,似乎好奇她該夜深人靜時還在做什麽。
“還沒睡?”
“沒,”溫青唯平複了口氣,不想教人覺得她一晚上都在等着這通電話,于是不吝啬地将門打開條縫,沖着電話那頭佐證說:“今兒大年夜,哪會睡那麽早,你聽,外面兩桌麻将都得打通宵呢。”
聽筒裏傳來的熱鬧算得上嘈雜,麻将沉悶地碰在桌面上,笑聲中有人忽地高喊了聲“東風”!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陳頌深不懂麻将,只聽着像是個極好的兆頭,勾唇極輕地笑了笑。
溫青唯重新關上門,隔絕了外頭的熱鬧,相似的靜谧就在聽筒兩邊蔓延開來,她走到飄窗角落抓了個抱枕坐下去,屋裏沒開燈,外面遠處夜空中綻放的煙花就顯得格外絢爛。
“你一個人今晚打算怎麽過節?”
陳頌深本想告訴她,他很久不過年節了,只是話到嘴邊似乎覺得掃興,換成句:“也不算一個人。”
溫青唯眉尖頓時不由得敏銳微蹙了蹙,卻聽他後話就說:“院子裏還有只正在扒門的阿拉斯加,大概吃飽喝足了不算,還想進屋裏來,趴在壁爐邊再舒服睡一覺。”
這樣子講話真像是故意來逗她的,旁觀她的情緒輕而易舉就被他牽動。
溫青唯默默在心底腹诽句——詭計多端的男人,随口催他,“那你快讓它進來呀,外面下雪那麽冷!”
可她大抵忘記了,成都今日晴,下雪的只有盧塞恩。
無意中的一句話,卻仿佛不小心說漏了這段時間,她每一天都隐晦挂念的心事,聽筒裏似有若無地傳來聲男人的低笑,也不知是不是溫青唯的錯覺,總歸她的臉頰已經不由得騰騰地竄起陣熱。
電話那頭靜了片刻,陳頌深忽地問她:“新年有什麽新的願望?”
他沒感興趣地追問她那些不慎浮出水面的隐晦心事,溫青唯說不上是該慶幸,還是覺得有點失望。
“原來你現在打電話過來,就是要當個我的新年版阿拉丁神燈……”她聲音低下去時,總教人聽出點埋怨意味,“可我的願望太多了,全說出來,你怕是要覺得我這人貪心的。”
溫青唯不想再對他說自己,“不如你許個願,今年也該換你來拆我的禮物了。”
陳頌深聞言輕笑,“我沒有願望。”
“從來都沒有?”
陳頌深沉吟片刻,嗯了聲:“得不到的東西有很多,但當得不到的時候,我會說服自己不想要。”
得不到,就不想要。
溫青唯聽在耳朵裏,都分不清他這話真的只是在說他自己,還是有意在勸誡她放棄幻想,她懷裏抓着抱枕無意識地揪,突然間莫名騰起點兒倔,不講道理地試探問他:
“可如果我就是想要,怎麽辦?”
“那祝你能夠得償所願。”
猝不及防的話鋒轉折,偏偏陳頌深像是潭不見底的深水,任憑旁人扔進顆石子,他自不見波瀾,溫青唯感覺像是一頭撞進棉花堆,渾身的氣力無處使,無奈悶悶地問他: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嗎?”
“什麽?”
你。
溫青唯心裏是這樣想的,可她話到喉尖停了一停,像是嘆口氣,說出來到底變成,“想要你來年今日,熱熱鬧鬧,從今往後,想要的都得到,再也不用說服自己不想要。”
“所以麻煩你言而有信,記得幫我得償所願。”
聽筒裏靜默片刻,陳頌深忽地低笑出聲,“誰教的你這樣跟我耍賴?”
溫青唯也笑,卻只笑笑不講話。
門外牌桌上突然傳來喊聲,滿屋子找“小滿”,大抵是有莊家贏了滿堂彩,慣例要她去抽個好彩頭,表哥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溫青唯沒立刻應聲,壓低聲音對着電話說:
“新年快樂,陳頌深。”
“新年快樂,溫小滿。”
陳頌深第一次叫她的小名,卻只教她那顆原就無法小得即滿的心,愈發躁動。
外面腳步聲更近了。
咔嚓一聲,先推開的是隔壁小胖子的門,溫青唯捏着手機,于是又最後喚了他一聲:“陳頌深,一個人安靜得太久會孤單,偶爾你也應該試試開一扇窗、留一道門,允許別人進來坐坐。”
前一道是願望,後一道是私心。
溫青唯說完就将手機從耳邊拿了下來,沒敢去聽陳頌深究竟有沒有回應,會怎麽回應,随即房門陡然大開,外面的光線湧進來,表哥站在門口,笑她怎麽在屋裏不開燈,招呼她快點來。
溫青唯诶了聲起身出去,也不知道這晚上這通電話,到底什麽時候挂斷的。